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周简儿,突兀地问出一句:「是你主动同定北王说要来京城的吧?」
「对,」周简儿不假思索道,「是我要查。不是要定亲吗?正好,不仅能在京城扎下根,还能借着我那夫君的势力查。」
「大胆,」我压低声音道,「你质疑陛下的决断?」
「陛下也有被人蒙蔽的时候。」
「我明日就蒙了你的眼,将你扔回北境。」
周简儿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我在来时,已经隐约听过有可能和我作配的那几家,嫂嫂,你说谢家好不好?若谢家好,我就去和陛下回禀了。」
她说完后,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我身上,强作平静的眸色只有在某一瞬间才露出伺机而动的阴鸷。
我毫不犹豫道:「不许是谢家。」
周简儿并不意外我会驳她:「为何?」
「你不是在质疑陛下,你是在质疑我,明明都听见郡主说的话了,就知道我和谢家有牵扯。偏还要问我一句谢家好不好,是要故意激我。你不过想知道,我是不是为了和谢家的公子双宿双栖,才蓄意害了显洛,好给谢家的腾出个位子。」
周简儿一怔,脸上带着被戳穿心思之后的局促,「嫂嫂,不是这样吗?」
「也亏你这样瞧不起自家亲哥哥,」我顿了顿,「周显洛赴京的时候正是谢家公子离京的时候,就这我们还有时间私相授受啊?」
余光一掠,隐约看见了有一个黑影。
我扬高声音,脸色也变得有些凶狠,用手捻着周简儿的下巴,她吃痛地叫了一声。
我不为所动,道:「你不过见了谢家公子一面,竟也敢说生出爱慕心?还要同我抢?哪来的胆子?」
周简儿懵了:「什么……什么爱慕?」
我挟着她进了内殿,才松开手,「在公主府也别乱说话,这儿不全是我的人。」
周简儿喘了喘气,不出声,不似刚才那么张牙舞爪了。
「但别肖想谢家却是实话,否则你会吃上好些苦头,」我踱来踱去,思量好久,「其余倒是有几个人品佳前途好的,你可以多见见。」
周简儿:「我要权势最大的那个。」
我扯着嘴角笑:「人家权势大,你是胆子大,只怕到时自个兜不了底。」
「你不帮着我查,还要拦我不成?」周简儿急促道,「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想知道真相,究竟是为何?」
我直直地盯着周简儿道:「因为我怯懦怕事。」
周简儿神色一凝,不发一言,盯着我看好久才低下头去。
父皇让我来杀人,是逼我同周显洛决裂,好自证清白。
明知道残忍不堪我却依旧从了圣意。
然后在日夜交织的愧疚中不断地加深对周显洛的情意,接着被形容相似的谢清麟轻易诱了去。
谢清麟初回京时,伏在我膝边道:「我甘作公主的裙下臣,哪怕见不得光。」
我在那一刻不可遏制地迷上了他。
接下来的数日,周简儿一直很安静,我也不知道她在酿什么主意。
若是这样平静下去也好,偏偏有人耐不住这平静。
我去樊楼吃酒时,瞥见与我仅有一帘之隔的旁座有个熟悉的身影。
「好巧。」我开口道。
「不算巧,我特意跟来的,你不想我进公主府,扶风巷里也寻不着你,只能跟在轿子后面一同来了,」谢清麟没有侧过头来看我,他正在夹一块虾仁,却迟迟没有送入口,「我前段日子以为你是在做戏,这几日突然明白了,这哪是做戏,做戏也没这么能忍的,你就是想弃掉我而已,好狠的心啊。」
谢清麟的语气很轻,话里的意思却沉之又沉。我有些吃不下东西,慢慢放下筷子,隔着帘子盯着他。
谢清麟:「我这几日才想明白是因为前阵子前朝事忙,我便分了心去料理那边的事,好在结果不错,也立了些小小功劳,陛下很高兴,于是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说把我和怀月公主的事定下来可好?他可没意见。」
我一把掀开帘子,「谢清麟!」
谢清麟侧首看我:「从前都是你说了算,如今也该有我说了算的时候了。」
「你这是说了算吗?你这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又如何?我是没道理,可难道你当个负心人就有道理可讲了吗?」
我一怔。怎……怎就这样严重了。
谢清麟目光炯然,轻笑道:「从前我说即使见不得光也无妨,可你如今连把我藏在暗处都不乐意了,我只好自己走到亮处去了。」
「你父亲……」
谢清麟不等我说完就道:「能尚公主迎帝女,是我高攀才对。」
我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谢清麟的骨子里并不如我之前所认为的那么和善温文,我此后可不敢像从前那样欺负他了。
「你府上来客人了?」谢清麟忽然问。
「显洛的妹妹周简儿。」
「只怕且有得闹腾。」
「不如你。」
「还行。」谢清麟横起筷子,将先前夹起的虾仁送到我嘴边,轻声道,「晾好了,你尝尝。」
我别过脸去,「我不吃。」
谢清麟又笑,他放下筷子道:「是我这边的菜点得不好,那我过你那头去。」
「不好,」谢清麟思忖片刻,「对你名声不好,得等到更名正言顺的时候。」
「也快了。」谢清麟看着我说。
我顿了顿,话锋一转:「你能去见一见大理寺卿吗?」
「嗯?可以。」
5
「你哥哥从前同丞相家的大公子很要好,他如今正在大理寺当官,有心也有权,曾经为你哥哥奔走查案过。」
周简儿闻言,立刻坐正听我说话。
我拿出一盒子,道:「他今日把导致你哥哥出事的案证给了我。」
周简儿急急地接过,打开盒子后,对里面的东西护得很紧,生怕被院子里的风吹走。
她一张张地看,脸色沉沉,问:「全是在他书房里找到的吗?」
「是。」
周简儿默了好久,道:「嫂嫂,我不查了。」
「为何?」
「我还是不信他会行此举,可我也真怕查出个万一。」
「这些东西你亲自去归还给大理寺卿,再道个谢,就明日吧,去趟樊楼。」我嘱咐她。
周简儿点点头,她心不在焉地收好东西,眼神四处飘忽。
「啊——」一声从院子转角传来的尖叫声划破了空气。
我的婢女被两个暗卫打扮的人强押着过来,接着被踢了膝盖,瞬间跪地。
我看向周简儿,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不是你想让我做的事吗?明明是在说这样重要的事,却敢选在无瓦遮头的院子里,」周简儿:「你既说府里不全是你的人,那我就把她找出来。你刚才明明下令遣散了所有奴才,可偏偏就她在蓄意偷听,否则就不会被我的侍从当场抓到。」
婢女埋着头,不知是不敢看我,还是不屑看我这个被她蒙骗三年的主子。
「你总是劝我放下驸马,接纳谢二,」我缓缓地问,「是觉得心有愧疚,还是真盼着我快快把驸马的死抛却脑后?」
她一言不发。
我继续道:「那段日子,你总是进他书房洒扫,我还笑你闲不住。」
婢女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我:「殿下,对不起。」
周简儿蓦地执起一个茶杯抛过去,怒道:「对不起有什么用?说,是谁指使的你!否则我撕了你。」
婢女躲了过去,却在下一刻冲向池子边的假山,狠狠地撞了上去。
暗卫上前去探鼻息,接着摇了摇头。他把已经死去的婢女放入池子里,尸首沉下去之后,说:「一会再捞上来。」
定北王府出来的人做事很沉稳。毕竟溺水而亡可以说是意外。
周简儿依旧很愤懑:「人都抓到了,竟就这样没了。什么都没了,还有个什么劲啊。」
她转而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办法。」
还能怎么办呢?
她可是打小就在御前服侍的人,我出嫁时,父皇指了她来当我的陪嫁。
我还能怎么办呢?
周简儿察觉到我双肩轻颤的时候,皱眉问:「嫂嫂,你怎么了?」
「风大,觉得冷。」
周简儿疑惑道:「都快入夏了。」
我僵硬地站起来,往殿里走:「我进去避避风。」
还未走两步,我忽然转身,跑出四面八方的公主府。
我去了扶风巷的宅子里。
宅子里有人正在等我。
我停下跌撞不稳的脚步。
身着白裳的谢清麟正在专注地抚琴,修长的手指缱绻地流连在弦上。谪仙一般的人物。
我很少有听得这么认真的时候。
一曲尽,谢清麟才抬起头,笑着看我:「你来了。」
「你向陛下请的婚,不作数。」我说。
琴弦断了两根。
谢清麟勾着嘴角冷笑:「我昨夜一夜没睡,在写聘礼单子,写了好长好长,可还是觉得不够,打算今晚再添上一些,如今你这样一说,不仅今晚不用着手添置了,连昨晚的也一同作废掉。」
我木木地重复道:「是啊,都不作数了。」
谢清麟的目光凉凉的,有些暗,直勾勾地,有些像蛇。
「你脸色很不好。」他开口时只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因为我不高兴了,我待会就去和父皇说,在京城里过得烦闷,不乐意在这了,把我派去封地待着得了。」
谢清麟蹙眉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我怔住一会,有些痴痴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和周显洛做夫妻的这几年过得真挺快活的,所以他走了我也伤心,都一年了我还是夜夜难眠。又许是因为待在公主府的缘故,这宅子就是为了我成婚才修缮的,我在里头的每一刻,都被它提醒着什么是物是人非,我非走不可。」
「因为你要走所以急着舍掉我?」谢清麟说着说着又冷冷地笑,「你为何就不肯问我一句愿不愿意跟着?」
「清郎,你们谢家的儿子个个出挑,前程亮堂堂,怎就便宜出了你这样不管不顾的情种,像是特地来给太师报冤似的。」
听到我喊清郎,谢清麟的神色柔和了几分,然而待我话音落下时,已然变得凝然:「听起来公主殿下这是铁了心要与我两绝?」
「是。」
「我从前当真以为你起码对我动过情,哪怕是一点也好,原来是我自作多情,」谢清麟顿了顿,「还是我要得太多了?我是不是要了不该要的东西?」
「什么站到亮处去,」谢清麟继续说,「那本不是我该要的,对吗?所以你厌烦了。」
我来时就觉得风大身冷,如今那冷意更是争先渗入骨,让我四肢僵硬,思绪更是如此。加上我口齿也不如谢清麟伶俐,最后只知道说:「清郎,你别问了。」
「我得问,我还得问问你,」谢清麟的话锋变得锐利,「你特别喜欢我穿黑色的衣裳,又喜欢看我舞剑,是有缘故的吧?」
「你和他有些像,特别做你口中说的事时,是最像的时候。」
「他……」谢清麟的眼睛骤然一红,「他啊,竟是因为和他像。」
可我分不清了。我早就分不清了,分不清我对谢清麟动情的时候,究竟是因为他像周显洛,还是因为不像周显洛的那部分。
「月儿,是这儿长得像吗?」谢清麟突然唤我,他的手上兀地出现一把雕着花纹的小匕首,最是锋利的刀尖慢慢地靠近他左边的脸颊,仅有咫尺的时候,我惊慌地叫出来:「谢清麟,别……别!」
一下,两下。
刺眼的鲜血随着谢清麟的毫不手软而沿着侧颚淌下来,落到琴上。
我脑袋刺刺地疼,眼睛也发酸得厉害。
「月儿,我现在还像不像,还像不像周显洛,」谢清麟扔掉匕首,脸上露出笑容,「可是有些事他没做过,只有我做过。三年前京郊遇险时,我若是晚一步再遮你的眼睛,你会不会看清我的模样?」
三年前……三年前。
是谢清麟。
不是赴京的周显洛,是恰好离京的谢清麟。
我弯下腰,咯出血丝来。
思绪在瞬间变得空白,连带着眼前的谢清麟都变得模糊不清……
6
秋风阵阵,一个肃穆威严的身影独自站立于高台上,遥望着远处,神情若有所思。
「陛下,别着凉了。」太监及时送上遮风的篷子为男人披上。
「给怀月的回信送出去没有?」皇帝问。
「回陛下,您一交代下来,就立刻送出去了,公主很快就会收到的。」
「好,朕知道了。」
「陛下如此疼爱公主,公主定时刻记挂着陛下。」
皇帝一挥手,示意太监退下。
她走了有好几个月了。
当日指给怀月当陪嫁的侍女的死讯一传来,他就知道怀月已经清楚了某些事情。
怀月当时知道就知道吧,反正……她如今也记不得了。
不知为何,怀月在和谢二闹了一场之后,脑子突然记不得事了,迷迷糊糊的。
京城里的人大多不知道这些事,偶有几个知道的,也只当怀月是深陷过去走不出来。他们更不把公主府里淹死的一个婢女当回事。
淹死能骗外人,可蒙不了他。
驸马周显洛的死,确实是他故意为之的手笔。
那时定北王又打了一场胜仗,声望愈隆,人心所向啊。
适时敲打一下也好,挫挫威望也好,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总要做些什么。
怀月确实无辜。
可朕当初劝她另择一家时她非是不听。想到这样,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
庆幸的是,从前再不好如今也好了。
谢二把她带去了淮州,那是个清静之地,会把怀月养好的。
对于谢二远去淮州这件事,太师有些异议。可谢二确实是个才华斐然的,让他进爵,当守城之主,也是件在理的事。如此之后,太师倒也没什么意见了。
怀月,父皇能做的都做尽了。
日后想起来,可别怨父皇。
淮州。
郎君生得极美,只是仅能窥见半张脸庞,另外半张脸被精致的面具遮着,看不见是个什么模样。
他坐在院子里描了半个时辰的画,目光不是定在纸上,就是凝在不远处正在刨土种花的女子身上。
谢清麟看着,嘴角慢慢勾起笑容。
后来想起一件事,笑容不禁消失了。
陛下向怀月交代对周显洛的处置时,谢清麟当时在后殿听得一清二楚。那时便知道周显洛要离场了,鬼使神差地,他起了异样的心思。
离京的那几年,谢清麟听过一种叫灵犀的情蛊。
先是宫室相见,寻了时机。
再见时是置丧那日,换来怀月的一见倾情。
灵犀只会在这一时生效,之后效力消退得极快。
所以谢清麟一直急切地想要怀月真正动心。
出乎意料的是,怀月的情意似乎从未消减过,她一声一声地喊着「清郎,」柔情似水地同自己温存。
如愿以偿,终是如愿以偿,谢清麟想。
结果是妄想一场。
谢清麟后来才想明白,这灵犀用得不巧,恰好用在怀月对周显洛情意最浓时,于是她只有把自己看成周显洛相似的模样,才能麻痹地生出所谓的一见倾心。
自己的容貌果真和周显洛的相像吗?
如果真是,那为何从来无人提及过。
连周显洛的妹妹周简儿在和大理寺卿成亲那日,看见他时,也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思绪四散时,谢清麟不小心碰到了墨汁,汁液沿着案边滴下来,落到黑色衣裳上。
谢清麟正用帕子擦拭衣裳,忽闻怀月在叫自己:「清郎,过来帮我刨土。」
谢清麟笑着应:「等等。」
怀月抛了铲子,小跑过来,问:「你在干什么啊?」
谢清麟:「等等,我弄脏了衣服。」
「哎反正是黑色的又看不出来。」
怀月突然走过来趴在谢清麟身上,小心翼翼地掀开半边面具,认真地打量一会后,说:「欸,这伤疤浅了好多啊,是不是再过几个月,你就不用戴这东西了。」
「是啊,毕竟你天天给我调膏药,好得自然很快。」
怀月吐了吐舌头,嘲笑他:「小花脸。」
「谁让我走路不当心,让一堆碎石刮了脸。」
「你还把墨汁弄倒了呢。」
「是是是,下次当心。」
怀月扯着他袖子把人拔起来:「显洛,快点帮我刨土。」
谢清麟听见那称呼时,神色依然是平静的。
怀月总是「清郎」「显洛」交替着来叫,谢清麟都习惯这事了。
区区一个称谓而已,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要自己是谁,自己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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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2-06-2418:15·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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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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