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想着是要锦州的宅子,还是京城的院子时。
外头传来责罚宫人的声音。
那是杨公公不小心打碎了华淑雅最喜欢的玻璃盏,被罚十八板子。
我想了想,看着景乾:
心愿我不要了,景……陛下恕了他的罪吧。
华淑雅用团扇半掩面,望向景乾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位份,以退为进也确实聪明。
进也好,退也好。
那内监被打得凄惨,哭着喊娘,让人听着实在不忍心。
旁的你不要了?景乾急切地看着我,妃也可以,再定个封号,也是尊贵……
我不想再去辩解,摇摇头:
不要了,如果陛下还念着当初的情分,奴婢斗胆请陛下开恩,放奴婢出宫,奴婢有门幼时定下的亲事,他还在等奴婢回去。
一口一个奴婢,景乾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但也许在他看来,这也是我的一步棋。
因为他知道,我并没有家能回,更没有谁在等我回去。
外头雪压断了一根老树的枝丫,雪声簌簌。
我看着齐清悦,略缓了语气:
……陛下最厌恶的,便是虚情假意和太过聪明的人。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说话间。
外头李婆子撩起帘子探头进来,满脸喜气:
二位小姐好,卫姑娘好。
婆子问好后,往我手里塞了暖毡并汤婆子:
咱家主君懂些医术,看出姑娘膝上有旧疾,特让咱送来的。
我道一声谢,却摸到暖毡里头,一枚质地温润的同心玉。
李婆子拉住了我的手,左看右看,低声说:
主君孤孤单单这么些年,也有许多人家来打听,可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呢。
我被她拉着手,尴尬地不知如何接这话时。
齐乐儿进来了。
她狠狠推了李婆子一个跟头,李婆子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她气得眼里带泪:
我就知道你也没安好心!就想着攀上我爹爹!跟那些贱婢没有两样!
阿姐,你和她这么要好,是不是忘了阿娘了?
不等齐清悦斥责,齐乐儿扭头哭着跑了。
晚饭时,齐文彦同我赔不是,说这个孩子被他惯坏了,已经派婆子去寻她,一定让她跪一跪祠堂反省。
不要紧,那孩子只是太想阿娘了。
齐文彦被我说得触动心事,他叹了口气:
我也有意为两个孩子再寻个人看顾,相看几回,乐儿总大吵大闹,她不喜欢就作罢了。
我静静听他说。
其实我也曾跟旁人打听过姑娘的事,问过的人,没有一个说姑娘不好的,可见姑娘人品。
我这样的人半生已过,也不愿弯弯绕绕,把好意弄坏了,只想问姑娘,若是无处可去,齐家虽小,也愿意为姑娘避避风雨。
我起身将那枚同心玉轻轻放在桌上:
这个点还没找到乐儿,她该饿肚子了。
齐文彦也是聪明人,便知趣不再提,又去传婆子问晚饭。
婆子说还没找到齐乐儿,齐文彦摆摆手:
随她去吧,我们吃饭。
我想,我知道齐乐儿在哪。
她在亡母房间的后院里,躲在山石下哭。
没娘的孩子受了委屈,都找一样的地方哭。
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齐乐儿敌视地看着我。
她像个炸了毛的猫儿,连珠炮地质问我。
本来是很有气势的,如果她肚子没叫出声的话。
我将怀里的热糕递给她:
你把这糕吃了,我就不打你爹爹的主意了。
齐乐儿本不想理我,可架不住哭饿了。
她一把抢过糕,赌气地大口吃着:
我讨厌你,也讨厌姐姐和爹爹。
你们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多,都说什么想对我好,其实算计着更多。
她明明说着很硬气的话,眼泪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我真的好想我阿娘,每回我哭,阿娘都会来哄我。
但那是我阿娘,你来找我干嘛?你想要什么?
这性子真是和景乾一模一样。
又要人走,又怕人走。
我叹了口气,递过去手帕:
想让你别哭啦,冬天的风一吹,脸上会长冻疮,很难看的。
到底是个小姑娘,听说要生冻疮,连糕也不吃了,忙去擦眼泪。
看我笑盈盈地看她,齐乐儿轻哼一声,又很尴尬地将头别过去:
你真的不想嫁给我爹爹?
不想。
我爹爹人好又有钱,你干嘛不想?
等哄好你,我就能拿两份月钱,攒够钱我就回锦州嫁人啦。
齐乐儿又不高兴了:
……你要嫁的那个人、那个人比我爹爹还好吗?
小姑娘的心思比山路还曲折,我有点哭笑不得,又不得不赶紧编了谎来安慰她:
是很好的人,他比你爹爹还有钱,也比你爹爹好看。
总编这样的谎,连我自己都信了大半。
好像真有个人在锦州等我很久。
……那总不能比我爹爹性子好吧?况且我姐姐性子也好。齐乐儿吞吞吐吐地看着我,……其实我、我的性子也很好的。
是啊,乐儿性子也好。
见我没明白她的意思,齐乐儿急得连糕也不吃了,一把将糕塞回我手里:
你再考虑考虑!乐儿跟你保证,这天底下不会有比我爹爹还好的人了!
一回身,我看见齐文彦站在身后。
乐儿说的这番话,想必他也听到了。
见齐文彦沉默,急得乐儿跺脚去晃他的手:
爹爹,你别傻站着,快说句话呀!
不等乐儿着急,一个身影急切地自齐文彦身后向我奔来。
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他跌跌撞撞,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像珍宝失而复得,两滴热泪落在我脖颈。
我听见他哀求的声音,一如十八年前那个元乌宫失恃的幼兽,固执地拉住我的衣袖,要一个一生一世的承诺:
阿姐,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不要景乾了吗?
齐乐儿急了,用力将景乾推开,护在我身前:
哪来的流氓!谁是你阿姐?
府上没人知道景乾的身份,除了齐文彦和我。
这几日,齐乐儿怎么看景乾怎么不顺眼。
她叉着腰,把景乾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就是卫姐姐说的,那个锦州的男人?
一旁的杨盛战战兢兢,汗都擦了三遍。
不是。
是我。
我和景乾同时开口,气氛瞬间尴尬下来。
齐乐儿何等聪明,一瞬间就明白了我并不喜欢景乾。
她更加得意:
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啊,长得还行,你有很多钱吗?
景乾想了想,Z?点了点头?d:
还算多。
那也没有我爹爹多,我爹爹可不止这一处宅子,我们在乡下还有几个庄子呢!
这回擦汗的人变成了齐文彦,他忙拉住齐乐儿:
不许胡言!李婆快把这个逆女带下去跪着!
我才不要!爹爹!我好容易劝卫姐姐考虑考虑给你当老婆!这个臭流氓又是从哪来的!
齐文彦站不住了,慌忙跪地告罪:
萧公子恕罪,我这女儿年幼,求公子不要和她计较!
我护着齐乐儿在身后:
景……,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不要为难他们。
我怕乐儿再说出什么触怒景乾的话,便与他去了里间说话。
阿姐,和我回去吧。景乾急切地去拉我的手,是我不该,不该疑心试探你,你是不是怨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摇摇头,觉得好笑:
陛下何来试探一说,奴婢忠心侍奉主子十八年,心中感恩主子宽宥待下,不曾有一刻生出怨恨。
阿姐你不要说这样生分的话,当初、当初我只是糊涂,以为你心里有私,对我好只不过是想要搏一个前程……
陛下糊涂了,您的姊妹只有两个,如今都在公主府住着,虽然奴婢已经不在宫里当差了,陛下还是照旧唤我一声姑姑吧。
阿姐!
景乾死死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放手,
求你……阿姐……我求你了……别这么和我说话……
是我糊涂,是我见惯了那些虚情假意,我分不清……我分不清楚了才想试你……
他绿?红了眼睛,好像我又看见了十八年前,那个元乌宫的孩子。
他在暴雨中绝望地嚎啕,并不知道为何身边的人总要丢下他。
我已经知道华家并不是只押中我一人,甚至华淑雅这些年未嫁,也只是他们押着注……
我冷待华淑雅这些日子,华家并不恼怒,他们还有很多待嫁的女儿,都可以送入宫……
景乾真的糊涂了。
他和华淑雅的故事,并不需要和我解释什么。
我只是一个奴婢,如何敢过问帝后之间的龃龉?
陛下说笑了。
阿姐!你看在我母妃的份上,应我一声,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提起沁贵妃,我怔住了。
看他赤红着眼睛,惶恐地拉着我的衣袖,生怕我再弃他而去。
我深深叹了口气:
景乾,那天教你在先皇面前不辩,我不是满肚子心机和算计。
因为我十三岁,爹娘把我卖给人伢子,阿爹不舍地把我抱在怀里时,我知道他其实还有些钱,只是不愿留下我罢了。
阿娘说了许多遍不是不爱我,说他们其实不愿意这么做,还要我不要恨他们。
你看,他们这样说,却又那样做。
他们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是我不要他们了。
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们把心藏起来了,没有分给我一点,那些爱我的话都是他们说给自己听,拿来骗自己的,让自己良心好受。
他们这样的人薄情,却要别人真心,还要别人伤了一颗心还无怨无悔。
你只能用虚情,去骗他们假意。
景乾,我只是比你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可我宁愿自己永远不懂这个道理。
外头雪停了很久,月亮映着雪色,将人的心照得分明。
也让我看清他脸上,尽然是泪。
景乾,我其实也没那么清高。
知道你娶了华淑雅,我难过了一下,但没有难过很久。
我很快就哄好了自己,我没有妄想过什么妃啊嫔啊,我没出息,想着做个贵人,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的身份低贱不配为妃,旁人议论起来,我也不愿你为难。
那我就做个膳房或者织衣局管事姑姑,我们就不用像从前那样为吃穿发愁了。
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你原来如此看轻我。
那一日,我差一点就说服了自己,对荣华低头,当个妃子。
毕竟从前为了几两碎银,我已经不知自己和旁人求了多少情,低了多少次头。
可听见宫人议论杨公公打碎的那个玻璃盏,他们叹了口气,说这玻璃盏只是看着厚实,其实很脆,根本经不起磕碰。
真心亦是如此。
你若好生安放,她永远不会坏。
可你不能把她摔在地上,还怨她易碎。
出了宫我发现,攒钱好像没有宫里那么艰难。
我问过了,锦州的宅子便宜,偏一些再小一些,再加上好说话的主家,旧的木床桌椅也一并送了,都不要百两银子。
见我意已决,景乾眼底哀求:
阿姐,你再等我些时日,来日、来日我们可以一同隐居锦州。
我摇摇头,一点点抽回他攥着的衣袖:
这样任性的话,请陛下不要再说了。
对景乾,阿姐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对陛下,我躬身深深行礼:
陛下若是念着过去奴婢伺候的情分,赏奴婢些银钱安家就是,奴婢感激不尽。
冬日最后的雪在前几日都下尽了。
齐乐儿贴在墙上的九寒图,八十一朵梅都画完了。
如今是连着七日的晴天,李婆说往后日日是好日。
天暖时,齐家姐妹的课业也尽了。
我托杨盛捎句话,希望来年景乾可以免去齐家姐妹??选秀,许她们另行婚配。
齐清悦不愿入宫,而齐乐儿的性子也实在不适合关在四方宫墙。
在一个无风无雨的春日,我启程去锦州。
渡口边,齐乐儿舍不得我,抱着我的腿,哭得说不上话。
乐儿那天推了李妈,你有没有和李妈道歉呀。
……有。
别哭啦,锦州的玲珑糕最有名,等卫姑姑回来,给乐儿带好不好?
……那姑姑要快点回来,糕冷了就不好吃了。
船行了,两岸皆是雾蒙蒙的新柳。
船上几个行人无事打发时间,便说到了皇帝废后的消息。
那些宫闱秘事,船上的人们讳莫如深,只说无情最是帝王家。
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想知道,锦州天气水土如何,冬日可冷不冷。
那锦州来的船夫无事可做,见我搭话便起了劲。
锦州民风淳朴,又热情好客,听我夸赞锦州,他喜得要唱上一段锦州小调。
我以为他要唱那货郎唱的曲子,说自己前世不修,生在锦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再看日头正好,两岸新柳春意勃勃,我实在怕他扫兴。
船夫猜出了我的心思,却摆摆手,得意唱道:
金满仓银满仓,锦州米仓满当当。
夏不热冬不寒,一年皆是好风光。
桂花好春景长,我乡亦是君故乡。
(全文完)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