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弟弟也会来的,元首爱我们这些孩子,会给我们吃的。”他的同学弗里德里希·穆勒说,“元首会打败所有的犹太人,把他们从我们这里抢走的财富还给我们!这样我们大家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
“我们的财富是犹太人抢走的吗?”海恩问,他并不相信父亲在醉酒后时说的话。
“当然!”弗里德里希激动起来,“你问这种问题,说明你的觉悟不够,你还需要多听听元首的演讲。”
海恩耸了耸肩,识趣地闭上了嘴。反犹主义可是纳粹党的第一要义,关乎到个人忠诚,关乎到思想的觉悟,如果不反犹,你就没有资格成为纳粹党中的一员。海恩明白,于是他开始告诉自己,为了中午吃上面包和牛奶,我得讨厌犹太人。
可到了晚上,他发自内心地厌恶日耳曼人,如果要论掠夺食物的话,劳尔叔叔一家日耳曼人无视对他所承担的养育义务每天只给他一点残羹冷炙,让他在地下室潮湿的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眼巴巴地期待新一天的到来,哪怕青年团的训练每回都让他筋疲力竭。
就这样,海恩在青年团里被洗涤思想,锻造肉体,1933年一月,纳粹党终于在戈培尔这个宣传天才的不懈努力下,以及希特勒蛊惑人心的各种演讲中,击败强劲的对手德共主席恩斯特·台尔曼,在选举中的胜出,而后又击败了接任布吕宁的极端保守派的新总理弗朗茨·冯·巴本,坐上了权力最高的那把交椅,正式成为德意志的总理。
庆祝的火炬游行将在柏林举行,除却社民党人和共产党人的冷眼注视,整个德国陷入了一种宗教式的狂欢。这正合纳粹高层之意,他们要的就是崇拜,就是人们无限盲目的激情,冷静与理智不属于民众,民众要做的只是跟随,只是拥护,能做到这个,就是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好公民。
至于非好公民的下场,现在还说不清,但一切都在酝酿,只等待暴风雨来临的那刻。夜晚,冲锋队罕见地收敛了暴力,但也只是收敛,枪口时刻对准着第三帝国的敌人。犹太人,赤色分子,反对者......不过,就让此夜先属于狂欢吧!
海恩至今记得1933年1月30号那夜,他作为柏林青年团的学员排成整齐的方阵,从人群中走过,在这一刻,他的确感到自豪,因为人群爆发欢呼,称呼他们为“德意志的希望”,他们走过元首所站的礼台,齐刷刷地伸出右臂,高喊“ Seig Heil !(胜利万岁)”,个个都憋着一股气,在元首慈爱的目光中涨红了脸,走向他们光明的未来,走向他们的神圣第三帝国。
尔后还有冲锋队的阵列,党卫军的阵列,被收编的准军事部队“钢盔”,火炬队伍望不到尽头,从七点开始,直到十点,到达皇宫,再到达总理官邸,身穿制服的纵队游行着,不知疲倦,交替合唱着国歌和党歌《霍斯特·伟塞尔之歌》,穿越勃兰登堡门,从一座座政府大楼门前经过……行普鲁士最高典礼仪式,绕着市区大街走了一圈又一圈,将每个围观的民众脸庞都照的亮堂堂,将这个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目光炯炯,群情激奋,背后一刀的始作俑者要被彻底驱赶出德意志这片土地了,狂热的信徒们挥舞着拳头,叫嚣着要将生命献给元首的伟大理想,也有那么一些之前处于观望的资产阶级也被此刻的热烈氛围所带动,避无可避地奔入元首的怀抱,这就是希望吗?烟雾缭绕,仿佛置身于芬芳的香云中,迷乱的神思无法厘清,而冷静的思绪却遭到驱赶,冲锋队派出队伍,用暴力在人群中压制反对者和抗议者,不过这小小的混乱在巨大的狂欢中不值一提,因为“黑暗的渣滓”不足以抵抗希望的黎明之光。
秩序与混乱在这个夜里同时进行,海恩结束方阵仪式后,已经累得筋疲力竭,被冬夜的低温冻得双唇发紫,他方才从高昂的激情中缓解下来,准备回家,就好巧不巧地撞上几个年轻的社民党人,那些落败的大学生看见海恩的青年团制服露出短暂的鄙夷和厌恶,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个小纳粹竟然落单了。
其中一名捂住被冲锋队打伤的头,对海恩咧嘴,露出血糊糊的牙齿,海恩吓了一跳,但很快就记起在青年团里学到的格斗术,即使他才十三岁,但已经是摸过手枪的“男人”了。
在他摆出格斗架势后不到五分钟,就不出意外地被那几名大学生撂倒在地,挨了一顿狠揍。他的脸和膝盖都被磨破,染上了火炬落下的灰烬,嘴里都是血腥味,但令他感到可怕的是,他的青年团制服被扯坏了,扣子崩出去,领子也被扯开,袖章沾满泥泞,还有他的鞋也丢了一只,他仓皇失措,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一定会受到严厉的责骂,方才笼罩在他心头的自豪与骄傲顿时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难以战胜的恐惧,向来坚强的他哭出了声,在街头茫然地逡巡,他不敢回家,被劳尔叔叔瞧见这副模样免不了惩罚,可明天就要这样去青年团训练吗?他一定会被教官打残,然后被青年团开除的!
他漫无目的,被恐惧冲昏了头,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叫,尽管他在火炬游行前吃了青年团发的面包,可那并不足以抵挡夜深时的饥饿。很快,他走累了,疼痛饥饿以及寒冷让他随意地在城市里的某条僻静的街巷里蹲下身,靠着冰凉的墙壁,将头埋在受伤的膝盖间,低声啜泣,晕晕乎乎地等待黎明。
不知哭了多久,他发不出声音来了。柏林冬日的寒夜快把他冻僵,就在他的思维已经难以汇聚在一点时,这阴暗的街巷里突然亮起灯光。这光温暖,明媚,占据他整个视野,他以为自己死了,来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