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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那天,海人的奇异船只在中国舟山登陆,用古老的旗语告诉人类:「我们开始对话吧。」

导师带着我飞速赶到现场,在人潮之中,聚光灯下,金属与珊瑚的平台上站着海青,十二岁那年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海青,穿着厚重鱼鳞外壳的海青,海人的外交官和唯一代言人海青。

他用我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话:「海人来自海底,在百万年前选择了与智人完全相反的生存之路,在此刻,海人相信平等对话的时机到来了,因为地球即将面临危机,来自地幔深处、古登堡不连续面的液态潮汐异常升高,史无前例的地壳变动将摧毁整个地球生态圈,此时所有人类的亚种必须抛弃恐惧与戒备,开始合作。」

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而忙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单独见到海人外交官,拥有五分钟独处的时间,我压抑着所有的回忆与冲动,用家乡话问了他一个问题:「海青,你还记得我送你的拖鞋吗。」

他沉入灯笼河时穿的那双蓝白色拖鞋,是我送给他的,他留下的那只鞋,我一直收在衣箱深处。

他沉默了片刻,用清亮的眼睛望着我,用与外表并不符合的成熟语气说:「对不起,我无法挽回脑死亡者的记忆,这只是一具适合陆地和海洋的身体。是海人的『外壳』。」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灯笼镇。

正月三十的傍晚,灯笼河边的雪地没有一个脚印,镇子已经疏散,我点起今年今日唯一一盏烛火,把纸船放入水中。河水缓缓流向东海。我关心人类的未来,可我太庸俗,又渺小,没法思考那么宏大的命题,我所能想到再与海青相会的唯一方法,是亲身到达传说中的龙宫。

为外交官,那还是生存吗?

可如果只能活在懊悔里,又算什么人生呢。

我抱紧那只鞋,走入水中。

屏幕上出现穿正装的老人,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对镜头,他似乎有点紧张。

「我叫张沐阳。」他清清嗓子:「这是我的临终遗言。」

「脑神经学科学家,七十四岁,死于胰腺癌。我后半生在大学建立脑神经科学实验室,致力于大脑与意识关联性的系统研究,而我的前半生,止于22岁发生的车祸。」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侧。

「22岁大学毕业那年,我与刘亦雪定下婚约,准备在国内结婚,然后共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业。11月7日,我们乘坐的出租车与对向驶来的公交车迎面相撞,刘亦雪当场死亡,我只受轻伤。」

「我不想用情绪化的语言描述此事,总之,这场车祸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为了尽可能获得资历与资源,我在处理完刘亦雪的丧事之后如约赴美进修,29岁时取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大脑的『观界』构成及驯化》获得国际脑研究组织凯默里基金会IBRO-Kemali国际奖。」

「我回到中国,得到这所顶尖大学的职位,建立并领导脑神经科学实验室,拥有丰厚的课题资金和人力资源。」

「截至今天,实验室发布的所有研究成果,都只是我真正课题之外的衍生产物,我所进行的试验性工作是绝对保密的,即使对实验室中的助手与研究员。」

老人端起水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我想与你们讨论人的本质。」

「此前我们认为记忆是人的决定性因素,它标记了人类个体的经验、属性与社会位置,但如今我们知道对于纯粹的自我意识来说,记忆并非关键性因素,『自我感知』可以脱离记忆孤立存在。」

「对一位严重失忆症患者的观察指出,一个人可以在失去绝大多数情景记忆、习得性技能甚至肌肉记忆的情况下,保留对自我的清晰认识,他忘掉了如何进食、说话、走路,而行为模式明显是由自我感知驱使的探索过程,他在试着重新认识世界,即使新获取的知识也只能存在短暂的数十秒。」

「由数百亿个神经元组成的大脑使我们能想象的所有复杂结构中最复杂的一个。在逐渐认识大脑工作模式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许多应当属于高级意识的功能,其实是由神经元结构决定的,或者说,是大脑的自动化过程。」

「对不起,这并非课堂。我会尽量简单地说明你们即将看到的装置。」

老人再次看向左侧。

「自我意识如何获得有关世界的认知?人体器官接收到来自外界的信息,化为神经电信号通过递质向大脑相应区域传递,初级加工皮层对其进行处理,意识所感知的外部世界,是经过脑神经自动加工、补充、整合之后形成的虚像,它并非外部世界的真实模样——无关哲学,假设外部世界有客观模样存在。」

「例如,视锥细胞的排列缺陷使得人类视觉有变化视盲与不注意视盲存在,但日常生活中我们不会意识到视觉盲区,因为意识感知的是视觉联合区加工过的连续画面。」

「想象一个小人,那是人类的意识;他坐在你的头颅之内,通过屏幕、喇叭、震动传感器获取有关外部世界的一切知识。」

「有关纯粹主观意识的随机性思考与行为,暂且不做讨论;我思考的是能否通过大脑本身的自动化流程向意识输入无限接近真实的信息,从而完成对意识的『驯化』。」

「与VR技术或脑机接口不同,这是方法简单,但主旨在于有关意识本源产生的试验。」

「从两只幼鼠开始。尽管并非同一母体后代,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但我限制它们的行为能力,将调制解调后的信号传给它们的对应脑神经元,简单模拟了生存环境和日常行为。对了,我把这种环境称为『视界』,这种实验叫作『驯化』,正如我的博士论文所述。」

「关键在于,虚拟环境中每当出现需要判断的场合,会有一个电信号传递给额叶的特定区域,你们知道,有关额叶的区域性研究是我实验室最主要的成果。这个信号,会影响小鼠对于特定问题的好恶,使其倾向于做出的某一选择。」

「三个月之后,两只小鼠回归铁笼,迷宫实验验证了我的猜想:它们的意识是趋同的,在几乎所有问题上做出相同判断,可以说,两只小鼠尽管从遗传学上并无关联,但可以看作是95%以上相似的同一个体。」

「当然,放归自然环境之后不久,它们的行为开始出现分歧,但那并不重要。」

「我将实验对象拓展到狗与黑猩猩,均获得成功。」

说到这里老人显得有些疲倦,他喝干杯中水,休息了三十秒。

「22年前,我通过某种渠道得到功能完好的婴儿大脑,将它装置在无菌液中,为期设立生存环境及知觉环境。欺骗大脑是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塑造『自身』这一关键性意象,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我的『视界』使用了部分克隆器官,兼用VR技术,整个装置处在五轴联动平台上,可以精确模拟重力、加减速度及离心力。内耳前庭是个很麻烦的器官。」

「实验一旦开始,我无法得知大脑中意识是否按我想象的方向发展,只能寄望于自己一生积累的经验与学识。」

「我搜集到刘亦雪所有的数字资料,采集她成长过程所有的事件、人物和场景,尽可能还原她的一生。最终的数据模型如此庞大,我花费大量资金购买云计算服务,没想到,演算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竟然成了整个计划最难实现的部分。」

「五年前,在得知自己患上晚期癌症之时,我要求医生使用所有能延续生命的手段,再痛苦也能接受,就为等到今天。」

「11月7日,就是今天。」

「今天的她不会死于车祸,因为我的数据库中没有今天之后的数据。用22年所驯化的大脑将从今天开始成为刘亦雪,在我的实验室中醒来。」

「请你们照顾好她。」

「我没有时间准备好一具克隆身体,但她本身也是一位脑神经科学家,她会理解这一切的。」

老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微笑。

「你会理解这一切的。」

「杯中的药物会让我死去,但我们会用另一种方式相逢。」

「并非在『视界』中,而是在真实的世界。」

「真实世界是真实的吗?抑或是我们脑子里的小人看到的另一层幻象?不,此刻我不关心脑科学,我只关心你。所以我选择了这条或许离经叛道的道路。」

「我是个无趣的科学家,感谢你接受我的一切,那么,再见。」

老人用最后的力气将摄像头转向右侧,躺倒在椅上,慢慢垂下头颅。

实验室中,五轴工业平台上,编号12的玻璃罐内,浸泡在液体中的大脑连接着无数导线,导线通往悬浮在周围的眼球、耳蜗、鼻腔等孤立器官,这些器官刚刚从VR设备中脱离。没有眼皮和眼轮匝肌存在,眼球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实验室外,几层楼之上,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北方秋天里,学生们打着呵欠走向教室。这个世界正在醒来。

逆熵时代的第二个千年,铁元素已经随量子反隧穿效应消失了九个多世纪,只在某种神恩的眷顾下暂存于血红蛋白当中,锰铬合金支撑起苟延残喘的人类文明,直至金属制品逐渐失去光泽,锰原子核化为光子和轻子悄悄湮灭,权宜之计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人们不得不用铜镍合金铸成大型金属构件,尽量弥补力学强度下降带来的副作用,铁塔、铁桥、钢梁、钢轨变成铜塔、铜桥、铜梁、铜轨,经过磷化处理的白铜有着迷人的银色光泽,无可否认的是,这个世界变得更优雅了些,这给忧心忡忡的人类社会带来些许安慰。

但根据比结合能排列,镍和铬的消失也在倒计时当中。这个时代,每个孩子都会背诵元素结合能表,计算铝导线替代铜导线所损失的载流能力,复述镁热还原联合法制备海绵钛的工艺流程。这个时代,石油化工重新成为尖端行业,人们愈来愈多使用高分子聚合物制造的物品,从刀叉、农具到汽车、飞机,中等质量元素成为收藏家手中的珍宝,一只妥善保管在妥氏电场中的锰铬合金螺栓能在苏富比拍出百万欧元的高价,人人都知道妥氏电场只能短暂延缓元素的湮灭,但亲眼见证最晚的樱花凋谢,正是拍卖场中疯狂竞价的日本人的审美情结。

箱子想成为一名收藏家,缘由并非来自体内八分之一的日本血统,而是童年时的一次偶然事件。那时地球正在经历锰铬合金的湮灭大潮,倒塌的大楼、奔忙的人群、远方燃烧的城市剪影组成一副并不美妙的立体画卷,没有人顾得上照看一名十岁男孩,箱子独自离开安置棚区,走过因停电而漆黑的道路,被一丝光亮吸引,走进那栋大楼。

平常戒备森严的展厅此刻空无一人,应急灯照出玻璃匣子中的展品:由大规模妥氏电场所保护的铁元素制品,国立博物馆最珍贵的展品之一。

箱子走过去,隔着防弹玻璃,望着那只银白色钢环。

「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材质GCr15,2079年产。」他念着,忽然感到一阵颤栗。钢铁制成的柔性轴承,最坚硬和最柔软的结合,来自已经灭绝的古老元素。

他用手捂住裤裆,湿痕缓缓洇开。

他爱上了这只钢铁轴承。

在成长成为一位平庸的电解铝厂工人之前,他多次来到国立博物馆,在妥氏电场嗡嗡的运转声中,遥望五百米外的钢铁轴承。他渴望接近那只轴承,可博物馆宣称近年来每年的铁元素湮灭超过1%,必须增强妥氏电场的功率,不久之后,轴承永久退出展览行列,深藏于地下仓库中。

箱子本以为自己童年的迷恋只是心智发育不全而已,但当他看到一则电视新闻,熟悉的冲动再次掀翻了他的理智。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次非正式拍卖会上,出现了货真价实的钢铁制品,看到那熟悉的光泽和形制,箱子立刻知道那正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的同源物品,来自第一个千年「黑铁时代」某件机械上的部件。

「等截面薄壁轴承,产于2070-2090年之间。」

他立刻辞去工作,带着退职金飞往巴西,辗转见到铁器的新主人,靠微薄的积蓄当然无法买下这件珍品,但箱子恋物的疯狂热情感染了那位通信业大亨。大亨在余生中不止一次对别人说:「人类文明还剩一千多年时间,我是说,逆熵时代是一次审判。我曾经失去信念,直到那位年轻人跪倒在我脚下,恳求用一生工作换取触摸那只轴承的机会。那一刻我知道,造物主对造物的感情,依然能在纪元后延续。」

箱子不止触摸到轴承,还亲吻了它。钢铁的腥甜从舌尖传至尾椎,箱子再次高潮了,童年以来最强烈的一次高潮,他几乎在幸福中死去。

大亨赋予箱子动用信托基金的权力,箱子以惊人的判断力辗转于各大拍卖场,不断填充大亨的收藏,他能从上千件赝品中一眼看出真正的钢铁制品,比质谱仪还要准确。几年时间里,他陆续得到了近百件同源零件,分别加以编号,保管在大亨位于玻利维亚的妥氏电场仓库中。

一次巡视中,大亨望着整齐排列的钢铁零件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我早就知道。」箱子回答。

他找到尘封九个世纪的技术资料,招募专家制造缺失的部件,甚至想方设法复刻了关键芯片,刷入原始固件。漫长的拼装和调试之后,专家反馈说除了某个轴承零件之外,其他功能均可实现,可以试机启动了。

箱子知道最后一块拼图,就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

为此他不惜与大亨决裂,动用所有手段取得祖国国立博物馆的珍贵藏品。在博物馆的地下仓库中,028号轴承完美地嵌入机体,箱子亲手完成最后组装,退后两步,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启动按钮。

此刻的他是一枚注满液体燃料的火箭,他毕生燃烧的热情,他所有夜里的绮梦,他刻入骨髓的爱和他魂飞天外的臆想。他的唯一去向是射向太空。

尽管铁元素湮灭过半,028号轴承还是完美地完成任务,在减速电机的丝丝声响中,钢铁机器人缓缓抬起头颅。

在机器人说出第一句话之前,箱子用铜锤砸碎控制台,拔掉电缆线,在备用柴油发电机工作之前,疯狂撕扯着妥氏电场的电磁线圈。

他泪流满面。他多想回到十岁时候,回到初见028号轴承时那个颤栗的瞬间。钢铁轴承是他的神祗和爱人,他以为现在的作为,能够获得更多的眷顾与爱。可是他错了,他给米洛斯的维纳斯接上了手臂,他让梵高活着看到自己成为庸俗的流行画家,他为《红楼梦》和果戈理、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续写了结局。他毁了一切。

眼前的钢铁人形在逆熵时代的物理规则中逐渐湮灭,第二个千年「白铜时代」刚刚开始,人类还要经受十几个世纪的煎熬。箱子不用亲眼见证这一切,他的痛苦终结于一颗嵌入额头的白铜子弹。

大亨伸手去搀扶机器人,只接到一捧合金元素组成的碎渣,柔软的树脂零件散落于地,如超市廉价处理的碎肉。

「所以我们爱的并非钢铁,或者锰铬合金。」此后大亨经常对人说:「是稀少的东西罢了。由此可见,我们会越来越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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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完-<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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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