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显显得很紧张,打开了行李箱之后竟然把外套脱了放在了行李箱里。看到这个动作我问她:「我们这里比马来西亚还热吗?」
她明显没有想到有人这么问她,又把已经放在行李箱里的薄外套穿上了,然后慌慌张张地说:「不热的,不热的。」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护照,她主要来往马来西亚,也去过一次越南。小吴在旁边仔细检查了她的行李箱,我们确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两双松糕鞋,明显是被重新用工业胶水粘上的,小吴还说:「这两盒巧克力也有问题,包装应该是重新粘上的。」
这次我们直接叫在边上值班室的郑科长过来,然后我们开始拆她的鞋子与巧克力,鞋子里有很小包塑料包裹的深棕色粉末状物品,巧克力打开后,里面也有相同包装的物品,每一小包十克,所有的小包加起来毛重586克。毫无例外地,这些物品全部吗啡试剂盒的阳性反应,反映颜色极度接近海洛因。
郑科长对她说:「今晚你们要交货,去哪里,怎么联系?赶快告诉我们,你的朋友宋亚茹已经全部交代了,我们是给你一个机会。」
郭姑娘一脸惊诧,她说:「不可能啊,她不可能知道的,我们都是落地了以后才通知的,他们还没有告诉我去哪里啊。」
郑科长说:「我再说一遍,我是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郭姑娘反而镇定了一些,她说:「我不知道我带的东西是什么,那是别人让我带的,是我同学让我带的,我碰都没碰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
郑科长对着她摆了摆手,说:「好的,我相信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你现在要配合我们调查,把你同学和你的同学的上线全部抓获,这样对你以后戴罪立功才有利。」
郭姑娘声音突然高了一点,慌张地说:「我没有罪啊,我不用戴罪立功,这东西又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怎么有罪啊。你们海关不能污蔑人啊。」
郑科长一拍桌子,直接骂道:「他妈的你在这里跟我们演戏啊!」吓得小姑娘直接低下了头。
然后他直接转过头向他科里的一位同志说:「老金,时间太紧张了,估计等会儿徐明雅就要联系她们两个,你赶快去把宋亚茹那边的情况处理一下,保证她那边不出问题。按照昨天的情况,上线应该会就会打电话过来了,今天晚上她们应该要交货的。」
讲完他又对我说:「小董,今天情况可能会有点复杂,估计还要你们年轻人多出出力了。」
我马上回答说:「领导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旅检最后一个航班到了,后面没有工作了。」
他刚又要对郭姑娘说话,突然她的电话响了,显示拨号的号码就是徐明雅。郑科长马上说:「接电话,就说人已经到了,现在一切正常,问她现在哪里,去哪里交货。」
郭姑娘没有说话,看着手机,一直没有接。
郑科长说:「赶快接电话按照我们的说,我现在是在救你的命!」郭姑娘看了看我们,依然没有接。
郑科长对战士说看好她,然后赶快跑到边上的值班室,我跟着他一起过去,她对宋亚茹说:「等下徐明雅会打电话过来,你们平时怎么说话,你就怎么说话。其他的按照我们今天上午教好你的说,尽量确定一下货到哪里接,如果她不说,也不要着急问。如果她说道郭天惠为什么不接电话,问你有没有联系,你就一定要说没有联系,让她把你交货的地方确定,听明白了吗!」
宋姑娘有点害怕地看着郑科长,点了点头。
果然过了几分钟,徐明雅就打了电话过来,她说:「你现在在哪里呢?」
宋姑娘说:「就在机场附近,在昨天给你说的宾馆里住的,没什么事情,等下去哪里?」
电话里说:「等下一小时到寰亚大酒店吧,1908室,我在这里呢。」
又是我见过的最简单的交货的沟通,简单到我觉得这都是一个骗局,这么多海洛因涉及到不知道几条命的交易,竟然直接定了交易地址,之前参与的案子总归是要等路上再说的。
电话里又问:「你和天惠联系了没有?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
宋姑娘停了一下,看着我们说:「我和她基本上没什么联系的,可能刚刚下飞机吧没有听到。」
电话里的女孩子说「好的」就挂掉了。
缉私局的同事们马上布局,张副局长带队去附近指挥,我们带宋姑娘赶快前往酒店附近,为了安全起见,另外一辆车带着郭姑娘一起到附近等待,郑科长说不定等会她想通了要配合我们工作,给她一些机会。
大概四十分钟,车到了我们这里的这个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外面是喷泉,还有奢华的大厅。郑科长把行李箱、毒品都交给宋姑娘,对她说:「我们很多人都在看着你,你不要紧张,等下把东西给她就好了。不要多说话啊。两侧的房间都有我们的人,里面有什么响声都会听得到的。」
另外一位郭姑娘又收到了两个电话,但是她还是一直没有鼓足勇气接。领导安排了两个人看着她,所有人去现场行动了。
所有人都换了便衣,因为交货这种事情我直接参与过,我也说让我去抓人,他们说我不需要我,所以让我在大厅等着,我听领导安排,和另外一位姓魏的同事在大厅里等着,等下一步指示。
一切都很常规,侦查员们很快就通过前台了解了入住的详细情况,也在酒店的配合之下拿到了周边两个房间的房卡,边上有个房间有人,临时做了一些安排。酒店前台还给我们的人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偶尔这个女孩会带个黑人来,不过那个黑人说他不在这里住,也每天晚上都会走的,所以没有登记信息,但是因为中国女孩与黑人在一起过于显眼,所以这两天他们酒店里都知道了这个事情。
郑科长马上通过对讲机通报了这个情况,并且又安排了两个人到大厅陪我和小魏,让我们注意所有进出酒店的黑人。
据说交货很顺利,宋姑娘打了电话,说到了,徐明雅到电梯下刷卡,然后把她带进了房间了,她把拉杆箱给了她,然后拿了两千美元现金出来了,整个过程一共不到五分钟。我看着她走出大厅了,一切都很正常。我们的人在酒店大厅附近开了一个出租车接上她,然后把她带走。
郑科长随后在对讲机里说:「1908里只有一个人,确认是嫌疑人徐明雅,各单位保持待命,等黑人出现。」
其他人在对讲机里说徐明雅又给郭姑娘打了电话,这次郭姑娘终于接了,她回答对方说下飞机找行李花了很久的时间,所以没有注意到电话,现在马上就过去找她。对方竟然也不怎么怀疑,让她快点过去。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了,终于有一个黑人出现在了大厅,我看到他是从一辆出租车下来的。他长得看起来很高,有一米八零以上,但是真的比较黑,眼睛挺大,典型的非洲人的相貌,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显得特别显眼。
他行走的路线有意选择远离前台,我们看到徐明雅又下到了一楼的电梯,和他拥抱在一起,然后上楼了。
他们刚刚进房间没多久,我们在等着消息的时候,突然对讲机里传来郑科长的声音,说:「马上行动!马上行动!」
对讲机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和「警察、警察、别动、别动」的呼声。不过很快就沉寂了下来,郑科长让我们原地待命,他带着两个人去了电梯位置上楼了。
一会儿我就看到一个黑人与一个女孩子被押解着走了出来,那个女孩子即使被押着,也能判断出来长得不高,毫无特点,放在人群中应该完全不可能让其他人看她第二眼,两个人分别被押着上两辆不同的车,我和大厅的几个人跟着带着郭姑娘的那辆商务车,跟着一起去往缉私局。
郭姑娘已经被铐起来了,我问车上的同事:「刚才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急?」
前座的同事回头看了一眼郭姑娘,然后愤愤地给我说:「这个傻X,刚才徐明雅给她打电话,她给她说了一句『他们去抓你了』。竟然还有人干这种事情,我们防止出意外,赶快就行动了。」
我看了一下最后被双手铐在侧门上的郭天惠,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傻的人。但是我不屑地说了她一句:「好闺蜜,好朋友,很仗义是吧,呵呵。」
郭姑娘双手都被铐在商务车门上面的门把手上,她费力地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前排的同事让我不要和她说话了,我估计所有人都已经对她无话可说了。我自己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她差点害得我们整个计划都失败了。
到了缉私局之后,小魏就被叫去做进一步审讯工作了,我因为不是侦查部门的人,审讯是不用我参与的,我就是在外面等着最新的消息——其实我很热衷参与这些毒品案件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这些案子很容易立功,这是我从第一个案子里就发现出了一些经验,还作为总署的经典案例被传阅学习。
过了一小时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小魏从审讯室出来,我有些着急地问他:「应该还有下线吧?后面的人还能抓的住吗。」
小魏摇摇头,对我说:「这女孩子什么都不承认,我们已经给她说了让她指认一下这个男的,她非得说海洛因都是她自己买的,她自己组织运输的,还说那个黑人男的就是她男朋友,对这些运毒的事情毫不知情。她一个刚毕业三年的小姑娘去哪里找国外的渠道来带毒,她就是不指认,再下线估计是抓不住了,这女的看起来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下线。看看明天审讯的情况怎么样吧。」
他点了一支烟,接着对我说:「郑科长说那个男的也是说什么都不知道,估计郭天惠通风报信,他们两个商量好了吧,让这女的帮她顶罪。确实比较难搞。」
我又等了一会儿,等郑科长出来我问他还需要我做什么吗,他说不用做什么了,我就去找了值班室的一个行军床睡觉了。
虽然后面案件的推进并不是我在负责了,但是这个案子的后续的发展来我还是知道的。女孩子徐明雅一口咬定全部毒品都是她进行组织的,她的加纳男朋友Alan对此毫不知情,Alan也一口咬定他们两个只是男女朋友关系,根本不知道徐明雅偷运毒品的事情,无论怎么劝说,徐明雅都一定不为所动,坚称全部海洛因都是自己运来中国的。
我们的缉私局和地方公安的禁毒部门尽了所有的努力来证明Alan其实才是幕后主使,为了挽救这个中国年轻女孩的生命,行李箱与海洛因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生物检材的试验(这里就不能说的太细了),不知道找了多少人去劝说她向我们指认Alan指使她贩毒的罪行,翻遍了他们两人的所有即时通讯工具,不知道多少次去从已经被捕的两个女孩子那里寻找她被教唆贩毒的证据,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徐明雅的朋友去了解她的工作与爱情有关的事情,我们甚至让她的父母爷爷给她做工作,但是无一例外的,毫无收获。
徐明雅从头到尾一直宣称自己贩毒,她的加纳黑人男友并不知情,经过检察院批准的拘押最长时间37天后,她的男朋友Alan被无罪释放了。作为边境执法部门,我们知道,这个Alan,第二天就离开了中国,飞往了加纳,而,对此,我们毫无办法。我们没有一丁点他参与贩毒的证据。
所有人都充满遗憾地继续办理这个案子,徐明雅那年只有22岁,她是独生子女,大学上的比较早,16岁就上了大学,20岁就毕业进入社会了,学习成绩很好,英语八级,口语流利,只是因为没有报考本专业所以没有读研,不然说不定那年刚刚研究生毕业。之前没有谈过恋爱,Alan是她谈的第一个男朋友,和所有西非黑人一样,他们对中国女孩子都极尽体贴,是她坠入了爱河,并在被执法部门逮捕后想尽办法帮助男友脱罪——当然我们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包括与Alan毫无痕迹的沟通,也是Alan为了反侦查而教她去做的。
从其他女孩子的口供与侦查中我们知道,她至少参与了18公斤海洛因的走私、运输工作,这已经是海关旅检渠道所能破获的走私毒品的超重大案件了。移送检察院起诉后的事情我就知道的比较少了,但是直到她被一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之后,我听说她才告诉检察院其实全部毒品都是她的男朋友让她帮带的,最开始是她自己带毒,然后因为工作实在是忙不开,她才找了自己的同学,宋亚茹和郭天惠,她自己带毒一般是三千美元,如果同学帮带,她就留下一千或者两千美元,其他的两千美元分给自己的同学们。
后面我们缉私局在二审之前去补充侦查提供材料,我又听到一个细节,那天晚上郭天惠回来的很晚是因为要去香港转机,是因为从马来西亚先到香港再转机过来,机票比较便宜,直飞过来机票比较贵,让郭天惠转机,她可以帮男友省钱。
这个事情令我与小魏都唏嘘不已,因为转机意味着增加了一道被香港海关查获的风险,徐明雅为了所谓的「男朋友」能省下六百多块钱,不惜把自己与闺蜜都置于更危险的境地,而她的闺蜜郭天惠,却在执法机关实施逮捕最关键的时期去「保护」她。我想,如果不是郭天惠接的那个电话警告他,或许我们就可以在证物上检测到Alan的生物检材,这样即使没有徐明雅的口供,我们也能将他绳之以法,而不是任由他无罪释放逃离法律的制裁。
当然,这个案子后来拖了很久很久,因为同样一审被判处死刑的郭天惠也提起了上诉,宋亚茹因为走私毒品罪数量特别巨大但有重大立功表现而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快三年了我已经基本忘记这个事情的时候,有一天有同事给我发了一个链接,是一个著名电视台的法制节目,他在微信问我:「这是不是之前办的那个很有名的案子?」
节目的名字叫《贩毒的女大学生》,我看了一下发现还主角还真的是徐明雅,不过电视里的她比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胖了不少,她已经终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了,三个月之后执行,为了警醒后人,这个著名电视台制作了这个节目。
节目里的她很平静,当谈起她的男朋友的时候她充满了苦笑,不过依然觉得Alan对她真的好,她说:「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一定要保护他,我觉得这就是爱情吧,有对我这么好的人,我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为爱情做点什么。」
她还说:「我也不想去想那么多,每天吃好喝好和人聊聊天,人终归要死的,但是现在我才觉得我死的真的太没有价值了。」
节目从头到尾她好像都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松愉快,只有到最后的时候她才哭了,她对电视机之前的父母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爷爷、奶奶、姥姥,我后悔自己是独生子女。」她以这个为主题还说了很多,只是后来也哭的说不出来话了。
片子的最后只有一行大字:「该片播出时,徐明雅已经被执行死刑。」还有一排小字:「执行死刑时,她25周岁。」
这个片子并没有讲其他两个女孩的故事,但是令我想起来这个案件的其他女孩,并不难查到,那个为了「保护」她的闺蜜而给我们制造困难的郭天惠,在27岁的年龄被执行死刑,我再也没有听过她的事情,而积极配合我们工作的宋亚茹被判处无期徒刑,目前还在服刑,如果不是在监狱,以她的样貌,应该追她的人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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