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作义的副将们都在宴会上,顿时群龙无首发生骚乱,熊宏图的军队立刻攻进城中烧杀劫掠。
芦城连年贫困,熊宏图发不出军饷,早就眼馋富饶的宛平县。
危机时刻梁润清迅速组织军队反击。
可惜他在军中资历不足,压不住梁作义曾经的部下。
其中两个本来就有反心的连长竟然趁乱反叛,带着自己的连队拥兵自重。
这一夜梁润清且战且退,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护送梁府众人。
夫人、丫鬟、姨太太……我们在炮火声中狂奔。
凌晨三点,终于逃到安全地带。
这是距离宛平县九公里外的福元县,也是梁作义曾经的地盘。
梁润清连夜调集这里的守军,福元县也进入战备状态。
梁府的老老少少被安置在县令的大宅里。
梁润清来不及管我们,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转头就带兵出城去了。
县令的大宅很大,但还是放不下这么多梁府人。
梁作义死了,大夫人昏厥,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五姨太看到我,尖牙利嘴地指着我鼻子骂:「扫把星!晦气精!你不是被韩玉年看上了吗!你怎么不跟他走啊?哦我知道了,你是奸细!你早就跟他串通好了……」
她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抓我的脸,七姨太拦住她:「够了够了,都到这时候了,外人打我们,难道我们自己人还要打自己人吗……」
我沮丧地坐在角落里。
世事真如大梦一场。
原以为韩玉年真能救我,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中秋节是父母都去杭州的伯父家探亲了,不在宛平县内,因而逃过一劫。
这之后有十来天,我再也没见过梁润清,听说他像铁人一样,整天不休不眠,忙着行军打仗。
从前人们以为他是中看不中用的书生,远不如他父亲梁作义有本事。
现在,梁润清用行动证明他的才干,他用铁血手腕迅速收拢部下,夺回三分之二个宛平县,将背叛他的两个连长抓回军营,凌迟示众。
所有人对他服服帖帖,称赞他有尔父之风。
半个月后他将梁府众人迁回故宅,大堂正中间摆放梁作义的灵枢。
大夫人趴在棺材上哭泣:「作义,你去得好冤,丢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
梁润清扶起她,淡声道:「母亲节哀,不要伤了身体。」
我站在人群中瞧瞧观察,半个月不见,梁润清彻底变了个人。
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精致潇洒的少爷。
他似乎一夜之间老成了十年,肩背宽阔,面孔坚毅,眼神凉薄锐利。
他远远扫视人群,有种刀光电火的压迫感,看到我这里时,眼神稍作停留。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把。
但梁润清没有说什么,很快就带副将去忙军务了。
当晚,一个小兵送来本子、钢笔、墨汁,指名道姓说是给我的。
我拿着那堆东西,恍然明白是梁润清在鼓励我继续写作。
原来他还会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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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作义一死,姨太太们都失去了主心骨。
有人开始琢磨新出路了。
五姨太卷了钱财跑路,三姨太想入寺庙修行。
大夫人把我们喊到客厅里,问我们有什么打算。
我低着头,到了此时,我还在做出国读书的梦。
「老爷仙逝了,这个家由润清做主,你们若有什么想法,去跟他说。」大夫人苍老了很多,说话一叹三喘。
她清清嗓子,继续道:「润清是我亲生儿子,他宅心仁厚,必然不会亏待你们,若是有人想留下,那就陪我这个老婆子过日子,若是想走,润清会给你们钱……」
说到底,我们这些姨太太的自由还是被别人掌控。
先前是梁作义,梁作义死后,我们便成为遗产的一部分,被梁润清继承。
我突然不寒而栗。
依照梁润清原本的脾性,他大概能还我自由。
可是现在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听说他频频打胜仗,对待俘虏非常凶狠,经常凌迟背叛他的人。
凌迟,一刀一刀刮掉那人的肉,看那人鬼哭狼嚎血肉模糊……
这年年末,梁润清击败熊宏图的军队,重新夺回整个宛平县,并攻占了熊宏图的芦城。
熊宏图也被凌迟致死,头颅割下来挂在芦城城门上。
梁润清大获全胜,恰逢春节来临,梁府内举办庆功宴。
败落的梁府似乎重回往日荣光。
当晚,丫鬟单独带我去竹洲阁,梁润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丫鬟走后,阁中只剩下我们两人。
夜色里池塘水面辽阔,很远处有烟花绽放。
气氛很奇怪,凄清又寂寥。
梁润清端正地坐着,石桌上有酒有茶,他轻声道:「坐。」
他给我斟酒,精酿的桃花红,淡粉色液面在杯中微微摇晃。
「听我母亲说,你想离开梁府。」
我确实对大夫人透露过离开的倾向。
「嗯,我……」我还未说出理由,梁润清就打断我,他直接问:「你可以为我留下来吗?」
我愣住了,犹豫后慢慢开口:「我觉得这不妥当,我是你父亲的九姨太,在府里没有什么地位,我留下来能干什么呢?每天陪大夫人解闷吗?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种生活。」
梁润清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我喜欢你。」
我顿时脸颊发烫,还未喝酒,就好像已经醉了。
梁润清的眼睛幽黑深沉,静静凝视我。
我干巴巴地重复:「这不合适,我是你父亲的九姨太……」
「除此以外呢,你还有其他理由吗?」他问:「和韩玉年有关系吗?我最近得知你和他青梅竹马地长大,你很喜欢他吧,是不是想去找他?」
「不!」我立刻否认:「我只是……」
「只是什么?想去留学?韩玉年是不是像你许诺这个了?」
我鼓足勇气:「对,我想出国,我想远远地离开这里。」
梁润清定定地凝视我,嘴唇上翘,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就在四个月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去国外接受最文明的教育,我想远离这片落后贫瘠的土地,但是,我爸死了,我必须去打仗去杀人去干最肮脏的事,否则我、你、我母亲、所有我爱的人,都会死。」
我心情沉重,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求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过去属于我的那个美妙的文明世界已经彻底碎了,你是仅存的硕果,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我还有救。」
我很想答应他,可是……可是我见过太多为男人奉献全部但最后下场凄凉的女人了。
我读过很多书,我坚信爱自己才是浪漫的开始。
我想为自己而活。
「对不起。」我看着梁润清的眼睛:「我不能答应你。」
说这话时我很紧张,双手握拳,指甲陷进肉里。
可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再恳求,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举起酒杯:「好,那就祝我们好聚好散。」
我对他怀有愧疚之意,只要能宽慰他,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我举起面前的酒盅,和他碰杯。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烈,也很香醇,很快,我感觉到异样,似有一股邪火从小腹下烧起来,那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感受。
梁润清平静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像水中一尊佛。
我猛然明白过来,他给我下药了,春药。
「你!梁润清,你……」
他将我拦腰抱起,沿着小桥,一直走到黑暗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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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不出来文章了,什么都写不出来。
连续三个月,从冬到春,我被禁锢在梁润清的房间里。
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床上。
床头柜上立着一只花瓶,瓶中每天都有新换的花束。
梁润清想取悦我,他命令小兵跑遍宛平城为我寻找当日的鲜花。
今天是垂枝茉莉,洁白的花瓣丝丝缕缕垂下,伴随梁润清冲撞的频率瑟瑟摇晃。
我的发丝散落在花间,一下一下,头颅撞上床头柜,花跟着颤。
梁润清伸手护住我的后脑勺,他正在兴头上,两眼亮如星子。
俯下身在我耳边喘息:「小妈,舒服吗?」
我有气无力地推他胸口:「滚……」
挥汗如雨,热到沸腾,事后他抱我去洗澡。
自被梁润清囚禁以后,我便不再跟他交谈。
但他总是对我絮语:「……我买了他的诗集,这首尤其有名:
……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
梁润清是比他父亲更可怕的军阀,却还向往美好的东西,他痴迷诗集、古典乐、新文化运动……
他还痴迷于我,经常求我:「可以爱我吗?一点点就好。」
梁润清每天都问,我被他弄烦了,冷声回击:「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军阀吗?」
梁润清怔住,良久,他从背后抱住我,脸埋在我肩头。
两点湿润热意渗入布料,碰触我的肌肤。
我知道他哭了。
但他从不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生活似乎永远就要这样下去了。
每天早晨梁润清吻我一口,出门离开,我枯坐在房间里,写不出文,看不进书。
等到晚上梁润清回来,他将鲜花插进瓶中,预示着床笫之事的开始,结束后就洗澡、睡觉。
每一天都是新的轮回,直到给我送饭的丫鬟秋雨塞给我一个信封。
拆开,信封里掉出两张船票,香港开往美利坚三藩市。
我震惊,过了很久才颤着手打开信封里的信纸。
「之曼:
展信佳。
宛平县一事着实抱歉,梁润清心狠手辣,我侥幸逃出大陆,现已定居香港,如今万事太平,所思所念唯有欠你一个出国的承诺。
下个月一日我来上海英租借华懋饭店等你,我们共赴香港,再从香港出发去美国,我心至诚,决定权在你手上。
韩玉年笔」
我不知道韩玉年是何时买通秋雨的。
秋雨面相普通,说话却是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听不出口音。
「林小姐,今晚十二点我在柴房等你,外头有车送我们出宛平。」
十点钟,梁润清从军营风尘仆仆地回来,他脱下军帽,先捏住我的下巴给我一记深吻。
他的唇舌间弥漫红酒的香醇气息。
「我跟总督喝酒去了,很好的波尔多,可惜没能带回来给你尝尝。」
梁润清两腮微红,泛了桃花一般,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认真端详他。
他是英俊的,眉宇间隐带忧愁,看我的目光深情而柔软。
面对这样一位男子,说完全没有动心是假的。
我相信他爱我,但他的爱狠狠折断了我的自尊。
我渴望自由,我痛恨被当成禁脔。
这几个月的囚禁,对我而言是无法弥补的大错。
我不想被人骂成狐媚子,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我不想背负「乱伦」的罪名。
我必须逃离他。
「你今天怎么了?」梁润清醉了,眼神迷离地细细打量我。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更显得温柔:「你看起来很难过,之曼,我又让你难过了吗?」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亲。
「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能忍受。」
我为他感到悲哀,他是一个男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为何要像乞丐一样跪求我的爱。
「梁润清,我不值得你这样。」我说出真心话。
「不,你值得,你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很快,他陷入睡眠。
半夜十二点,我揣上船票去和秋雨汇合
她有柴房后门的钥匙,走出去,外面果然有一辆拉豆腐的车在等我们。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秋雨对我说:「咱们先到万福客栈,我帮你乔装打扮,这样才好出城。」
我点头,但到了万福客栈后,我趁她不注意,翻窗离开。
我不会跟她一起去上海,也不会去和韩玉年汇合。
现在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要先去杭州和父母道别,然后赶往香港,争取搭上前往美国的邮轮。
夜晚的街道上阆静无人,我裹紧披件抵御寒风。
我知道凌晨五点时菜贩子出城,那时候城门口人流密集,最适合混出去。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
这一夜,日本军队向宛平县城和卢沟桥发动进攻,开始了全面侵华的第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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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
宛平县——我的家乡已被彻底摧毁,我是国内第一批切实感受到家破人亡之痛的百姓。
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拖家带口地逃命,我跟随难民队一路向南。
不时有新的县城被攻陷,有新的平民加入队伍。
我每天都能听到最新的战况。
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梁润清」。
他和国民军一起积极抗战,誓死守卫国土,战斗到最后一兵最后一卒。
队伍灭了就招揽散兵,集结成新的军队。
他们的存在给我们普通百姓很大底气。
是他们拖住日军的步伐,为我们争取逃命的时间。
「听说了嘛?梁润清是个情种,他爱煞了他爹的九姨太!」
「啧!我们宛平县无人不知啊,太出名了,要我说梁小将军千好万好,就坏在儿女私情上。」
「是哟,这不是乱伦嘛,啧啧,大户人家玩得好。」
「听说战争一打响那九姨太就跑了,唉,女人呐,靠不住!」
这样的议论我每天都能听到。
没人见过「九姨太」真容,我灰头土脸的混在人群中逃命。
前方地面忽然巨震,是日军侧面包围炸塌了大桥,人群顿时慌乱骚动。
后方传来马蹄踏地声,国民军及时赶到,我再次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梁润清。
他穿灰扑扑的军装,双手扛枪两腿控马,向日军扫射,枪枪弹无虚发。
他所到之处,人群犹如摩西分海般自动让路。
梁润清一心杀敌,没注意左右。
有那么一瞬间,他离我只不过两三米。
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观察他破烂衣衫遮不住的挺拔气度。
我的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连眨都不敢眨,很快他就要离去,离我越来越远……我放声大吼。
「梁润清!」
他猛然回头。
我逆着人潮向他跋涉,举起两张船票:「跟我去美国!」
他不是最喜欢文明、最喜欢诗歌、最喜欢新思想吗?
他一定愿意跟我走。
梁润清高踞在马上,向下凝视我。
炮火声此起彼伏轰然炸开,我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口型。
他说,我要留下抗日。
没有丝毫留恋地,他调转马头向战火密集处奔驰。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的表现太过决绝,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他从未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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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难民大部队涌入农田和荒野,巨大的月轮下华北平原一望无际。
这样的逃难我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前方是泥泞的河床,我跟随其他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
大家都是步行,我单独一个还算好的,扶老携幼的中年人更是艰难。
密密匝匝的人群里,突然起了大骚动,马嘶声逐渐逼近。
「林之曼!林之曼!」
月光下,梁润清骑一匹黑马,牵着一匹白马焦躁打转。
他想通了?他要跟我去美国?
我立刻大声回应他,他立刻御马而来,将我抱上马,奔到人烟稀少处。
「这是汇丰银行的支票,我在里面存了二十万,每张支票下都签好了名字,你去国外也可以随时取出来,现在你贴身放好。」
梁润清将支票塞给我,又将白马的缰绳递给我:「走吧,之曼,不要再回来,沿着南方一直走。」
他捏住我的下巴,像往常一样深吻我,唇分后,他喃喃低语:「这是最后一次了……」
说完这句话,他整理好军帽,向我敬礼,策马转身向北离去。
我骑在白马上向南行进,支票在胸衣里,船票绑在腹部。
硬邦邦的触感,是我的财富,是去往自由的通行证。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落下。
今生永别了,梁润清。
我要去过你想过的日子,每天听古典乐,读现代诗,在最自由的国度享受和平和民主。
而你停留在满目疮痍的故土上打游击,在枪林弹雨中来回穿梭,早晚有一天,你会被爆头,或者被穿心。
因为你是蠢货,因为你太爱国,因为你爱这片土地胜过爱我……
难道我对这片土地的爱比你少吗?
我猛然勒马,白马被辔头束缚,扬起前蹄悲哀嘶鸣。
我和马的影子,清清楚楚映在前方草地上。
因为月亮在北面,我调转马头,仰头看见皓月千里。
原来梁润清行进的方向上,一直能看到月亮。
他的身影在北面很远处,渐渐化为黑点。
白马向前踏了几步,试探我的心意一般。
前方是北,是迎着月亮的方向,是追随梁润清的方向,是山河破碎的方向。
是祖国呼唤我、爱情呼唤我的方向
我毫不犹豫,纵马向前飞驰。
「梁润清!等我!」
千秋万代的月色,在我面前一望无际地舒展开来。
爱我所爱,生死置之度外。
我体会到了最高境界的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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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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