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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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认真模样,好像对待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鼻子更加酸了,顾不上什么礼仪君臣,一把抱住了他,哭得号啕。

从未见过我如此软弱,他身体僵硬了半刻,手缓缓地抚上了我的肩,哑声说:

「别怕。」

在他怀抱里哭累了,我沉沉地睡去。

凝望着我的睡颜,他喉结滚动,用指腹拭去我的泪痕,然后将我抱起,送我回房。

第二天,我头疼欲裂地起了床。

「小姐醒了,这是殿下命人熬制的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些。」

我接过,抿了口,是甜的。

「小姐,殿下来看你了。」

看我?

我放下汤,看见他走了进来。

我忙行礼。

「好些了吗?」

我点头。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揉眉,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他不提,我便装什么也不记得。

「还没逛过集市吧?」

我摇头,但随即说:

「改日让春儿陪我去。」

春儿是他特意为我挑的侍女。

她原是宫里人,胆大心细,武功还十分了得,太后便让她随平王来了开州。

「不必麻烦,本王今日陪你去。」

我疑惑地望着他,心却跳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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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闺十几年,我从未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可来开州才半年,我已见识了这座城的大半烟火气。

我像个孩子一样四处张望,

人潮拥挤,纵使商铺上的小玩意儿再怎么吸引人,我也不敢离开平王半步。

飘散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袖角,想揪住又不敢。

「怕走丢?」

我咬唇,轻轻点头。

他清浅一笑:

「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弄丢。」

说着还递给我一袋钱币,柔声说:

「想要什么就自己买。」

我眼里放出欣喜的光,高兴地小步跑开了。

逛累了,平王递给我水。

「兰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名字。

抬眸,我正对上他的炯炯目光。

他带着我上了一条船。

泛舟碧水上,两岸青山如画,的确美不胜收。

我把手放河里,水从指尖划过,凉凉的很舒服。

他望着我,不自觉地笑了。

「王府住得还习惯吧?」

我点头。

「每次出征前,我都会来这儿看看。」

我转头望他,他眸子是一湖平静的水。

「我十五岁开始征战,死在我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我的血该是比这湖水还冷些。」他也把手放入水中。

「你没有。」我眉头微蹙,「冷血的话,当年你就不会救我和…云儿。」

他眼里映出我的倒影。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睁大眼。

「怎么可能?」

「皇兄还是太子时,曾命我偷偷去看过你。」

我的眼睛睁的更大了。

对上我眼里大大的疑惑,他扑哧一声笑了。

「我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少年人总是很好奇的。」

我想起那天,黄昏,我待在院内树下乘凉,半梦半醒间,有极轻的吵闹声惊醒了我。

我睁眼,正对上屋檐上一双黑亮的眸子。

我还没来得及喊人,那少年就朝我笑笑,消失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和你皇兄说的?」

「我说,你美若谪仙。」

我低头,脸又红了。

「再见面那天,你也是在逃难吗。」

我不看他,只是低头玩水。

「是。」

我叹了口气,看他的目光带着怜悯。

我一向谨言慎语,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但我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平王有多难。

临王当年手握京城重兵,乘机造反。皇上是借平王的兵马上位,感激他的同时又十分忌惮他。

把他留京城那么久,估计就在伺机杀他。

最是薄情帝王家,我端起小桌上的一杯酒,递给了平王。

船缓缓向对岸靠去。

「临王自幼丧母,他是我母后抚养长大的,我们以前感情极好。」

苦涩蔓延,他的眼尾染上微红。

「临王、太子还有我,我们曾有过约定。」

他晃着杯中的酒,然后举起,仿佛是对着地底的那个人说话:

「他做明君,你当贤臣,我则为大良守疆土。」

可是,他亲手杀死了临王,成为一些党羽眼中不忠不义的弑君之人。

而他一母同胞的皇兄,不仅猜忌他,还起了杀心。

这些,他不说,我也知道。

船靠了岸,他饮尽壶中酒,站起身来。

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坚不摧的王。

「我们回去吧。」

「你何时再回来?」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声问。

他停下来。

「不知道…怕是赶不回来参加你的笄礼了。」

及笄礼?他竟还在意我这个。

「不…不碍事的。」

我挤出一个微笑。

漂泊之人,能有人记得我的生辰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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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已经走了两月有余了。

雨点纷纷,春儿为我撑伞,我头上插着一只精美的簪子,那是他送给我的生辰礼。

今年的雨,下得有点多?

我自顾自地数着院里被打落的花瓣。

怕我无聊,春儿便给我说最近发生的趣事。

「小姐,听说京城出了件大事。」

她夸张的语气并没有勾起我丝毫兴趣。我仍在专心致志数数。

「什么大事。」

「真假皇后的大事。」

我一脚踩空,幸好春儿扶住了我。

新帝是个能干的人,上位几年后,羽翼丰满起来,便不满丞相的强势。

相府嫡长女及笄,皇帝亲自为她插簪子。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可礼成后,陛下大怒,说他们拿假长女糊弄皇上。

春儿掌握很多八卦消息。

「陛下有嫡长女的画像,而且,那画像还是咱殿下画的。」

「他?」

看见我惊讶,春儿得意极了。

「是啊,殿下年少便能飞檐走壁,耐不住自己皇兄央求,就偷溜去丞相府,仔细端详那嫡长女的真容,又回来画了像,这才算交了差。」

「画像上的美人,额头上有胎记。」

「而那假嫡长女,她确实也有胎记,可形状大小不同。一查,果然是后来刺上去的。」

我垂眸,抚摸额头。

平王留了个心,让我平日用脂粉把胎记盖住。

「就不能是画像出了错吗?」我指的是胎记的形状。

「怎么可能,我们殿下的过目不忘可是出了名的,画工也极好。」

我想起那双黑亮的眼睛,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那陛下打算怎么罚?」

「有下人说,嫡长女当年是诈死,现在应该还活着。陛下下旨,如果小姐能找到,他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严惩不贷。」

「你说陛下对她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情?」我皱眉,我和皇帝根本未曾谋面,哪里来的情。

回屋后,我捧着热茶,怎么也不得心安。

按春儿的说法,现在陛下下令在全大良找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毕竟有当年那个预言,若是被人发现我和平王在一起,他怕是又会遭些罪的。

这样想着,我放下手中茶,执笔写了一封信。

在王府的这一年多,我和平王待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算多。但他总是很细心。

我那次只是和春儿说,馋樱桃了,不知怎的他就知道了,立了战功,不要真金白银,只要皇上把那年最好的樱桃赏给平王府。

他在府里时,会教我习武,说可以防身。

出征了,也不忘让春儿继续督促我。现在我竟也能使出三脚猫功夫了。

他的好,真的是说也说不尽……

我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

夜色遮住我滚烫的泪珠,看着周围人都沉沉睡去,我收拾好包袱,离开了王府。

骑马赶了很久的路,硬是出了他的封地,我才敢去找当地的州官。

死去的人我已经无法补偿,但活着的,我要尽我所能护他们周全。

听闻平王又打了胜仗,不知道我压在梳妆盒里的那封信,春儿寄给他看了没有。

坐在回京城的轿子上,哭成泪人,我才发觉,我有多舍不得他。

不知道,他在眺望边塞的月亮时,会不会想起我这个爱哭鬼。

滴血验亲后,他们就直接把我带到了皇帝跟前。

我伏跪在地。

「你就是娄雾兰?」

「是。」

「这些年,你躲在哪里?」

「臣女四处漂泊。」

「噢,竟是居无定所吗?朕还以为,你已为人妇呢!」

皇帝的声音激动起来,引起他阵阵咳嗽。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苍老?

「臣女不敢。」

「抬头。」

他沉声道。

我抬头,却暗自吃了一惊。陛下不过比我大十多岁,可为何看起来如此衰老?白发丛生,脸上还有沟壑。

「不错,倒是应了承昭的那句话,美若谪仙。」

承昭是平王,平王全名李承昭。

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怎的,我心里一痛。

两年未来京城,家里已变了样。

小桃赎回了自由身,已经嫁人当娘了。

王嬷嬷则被召入宫中侍奉我——皇上不允我回丞相府。

自古帝王心难猜,皇上费尽千辛万苦将我带回宫,但丝毫要成婚的意思也没有,反倒封大皇子做了太子。

陛下15岁就娶了贤妃,太子只比我小两岁。

这些天,太子生母——贤妃娘娘常来看我。

见我心不在焉,贤妃娘娘使了个眼色,奴仆纷纷退下。

「兰儿是不是在猜陛下接下来的打算?」她端起茶盏,端庄淑雅。

「臣女不敢。」

「兰儿,你看当今太子如何?」

「太子殿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那当他的妻,也不委屈你吧?」

我没拿稳,热茶洒在手上,烫出一片红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贤妃拿手帕给我擦拭,说着怒斥下人:

「你们是眼瞎了吗?快传太医!」

「娘娘,」我声音有些发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贤妃点头。

「陛下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临王囚他的时候,用了毒,太医无能,解药一直没研制出来……」贤妃说着眼圈就红了,「陛下时日不多了。」

「你是有凤命的人,是有福之人,定能助太子坐稳皇位。」

有福之人?

太医手忙脚乱地给我擦药。

身不由己,也是有福?

11.

走在路上,右眼皮一直跳,我揉眼,余光瞥见拐角处有人来。

反正这宫里就我身份最低,那人还没靠近,我就预备行礼。

「兰儿?」

这声音?

我猛地抬头,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立在我面前。

可,他为什么来京城了!

我嘴唇微张,眼中闪过慌乱,随即酸意涌起。

周围都是人,我们不能说更多的话。

「兰儿见过殿下。」

我用目光记牢他现在的模样。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脸上还添了新伤。

刀剑无眼,他当时该多疼啊。

我的泪憋不住了。

他也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但,这里不是开州,皇宫耳目众多,他只能和我一样,装作彼此不熟,然后擦肩而过。

「别怕。」

我好像听到他这样对我说。

心有不安,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有什么期盼似的,我站起身来。

推门,却看见了门外的他。

银辉落在身上,映得他有些苍白。

不知道,他站在外面多久了。

我捂嘴,又惊又喜,竟直接拉他进房,把门掩得死死的,生怕被人看到。

「你好大的胆子。」

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我的眼圈却红得不像话。

他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一把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好像下一秒,我就会消失不见。

「李承昭,我想回开州。」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兰儿……」

语气满是无奈与心酸。

不可一世的平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事的,我只是想想。」

说着,我去翻盒子里的药瓶子:

「我向太医讨的,上好的。」

说着,都递给他。

「现在就回开州,你快回去。」

他依旧沉默,脚步不稳,似乎有些虚弱。

「为什么……」我噙住眼泪。

「你是顾及兄弟深情,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吗?那现在也见到了,你就快回去吧。」

他不回答,只是仰起头,不让我看见他眼里的泪:

「兰儿,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你哭。」

我撅起小嘴,朝他扮鬼脸:

「就不,我就要哭,呜!呜!呜!」

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擦起眼泪来。

他笑了,可,污血从他唇角渗出。

他再也撑不住,半跪在地,红着眼眶,望着我,眼中有千般万般不舍。

「兰儿,我一定要保佑你,保佑你平安喜乐…」

他想拭去我脸上的泪,可手怎么也抬不起。

我看到,他眸中的光,随泪珠一同滴落。

我不可置信地用手去探他的鼻息。

冰冷的,我却好像被烫伤了。

我抱住他,哭不出声来。

我最爱的王,陨落了。

外面的侍从早就准备好,任凭我撕心裂肺,他们还是带走了他。

我拉不住他的手。

戎马一生的功臣,最后被安上了叛国和行刺的罪名。

死后还被枭首示众,投入乱葬岗。

他一生短暂如烟火。

开州等几个州发大水,京城不给赈灾,反倒一再密信催促平王进京,说陛下缠绵病榻,对亲弟弟思念得紧。

其中意味,不必言说。

看着瘟疫盛行,百姓忍饥挨饿,平王终究是赴了这鸿门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白日,有侍从觉得我俩相望的眼神不一般,便报告给了陛下。

「承昭,这杯酒,你和她,总得有一个人喝吧。」

皇帝以为平王望他的眼神会充满憎恶。

但承昭神色平淡,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那南方百姓,和娄氏长女……拜托陛下了。」

他拿起酒,一口饮尽。

争权的路上,必定要踏着血亲的尸骨,他这是帮自己的皇儿除了大患。

帝王笑出了眼泪。

没想到,他这个弟弟,竟傻到这个地步。

「还有一个时辰,承昭,朕准你和她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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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太子很快成婚了。

因为陛下对我说:

「朕能把平王枭首示众,也就能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你不要让朕为难。」

心如刀绞,我咬牙忍泪。

我还得为他平反。

壮士死节,他高风亮节,不能让史官污蔑他!

未满一年,太子即位,我当上了皇后。

新帝年少,太妃娘娘垂帘听政,手段狠厉,与先帝比,有过之无不及。

又一次从梦里哭醒,泪水朦胧间,我看到了他。

「别怕。」

他对我说。

太子即位时只有14岁,外戚干政,朝堂被弄得乌烟瘴气。

新帝看上去软弱无力,可我比谁都知道,他不甘心做傀儡,他想要权力。

我们很快达成了协议——我帮他夺权,他为皇叔平反。

很久没见到父亲了,楼氏虽不如之前风光,但根基犹在。

丞相不是好父亲,但他是忠臣。

他负责在朝堂拉拢人心。

平王旧部还在,现在的统领姓万,我以前见过的。我派人给他带了一封信。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欠一把火。

在赵氏一族想开始清杀反羽时,朝堂元老纷纷罢官相逼。

开州也联合附近几个州,以造反施压。

新帝更是亲手斩了御林军统帅,直接带人闯进寝宫,囚禁了母妃。

太妃迫于种种压力,求陛下下旨,削了母族的势。

新帝是个守信用的人,他还了李承昭一个清名。

诏书下达,平王的棺木被移入皇陵。万里之外的开州,百姓奔走相告,挥洒热泪,祭奠英魂。

而我,独坐深宫,伴着远处万家灯火,品他喝过酒,饮他尝过的毒。

乱世之中,我们终归是有缘无份,有心无力。

李承昭,我才不要你保佑我。

我要去有你在的地方。

作者:即将困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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