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认真模样,好像对待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鼻子更加酸了,顾不上什么礼仪君臣,一把抱住了他,哭得号啕。
从未见过我如此软弱,他身体僵硬了半刻,手缓缓地抚上了我的肩,哑声说:
「别怕。」
在他怀抱里哭累了,我沉沉地睡去。
凝望着我的睡颜,他喉结滚动,用指腹拭去我的泪痕,然后将我抱起,送我回房。
第二天,我头疼欲裂地起了床。
「小姐醒了,这是殿下命人熬制的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些。」
我接过,抿了口,是甜的。
「小姐,殿下来看你了。」
看我?
我放下汤,看见他走了进来。
我忙行礼。
「好些了吗?」
我点头。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揉眉,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他不提,我便装什么也不记得。
「还没逛过集市吧?」
我摇头,但随即说:
「改日让春儿陪我去。」
春儿是他特意为我挑的侍女。
她原是宫里人,胆大心细,武功还十分了得,太后便让她随平王来了开州。
「不必麻烦,本王今日陪你去。」
我疑惑地望着他,心却跳得很快。
<olstart="8">
在深闺十几年,我从未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可来开州才半年,我已见识了这座城的大半烟火气。
我像个孩子一样四处张望,
人潮拥挤,纵使商铺上的小玩意儿再怎么吸引人,我也不敢离开平王半步。
飘散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袖角,想揪住又不敢。
「怕走丢?」
我咬唇,轻轻点头。
他清浅一笑:
「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弄丢。」
说着还递给我一袋钱币,柔声说:
「想要什么就自己买。」
我眼里放出欣喜的光,高兴地小步跑开了。
逛累了,平王递给我水。
「兰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名字。
抬眸,我正对上他的炯炯目光。
他带着我上了一条船。
泛舟碧水上,两岸青山如画,的确美不胜收。
我把手放河里,水从指尖划过,凉凉的很舒服。
他望着我,不自觉地笑了。
「王府住得还习惯吧?」
我点头。
「每次出征前,我都会来这儿看看。」
我转头望他,他眸子是一湖平静的水。
「我十五岁开始征战,死在我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我的血该是比这湖水还冷些。」他也把手放入水中。
「你没有。」我眉头微蹙,「冷血的话,当年你就不会救我和…云儿。」
他眼里映出我的倒影。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睁大眼。
「怎么可能?」
「皇兄还是太子时,曾命我偷偷去看过你。」
我的眼睛睁的更大了。
对上我眼里大大的疑惑,他扑哧一声笑了。
「我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少年人总是很好奇的。」
我想起那天,黄昏,我待在院内树下乘凉,半梦半醒间,有极轻的吵闹声惊醒了我。
我睁眼,正对上屋檐上一双黑亮的眸子。
我还没来得及喊人,那少年就朝我笑笑,消失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和你皇兄说的?」
「我说,你美若谪仙。」
我低头,脸又红了。
「再见面那天,你也是在逃难吗。」
我不看他,只是低头玩水。
「是。」
我叹了口气,看他的目光带着怜悯。
我一向谨言慎语,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但我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平王有多难。
临王当年手握京城重兵,乘机造反。皇上是借平王的兵马上位,感激他的同时又十分忌惮他。
把他留京城那么久,估计就在伺机杀他。
最是薄情帝王家,我端起小桌上的一杯酒,递给了平王。
船缓缓向对岸靠去。
「临王自幼丧母,他是我母后抚养长大的,我们以前感情极好。」
苦涩蔓延,他的眼尾染上微红。
「临王、太子还有我,我们曾有过约定。」
他晃着杯中的酒,然后举起,仿佛是对着地底的那个人说话:
「他做明君,你当贤臣,我则为大良守疆土。」
可是,他亲手杀死了临王,成为一些党羽眼中不忠不义的弑君之人。
而他一母同胞的皇兄,不仅猜忌他,还起了杀心。
这些,他不说,我也知道。
船靠了岸,他饮尽壶中酒,站起身来。
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坚不摧的王。
「我们回去吧。」
「你何时再回来?」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声问。
他停下来。
「不知道…怕是赶不回来参加你的笄礼了。」
及笄礼?他竟还在意我这个。
「不…不碍事的。」
我挤出一个微笑。
漂泊之人,能有人记得我的生辰就已经很好了。
<olstart="9">
平王已经走了两月有余了。
雨点纷纷,春儿为我撑伞,我头上插着一只精美的簪子,那是他送给我的生辰礼。
今年的雨,下得有点多?
我自顾自地数着院里被打落的花瓣。
怕我无聊,春儿便给我说最近发生的趣事。
「小姐,听说京城出了件大事。」
她夸张的语气并没有勾起我丝毫兴趣。我仍在专心致志数数。
「什么大事。」
「真假皇后的大事。」
我一脚踩空,幸好春儿扶住了我。
新帝是个能干的人,上位几年后,羽翼丰满起来,便不满丞相的强势。
相府嫡长女及笄,皇帝亲自为她插簪子。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可礼成后,陛下大怒,说他们拿假长女糊弄皇上。
春儿掌握很多八卦消息。
「陛下有嫡长女的画像,而且,那画像还是咱殿下画的。」
「他?」
看见我惊讶,春儿得意极了。
「是啊,殿下年少便能飞檐走壁,耐不住自己皇兄央求,就偷溜去丞相府,仔细端详那嫡长女的真容,又回来画了像,这才算交了差。」
「画像上的美人,额头上有胎记。」
「而那假嫡长女,她确实也有胎记,可形状大小不同。一查,果然是后来刺上去的。」
我垂眸,抚摸额头。
平王留了个心,让我平日用脂粉把胎记盖住。
「就不能是画像出了错吗?」我指的是胎记的形状。
「怎么可能,我们殿下的过目不忘可是出了名的,画工也极好。」
我想起那双黑亮的眼睛,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那陛下打算怎么罚?」
「有下人说,嫡长女当年是诈死,现在应该还活着。陛下下旨,如果小姐能找到,他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严惩不贷。」
「你说陛下对她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情?」我皱眉,我和皇帝根本未曾谋面,哪里来的情。
回屋后,我捧着热茶,怎么也不得心安。
按春儿的说法,现在陛下下令在全大良找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毕竟有当年那个预言,若是被人发现我和平王在一起,他怕是又会遭些罪的。
这样想着,我放下手中茶,执笔写了一封信。
在王府的这一年多,我和平王待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算多。但他总是很细心。
我那次只是和春儿说,馋樱桃了,不知怎的他就知道了,立了战功,不要真金白银,只要皇上把那年最好的樱桃赏给平王府。
他在府里时,会教我习武,说可以防身。
出征了,也不忘让春儿继续督促我。现在我竟也能使出三脚猫功夫了。
他的好,真的是说也说不尽……
我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
夜色遮住我滚烫的泪珠,看着周围人都沉沉睡去,我收拾好包袱,离开了王府。
骑马赶了很久的路,硬是出了他的封地,我才敢去找当地的州官。
死去的人我已经无法补偿,但活着的,我要尽我所能护他们周全。
听闻平王又打了胜仗,不知道我压在梳妆盒里的那封信,春儿寄给他看了没有。
坐在回京城的轿子上,哭成泪人,我才发觉,我有多舍不得他。
不知道,他在眺望边塞的月亮时,会不会想起我这个爱哭鬼。
滴血验亲后,他们就直接把我带到了皇帝跟前。
我伏跪在地。
「你就是娄雾兰?」
「是。」
「这些年,你躲在哪里?」
「臣女四处漂泊。」
「噢,竟是居无定所吗?朕还以为,你已为人妇呢!」
皇帝的声音激动起来,引起他阵阵咳嗽。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苍老?
「臣女不敢。」
「抬头。」
他沉声道。
我抬头,却暗自吃了一惊。陛下不过比我大十多岁,可为何看起来如此衰老?白发丛生,脸上还有沟壑。
「不错,倒是应了承昭的那句话,美若谪仙。」
承昭是平王,平王全名李承昭。
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怎的,我心里一痛。
两年未来京城,家里已变了样。
小桃赎回了自由身,已经嫁人当娘了。
王嬷嬷则被召入宫中侍奉我——皇上不允我回丞相府。
自古帝王心难猜,皇上费尽千辛万苦将我带回宫,但丝毫要成婚的意思也没有,反倒封大皇子做了太子。
陛下15岁就娶了贤妃,太子只比我小两岁。
这些天,太子生母——贤妃娘娘常来看我。
见我心不在焉,贤妃娘娘使了个眼色,奴仆纷纷退下。
「兰儿是不是在猜陛下接下来的打算?」她端起茶盏,端庄淑雅。
「臣女不敢。」
「兰儿,你看当今太子如何?」
「太子殿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那当他的妻,也不委屈你吧?」
我没拿稳,热茶洒在手上,烫出一片红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贤妃拿手帕给我擦拭,说着怒斥下人:
「你们是眼瞎了吗?快传太医!」
「娘娘,」我声音有些发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贤妃点头。
「陛下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临王囚他的时候,用了毒,太医无能,解药一直没研制出来……」贤妃说着眼圈就红了,「陛下时日不多了。」
「你是有凤命的人,是有福之人,定能助太子坐稳皇位。」
有福之人?
太医手忙脚乱地给我擦药。
身不由己,也是有福?
11.
走在路上,右眼皮一直跳,我揉眼,余光瞥见拐角处有人来。
反正这宫里就我身份最低,那人还没靠近,我就预备行礼。
「兰儿?」
这声音?
我猛地抬头,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立在我面前。
可,他为什么来京城了!
我嘴唇微张,眼中闪过慌乱,随即酸意涌起。
周围都是人,我们不能说更多的话。
「兰儿见过殿下。」
我用目光记牢他现在的模样。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脸上还添了新伤。
刀剑无眼,他当时该多疼啊。
我的泪憋不住了。
他也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但,这里不是开州,皇宫耳目众多,他只能和我一样,装作彼此不熟,然后擦肩而过。
「别怕。」
我好像听到他这样对我说。
心有不安,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有什么期盼似的,我站起身来。
推门,却看见了门外的他。
银辉落在身上,映得他有些苍白。
不知道,他站在外面多久了。
我捂嘴,又惊又喜,竟直接拉他进房,把门掩得死死的,生怕被人看到。
「你好大的胆子。」
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我的眼圈却红得不像话。
他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一把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好像下一秒,我就会消失不见。
「李承昭,我想回开州。」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兰儿……」
语气满是无奈与心酸。
不可一世的平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事的,我只是想想。」
说着,我去翻盒子里的药瓶子:
「我向太医讨的,上好的。」
说着,都递给他。
「现在就回开州,你快回去。」
他依旧沉默,脚步不稳,似乎有些虚弱。
「为什么……」我噙住眼泪。
「你是顾及兄弟深情,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吗?那现在也见到了,你就快回去吧。」
他不回答,只是仰起头,不让我看见他眼里的泪:
「兰儿,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你哭。」
我撅起小嘴,朝他扮鬼脸:
「就不,我就要哭,呜!呜!呜!」
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擦起眼泪来。
他笑了,可,污血从他唇角渗出。
他再也撑不住,半跪在地,红着眼眶,望着我,眼中有千般万般不舍。
「兰儿,我一定要保佑你,保佑你平安喜乐…」
他想拭去我脸上的泪,可手怎么也抬不起。
我看到,他眸中的光,随泪珠一同滴落。
我不可置信地用手去探他的鼻息。
冰冷的,我却好像被烫伤了。
我抱住他,哭不出声来。
我最爱的王,陨落了。
外面的侍从早就准备好,任凭我撕心裂肺,他们还是带走了他。
我拉不住他的手。
戎马一生的功臣,最后被安上了叛国和行刺的罪名。
死后还被枭首示众,投入乱葬岗。
他一生短暂如烟火。
开州等几个州发大水,京城不给赈灾,反倒一再密信催促平王进京,说陛下缠绵病榻,对亲弟弟思念得紧。
其中意味,不必言说。
看着瘟疫盛行,百姓忍饥挨饿,平王终究是赴了这鸿门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白日,有侍从觉得我俩相望的眼神不一般,便报告给了陛下。
「承昭,这杯酒,你和她,总得有一个人喝吧。」
皇帝以为平王望他的眼神会充满憎恶。
但承昭神色平淡,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那南方百姓,和娄氏长女……拜托陛下了。」
他拿起酒,一口饮尽。
争权的路上,必定要踏着血亲的尸骨,他这是帮自己的皇儿除了大患。
帝王笑出了眼泪。
没想到,他这个弟弟,竟傻到这个地步。
「还有一个时辰,承昭,朕准你和她道别。」
<olstart="12">
我和太子很快成婚了。
因为陛下对我说:
「朕能把平王枭首示众,也就能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你不要让朕为难。」
心如刀绞,我咬牙忍泪。
我还得为他平反。
壮士死节,他高风亮节,不能让史官污蔑他!
未满一年,太子即位,我当上了皇后。
新帝年少,太妃娘娘垂帘听政,手段狠厉,与先帝比,有过之无不及。
又一次从梦里哭醒,泪水朦胧间,我看到了他。
「别怕。」
他对我说。
太子即位时只有14岁,外戚干政,朝堂被弄得乌烟瘴气。
新帝看上去软弱无力,可我比谁都知道,他不甘心做傀儡,他想要权力。
我们很快达成了协议——我帮他夺权,他为皇叔平反。
很久没见到父亲了,楼氏虽不如之前风光,但根基犹在。
丞相不是好父亲,但他是忠臣。
他负责在朝堂拉拢人心。
平王旧部还在,现在的统领姓万,我以前见过的。我派人给他带了一封信。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欠一把火。
在赵氏一族想开始清杀反羽时,朝堂元老纷纷罢官相逼。
开州也联合附近几个州,以造反施压。
新帝更是亲手斩了御林军统帅,直接带人闯进寝宫,囚禁了母妃。
太妃迫于种种压力,求陛下下旨,削了母族的势。
新帝是个守信用的人,他还了李承昭一个清名。
诏书下达,平王的棺木被移入皇陵。万里之外的开州,百姓奔走相告,挥洒热泪,祭奠英魂。
而我,独坐深宫,伴着远处万家灯火,品他喝过酒,饮他尝过的毒。
乱世之中,我们终归是有缘无份,有心无力。
李承昭,我才不要你保佑我。
我要去有你在的地方。
作者:即将困死
(全文完)
备案号:YXX1Bee1pmtwwwKzxYi3Z0b
杏花误
?
?
评论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猫猫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