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1 / 2)

蝉声唱 佚名 4651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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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唱

蓝必旺热火难耐。

他想樊贞秀了,特别想。

但是他没有充足的理由去找樊贞秀。于是他设想偶遇,比如放学的时间去小学的附近或门口溜达,比如去河边看风景,希望等来樊贞秀,像守株待兔。

他果然这么做了。

但是几天都没有遇上或等来樊贞秀。

那就通过旁门左道吧,樊贞秀的父亲樊家宁,是一条接触樊贞秀的路径。何况,如果将来他和她相好的话,樊家宁始终是绕不开的大山,不如先攻克这座山,宜早不宜迟。

蓝必旺许久不跑南山了,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冷。百事缠身,春寒料峭,况且,他还真有点怕见樊家宁了。因为对他的女儿动了心思,有了欲念,总觉得做了亏心事或冒犯一样。

但今天蓝必旺豁出去了。

他跑上南山,进了树林。只见一排坟墓像散兵游勇,不见他们的指挥官。坟前墓后,洒满落叶,看上去已经多日没人清理了。

蓝必旺回家,向父亲打听樊家宁家在哪里。

父亲蓝保温说:「樊家宁生病住院好长时间了,他不在家。」「在什么医院?谁照顾他?」蓝必旺说。

父亲说:「县医院,他女儿照顾。我正想过了春节再去看望他呢,又不晓得他熬不熬得过这个春节。」

「他得的是什么病?」

「癌症,说是肝癌。」

「我明天去县里办事,代表你先去看望他。」蓝必旺说。

晚饭后,蓝必旺陪余师傅在村里散步。他不苟言笑,一句话都不主动与余师傅说,旁若无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和神态。

余师傅就说:「你想好与一个农村姑娘结婚成家了?还是只想玩玩?」

蓝必旺说:「你以为我能变回过去吗?」

余师傅说:「虽然你不能变回过去,但不意味着你可以降低婚姻的标准,或择偶的品位。」

「我冒昧问一句余师傅,您和师娘是志同道合,或门当户对吗?」

余师傅难得蓝必旺主动问话,乐意地讲述了他和妻子的婚姻和爱情——

1969年,二十岁的余海明,遇上如今定居美国的妻子程志娟的时候,是上海钢琴厂的一名学徒。有一次,余海明上门修钢琴。准确地说,是去搬运钢琴。他把钢琴搬回厂里,让师傅修。钢琴是德国产的贝希斯坦牌子,在当时的上海没有几台,也只有师傅能修。它是被人砸烂的,后来知道是红卫兵。余海明配合师傅修了四个月,修好了。那天,余海明把钢琴送回去。在把钢琴送到主人家外面的时候,突然被红卫兵包围。红卫兵企图将钢琴从汽车上拉下来,重新砸烂。

像是战士守护钢枪、保卫财宝一样,余海明本能地保护钢琴,不被他人夺去。他站在汽车的货箱出入口,阻挡上来的人。谁上来将谁推下去,后来发展到踢下去。

然后就惹祸了。

义愤填膺的红卫兵正式发起武斗。他们拿着砖头、棍棒,朝车上攻击。余海明一个人用血肉之躯进行抵挡,他眼观六路,重点盯防,灵活移步,最大限度和准度地扑住、挡住飞来的砖石和捅来的棍棒,像捍卫荣誉的足球守门员一样。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余海明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而钢琴保住了。

在主人家二楼的窗户边,站着一个静美的女子,默默地看到了楼下惊心动魄的一幕。

钢琴的主人——上海音乐学院钢琴教授程仁,她是他的女儿,叫程志娟。

恐怖事件发生的时候,程仁教授已被揪出去批斗,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先是看到家里摆着修好的钢琴,然后才发现钢琴边躺着一个受伤比他还严重的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或下了什么决心。他呆滞的眼睛看着手拿药物护理伤者的女儿,说:你不能让他死,你也要活下去。

就在这天夜里,教授离家出走。三天后,人们在黄浦江发现了他的尸体。

根正苗红的余海明,照顾起了自绝于人民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程志娟。这在当年是吃了豹子胆都没人敢作敢为的举动,余海明就做了。两年后,他索性和她结婚,成为夫妻。

余海明和程志娟在那个年代的结合,既不般配,也不对等,按照人们的说法,是一个红人拱了一棵糟白菜,变成猪。但是余海明很享受这种不般配和不对等。妻子程志娟对他的那个温顺、服从,真是舒服呀,尊大呀。

但夫妻的地位,在1977年后发生了改变,越变越大。

程志娟先是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而且很轻易地考上了。因为她本来就是本校附中毕业的,已故父亲又曾是本校教授,琴艺和身世无人可比。那年儿子刚一岁。

那年,程志娟也劝余海明考大学,但被余海明拒绝。一是因为孩子小,二是因为不自信。余海明只有初中文化,认定自己考不上。

那年钢琴厂也有初中文化的人参加高考,有人考上了。

余海明跃跃欲试,参加1978年的高考。

就在这时候,余海明提拔当了车间主任。

志得意满,他不考了。

妻子本科毕业,立马去了德国留学。然后又到美国,在旧金山音乐学院,开始读博士。

七年过去,余海明还是车间主任。儿子却已经八岁了。儿子是个钢琴天才,四岁考过钢琴九级,五岁能演奏《野蜂飞舞》。八岁的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敢教、敢收他的老师和学校。

心急如焚的程志娟连哄带唬:再不跟儿子来美国,离婚,儿子随我!

余海明只好跟儿子去了美国。

在美国,余海明开始也是照看孩子,兼顾服务妻子,成为地道的家庭煮男。

时间一长,有五年吧,他已经近四十岁了。妻子已经成为芝加哥音乐学院教授。十三岁的儿子更厉害,刚刚拿下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银奖。

也是在他四十岁那年,中国有一部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电视剧有一首歌《篱笆墙的影子》,余海明恰好看了、听了。他后悔得要死。?「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河也不是那条河哟/房也不是那座房/骡子下了个小马驹哟/乌鸡变成了彩凤凰/麻油灯呵断了油/山村的夜晚咋就这么亮/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在那墙上边爬满了爬满了豆角秧……」这首歌词仿佛是为他量身而作,句句像一把刀,插在他胸膛。

我不能再这么活!他跟妻子提出来。

妻子说好呀,你弹琴弹不过我和儿子,你想干什么?

余海明脱口而出:我修琴比你们强吧?调琴比你们强吧?我还会造琴呢。对,我去学造琴!

程志娟说你去呀,你选世界上钢琴造得最好的,我送你去!

世界钢琴造得最好的是德国汉堡施坦威钢琴制造厂。

余海明果真去了那里学习,整整学了两年。他本来基础就好,两年学下来,造琴功夫已炉火纯青。他学成回到美国,在一家钢琴公司当质量检验官,年薪赶上了妻子。但不能造钢琴,他郁闷呀。

他决定回国,造中国血统的钢琴。

妻子、儿子反对阻拦,没用。

他回到上海,在上海海派钢琴公司,当上一名钢琴制造师。

那一年他四十五岁。

他从四十五岁,造到六十岁退休。

造钢琴的十五年,他和妻子分居十五年。每年,他最多去两趟美国,但妻子是从不来中国看他。两人的隔膜和差异,越到晚年越明显,也越难以调和。

所以退休后,他哪儿也不去,留在上海。直到被蓝必旺邀请,他离开上海,来到上岭。

余师傅的故事讲完,蓝必旺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因为只是微笑。他说:「我的情况跟您恰好相反。师娘早年嫁您是高攀。我现在跟樊贞秀也不对等,我是农民,她是公办教师。况且,我对她还只是单相思,她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

余师傅说:「有一点我们是一样的,那就是乘人之危。」

蓝必旺错愕。

第三天,蓝必旺去县城。他到发改局送完材料后,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最终去了医院。

樊家宁斜躺在病床上,樊贞秀正在给他喂水。

见到蓝必旺,樊家宁和樊贞秀都感到意外,仿佛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但是高兴是肯定的。樊家宁水不喝了,硬撑着坐直了。樊贞秀拉了一把凳子,请蓝必旺坐。

看着骨瘦如柴的樊家宁,蓝必旺立马感到心疼,像是他第一次看到亲生父母那一刻的反应,亲切、揪心。樊家宁是他什么人呢?是樊贞秀的父亲,而樊贞秀是他确定心爱的姑娘。所以他心疼合乎情理,像水连波,波连水。

樊家宁还能说话,但声音微弱、沙哑。蓝必旺为了不让他说,就积极主动不消停地说:

「我刚刚知道你得病的消息,因为我最近比较忙。我忙着办钢琴厂手续的事。刚才还去了发改局送材料呢。已经比较顺利了,但还得跑,不断地跑县城,起码还有三个月。那么我可以顺便常常来看你。但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你肯定能好起来,现在的医疗技术和手段越来越强。实在不行我们到南宁去治,我在医科大一附院、自治区人民医院,都有认识的专家。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心治病就行,我来帮助你……」

蓝必旺其实是说给樊贞秀听的。

说了半小时,蓝必旺告别樊家宁。樊贞秀送他。

他们一直走。走出医院,那就不是送了,是结伴同行。蓝必旺是这么认为的。他还自认为八字有了一撇。

两人来到横穿县城的江边。这条江蓝必旺有印象,小时候还在江里学过游泳。

樊贞秀以为蓝必旺不知道这条江的名字,说:「它叫澄江,下去十公里后,流入红水河,红水河又经过我们村。」

蓝必旺说:「我们村山青水……夏天后变红,冬天后变清,变化无穷,气象万千,真是个好地方。」

樊贞秀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我不信你这么认为。」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呀。」

樊贞秀瞟着蓝必旺,「你刚来上岭村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是,」蓝必旺实话实说,「那时我认为是自杀、死去的好地方。」

「现在呢?」

「生活的好地方。」

樊贞秀又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怎么啦?」

「怎么啦?」樊贞秀瞪着眼睛说,她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大得惊人。?「很多人活得像狗一样,像猪一样,比如我爸,比如你……不说你爸,就说我爸。」

蓝必旺看着樊贞秀,等她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