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海恩讪讪地低下了头。穿过摆着灯台和陈设饼的起居室，年轻人将他带进盥洗室。盥洗室很干净，漂浮玫瑰的香味。海恩愣头愣脑地被推了进去，看到浴缸里已经盛满了热水。

“这是干净的水。”年轻人说，“谁叫我刚准备洗澡，就听见一只小花猫在楼下哭呢？”

年轻人笑了笑，关上门时，海恩转身战战兢兢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助我？”

年轻人手中动作停下，朝他微笑，说：“我想主不会原谅我对一个受伤的孩子坐视不理的。”

海恩惊讶地抬头，就见门已关上，接着他冲了个在劳尔家都没享受过的热水澡，还用一块有玫瑰香味的香皂洗干净了身上的泥污，尽管伤口辣得他嘶嘶直喘。

“小花猫，我可以进来吗？给你干净的衣服。”

敲门后，年轻人走进盥洗室，海恩连忙用毛巾挡住自己的小秘密，不禁羞红了脸。年轻人却贴心地不戳穿他的窘迫，递给他毛衣和长裤。

“不介意的话，这是我上中学时的衣服。”

海恩心里强烈斗争，迟迟没能伸出手接过衣服，不过，他想，自己都在犹太人的浴室里洗澡了，穿犹太人的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我说服，终于下定了决心。

穿好后他下楼，看年轻人已经在灯光下端详他破损的青年团制服，思考该怎么缝补。见海恩穿着自己的衣服下来，年轻人漂亮的脸上绽放出真挚的笑容。海恩下楼后站在柜台边，不知所措地脸红。

“你穿着真好看！”年轻人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碘酒和棉球，来到海恩面前，说：“可能会有点疼，不过，我想你是勇敢的孩子。”

棉球沾上碘酒，涂在膝盖伤口上，海恩低着头，看这个犹太人蹲在自己面前，额前的发挡住了他的面部表情，只看见他的鼻梁若隐若现，尖尖的鼻头像一只在森林里捉迷藏的小鹿。接着他又站起身凑近，把正在出神的海恩吓得往后一缩，撞在缝纫机上。

“脸上还有伤。”年轻人耐心地微笑。海恩局促地点点头，掩盖住慌张迅速垂下眼眸，任犹太人触碰自己的面颊。这触碰轻柔，炽热，带有某种禁忌的意味。他既恼怒又紧张，却又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平和。在多重情绪的裹挟中，他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好了小花猫，你饿了吗？ ”年轻人收起碘酒。

“我不叫‘小花猫’，我有名字，我叫海恩·施瓦茨。”

年轻人挑眉，说：“好，小施瓦茨先生，你要吃点熏香肠吗？还有黄油面包？”

“要！”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海恩再度羞红了脸，这两个食物的词汇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以至于忘记了他身为雅利安人的骄傲。年轻人笑出声，伸出手在他湿乎乎的金发上宠溺地揉了揉，转身就朝店铺后的橱柜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海恩突然问，可刚问出来，他就局促地低下了头。

“诺亚·奥菲尔斯。”年轻人并不回头，在橱柜里翻找着，海恩默默嗫嚅了几遍这个名字，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这一夜，饥肠辘辘的海恩饱享美味的熏香肠和黄油面包，在凌晨时缩在店铺里供客人就坐的沙发上，盖着店主人递给他的羊毛毛毯，伴随着缝纫机工作时富有节奏感的声音陷入睡眠。迷糊中他醒过来一次，看到灯光下彻夜为他缝补制服的诺亚·奥菲尔斯，那身影很专注，即使模糊在光晕中，他也能看到诺亚嘴角含着的淡淡笑容。这笑容纯真恬静，带有神圣的虔诚和不容置疑的良善，在海恩的回忆里盘桓扎根，叫他痛苦和欢欣，叫他终生不能忘怀。

此时的孩子与年轻人没能意识到，在纳粹正式掌管政权的第一天夜里，他们的相遇对于彼此是一种什么样的意义。这种对立的关系将纠缠在他们不受控制的命运之中，让他们再也无法纯粹忠诚于“原本”的自己，或者说，他们将通过彼此，找到真正的自己。

第4章 党的孩子

海恩穿着他完好如初的制服在清晨离开，他回望倚靠在店门口，彻夜未眠眼下挂着两团乌青正朝他微笑的诺亚，伸出手挥了挥。他轻声说出友好的“再见”，在内心幻想着能够与他再次见面。

记下了诺亚店铺所在的地点——选帝侯大道后的菩提树街区，他踩着轻快的步子，朝青年团集会的地点跑去。见他受伤，教官简单询问了他几句，便怒气冲冲地说要给社民党人好看，顺便赞赏了海恩以一敌多的勇气。不过，海恩其实心虚得很，整天都在为他的制服提心吊胆，但他低估了诺亚的水平，就连跟他靠得最近的弗里德里希都没能发现他制服破损的事实。

“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弗里德里希目光炯炯地望着元首的画像说：“我以后一定要参加党卫队，去保护元首！”

“党卫队可不是那么容易参加的。”海恩说，“最优秀的人才能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