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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在狭长的隧道里飞快行驶,一片昏暗的车窗玻璃,像镜子一样映出人的表情。
祁落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他穿了件领口低的灰色针织毛衣,戴了栗色的围巾挡住脖颈,嶙峋的锁骨露在外面,衬得整个人清瘦又憔悴。
到了疗养院,他陪妈妈坐着聊了会儿天,依旧是熟稔地编造在学校很开心的谎言,他们绕着楼下的小广场走了几圈,等到了妈妈午睡的时间祁落才送她回去,自己也到时间离开了。
安静的走廊只听得到脚步声,祁落慢吞吞地走着,在楼梯间忽然看到了院长,他正弯下腰耐心地给摆了一地的盆栽浇水。
祁落打了声招呼又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地问:“叔叔,我妈妈在这里还要住多久?”
“怎么了,”院长直起身体,“这还要看专业的评估,等到各方面指数达标就能离开了,你妈妈是想回家了吗?”
“不是,”祁落的神情窘迫,“叔叔,我是想问,还要再交几个月的钱,下次要什么时候交。”
院长微笑着说:“这个啊,你不用担心,纪先生已经交了一年的疗养费,无论如何都是够用的了。”
“纪先生?”
祁落错愕地重复了一边这个称呼,才意识到这是在说纪书宇。
他心里五味杂陈,一面责怪自己连这件事都疏忽了,一面又觉得管纪书宇叫“先生”有些好笑。祁落印象里纪书宇是同学,不喜欢拉校服的拉链所以总是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朝气蓬勃到脸上像是会发着光芒,却只是一个幼稚又脾气坏的男生。
尽管颐指气使时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但怎么都像是用不到“先生”这样严肃的称呼。
祁落低下头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又猛然间晴天霹雳似的意识到,无论纪书宇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以后都会成为“纪先生”,就像不会错轨的火车行驶在正确的路上。
而自己和他是云泥之别,相差着整个天地,中间裂开一道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更深的间隙。
一瞬间祁落仿佛置身荒凉的旷野,身边吹过清冽而悲怆的狂风,几乎吹散他整个身体。
“叔叔,”祁落急急喊住要离开的院长,“叔叔,对不起,请问一年的疗养费是多少钱?”
院长的声音亲切又干脆:“十二万。”
回家的路上下起一阵小雨。
祁落没有带伞,想要抬起手遮住头顶,却忽然记起医生说过手腕的伤口不能沾水,只好又放下了。
倾盆大雨淋下来,他乌黑的刘海儿被打湿后贴在额头,滑过睫毛流进眼睛,又像泪一样涌出来,眼眶被刺激得有些发红,单薄的身体从上到下都湿漉漉地淌水。
祁落只好先找了个屋檐底下避雨,他大脑一片混沌,像是缠绕着乱成一团的毛线球,理不出一个头绪。
但有个念头正在慢慢成型,带着壮烈赴死纵身一跃的英雄主义,又有他的一点私心。
如果和纪书宇注定要断得一干二净,早晚都要变成形同陌路的人,那他不想亏欠这份恩情。
祁落想把钱还回去。
同时借着这个机会和纪书宇见哪怕最后一面,至少让他能解释录音的事,不管会不会被相信。
这些日子他在学校里受尽欺辱和压迫,不断逃跑躲避,根本没时间也没有精力想到去向纪书宇说清一切的事。但现在他总算找了个还算正当的借口,如果说是去还钱的话,纪书宇大概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祁落的眉目微微舒展开,屋檐外的大雨也渐渐有了停下的趋势,他咬紧牙关走进雨里。
第二天上午,祁落回到家清点了所有的存折,保留了必要开支外,整个家里能拿出来的只有三万块。
那就先还这些。
他把这三万块的现金装进书包里,在班级名册找到纪书宇家的地址,从他家过去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和一个小时的地铁。
一路上祁落的心情忐忑又激荡,像是踏上的是一段奔波的旅途。他不可控制地想象着纪书宇看到自己会说什么,会生气吧?他有点害怕,但却始终没有想要回头的念头。
从地铁站出来时天空飘了小雪。
原来已经到冬天了。
祁落呼出一口温热的白气,小时候每当这时他都会想到《西游记》里孙悟空吐出一口仙气的样子,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很大的本事就好了,可他又觉得太厉害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都是浪费。
他打开导航一路走到别墅区,这里的每栋房子都像是城堡一样,祁落的脚步很轻,生怕会惊动到谁。
直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目的地已到达”,祁落仰起头看了看面前雄伟的建筑,他推开大门,先是经过了一片院子才走到楼下,断断续续地按了两遍门铃。
正巧今天只有纪书宇一个人在家里,妈妈陪小姨去医院做产检,保姆也拎着待产包一同过去,爸爸在公司忙得昏天暗地,他自己清闲地在客厅看电影。
门铃像猫叫一样,短促地响了一声就中断,过了几秒又响起。
纪书宇不耐烦地想是不是哪个送错地址的外卖员或快递员,真够麻烦,他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穿上拖鞋慢悠悠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