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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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唇一笑,「生死有命。」

「那我就是你的生。」我傲娇地看着他。

他一时语塞,目光沉静如海,让人心境寂然,掐灭了我的杂念。

「幸好……」我垂下头喃喃自语。

幸好我没有犯下大错。

我现在才能坦然地与他坐在一起。

「对了,你上次说过的那个……」慧玄的声音越来越低,「找男鬼那件事,还作数吗?我听闻南方有个年轻的大将军……」

我打断他的话,「之前是逗你的,我可没有什么执念。这次回去之后,你得多翻翻经书,找到办法赶紧将我超度了。」

「若有来生,我希望能生在一个小富之家,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出去逛街就出去逛街,想吃路边摊就吃路边摊。我还要有爱护自己的爹娘,有疼爱自己的夫君,对了,我还要长得花容月貌,最好还能聪慧无比……」

我叽叽喳喳说着,慧玄在一旁静静听着,最后垂下眼眸,双手合十。

「长乐帝姬大福大善,定会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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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伤得不重的僧人都纷纷回了寺庙。因大夫坚决不许,慧玄只得独自在医馆中又将养了一段日子。

这也是我当了鬼魂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静静的烛光映照着房间里的一僧、一鬼。

本应是不和谐的身份关系,但是僧人面色温柔,鬼魂笑语晏晏。

「我有一次看经书看得太入迷,没注意火烛,差点烧了寮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在我面前自称「贫僧」,而以「我」代替。

他与我讲佛教的典故,我和他讲宫中的趣事,和我偷偷跑出宫闹得鸡飞狗跳的往事。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瞧他的脸。

他的皮肤好光滑,睫毛好长,鼻子好挺……我好喜欢。

等慧玄好些了,我就缠着他陪我出去逛逛。

月色里的小镇石阶清凉如冷水。我们并肩缓缓地走在冷清的街道。

没有星星,就一轮圆月孤孤单单挂在天上。我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开口说话。

一时之间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这苍茫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好。

慧玄穿得单薄,我问他,「你冷不冷?要不要回去拿件外衣?」

慧玄摇摇头,「我自幼体凉,不惧寒冷,倒是有点不耐热意。」

「不凉呀,那天你的身子明明就那么热!」

话刚一出口,我便察觉不妥,慧玄的脸也突然红了。

我赶紧岔开话题,指着前方,「这里居然有一架秋千呢,」我微微有些遗憾,「可惜我现在不能坐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帝姬似乎很喜欢秋千。」

我讶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前年贫僧随方丈去给皇上讲经时,曾遇见过帝姬在荡秋千。」

我得意地晃晃头,「怎么样,当时我是不是美丽大方、光彩照人?」

慧玄微笑,「是。」

他的笑容比月光还要纯净。我看得入了迷。

慧玄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他快步走到秋千旁边,抓住秋千的绳索,「帝姬,坐上试一试?」

有淡淡金光洒落在秋千上,是慧玄在用法力控制。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掌心还能摸到木板的粗粝。

以前拥有的时候不在意,好久没有能够触碰到实物后,这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人愉悦之极。

慧玄就站在我身后,为我轻轻推着秋千。

发丝在夜风中扬起,我的眉眼一弯,「慧玄,再荡高一点!」

他微微加重了力道,我一个不小心,差点跌落下去。

慧玄赶紧接住了我。

他抱着我的腰,手指修长而温暖,我忽然有些害羞,心口像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我情不自禁贴近他,低唤他的名字,「慧玄……」

他倏然松手,后退几步,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的眸色很深,深得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很想亲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噢,没什么。」我听见慧玄轻松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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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玄的伤彻底养好之后,我随着他一起回寺。

他走得不快,傍晚时还没行到一半的路程。

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破庙容身。

雨水打湿了慧玄的僧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衣袍下,一具清瘦的躯体线条若隐若现。

未擦干的雨水顺着他的喉头往下流,这一幕似曾相识,我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角落里有些干柴,慧玄生了火,就坐在火堆旁等衣服干。

我好心提醒他,「你还是把衣服脱下来烤干吧,我保证不偷看!」

慧玄的脸又红了,「很快就干了,没关系的。」

他垂着眼睑,睫毛长长的,我好喜欢。

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他看了火光半晌,突然开了口,缓缓地说:「我曾发愿,要西去天竺求取几卷真经,解世间百冤之结,消黎民无妄之灾。」

「一路向西而行,听说有无垠的大漠和丰饶的绿洲,还有凶残骇人的猛兽,也有极通人性的禽鸟。途经的每个西域小国,都有不同的风土人情……」

慧玄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清澈,现在里面只深深映着我一个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惆怅,「如果到了那时还未找到超度之法……」

「那我就和你一起西行吧!」我开心地打断他的话。

天竺,我还没去过呢!正好跟慧玄一起过去玩玩。

慧玄摇头,「此去天竺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帝姬……」

「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再次打断他的话,把白玉笄递给他。

「喏,这个送给你,就当做信物。说好一起去西域,你不许反悔。」

我真的好喜欢他,想把什么都给他。这支白玉笄或许来历不凡,散发着微微的灵光,这也是我除了慧玄之外,唯一能碰到的实物了。

我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他目光却一凝,直直盯着我的手腕。

我的手腕内侧自宁王妃祖宅那场乱子之后便多出了一朵黑色莲花。

「这是……恶鬼的印记,被它缠上,不死不休。」

「帝姬之前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气恼。

对啊,我为什么不说?难道是因为他重伤未愈,不想让他担心?

不,不,不,我在心底摇头,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我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时情急,捉住了我的手,「和我回去,我求方丈替你除去。」

「好像来不及了,」我尴尬地指了指他身后的窗户,「恶鬼来了。」

恶鬼先是扫出一道劲风将慧玄打落在地,然后鼻翼微动,夸张地深吸了几口气,「小美人,乖,在我吞了你之前,先来快活快活。」

他往我身上丢了一道欢喜咒印。

一股陌生燥热从腹中蹿来,带动着全身的血液一起汩汩沸腾,我看见妖僧张开嘴桀桀地笑,带着满身的恶臭向我扑来。

糟糕,因为咒印的作用,他青面獠牙的样子竟然渐渐变得俊秀起来。

而且,越来越像慧玄……

「慧玄」戏谑地看着我,「不要躲了,这欢喜咒是解不开的。除非你从了我,否则你就得受尽七日焚心之苦。」

他张开双手,「小美人儿,过来吧……」

这都是幻觉,我挣扎着想起身,可全身瘫软无力,竟向他那边倒了去。真正的慧玄接住了我。

他面沉入水,竟然耗费了寿命用怒目金刚之法将妖僧一击斩杀。  见到危机消除,我松了一口气,然而内心更加躁动。

「慧玄,我好热,你帮帮我……」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身子蹭去。

慧玄像个木桩似地呆住了。

我的脸庞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月白僧袍,发出了魇足的喟叹。

慧玄的脸从耳根到脖子都突然红了,「长乐帝姬……」

「叫我长乐!」我不满地嘟囔。

他抓住我不安分的手,如墨一般的双瞳痴痴地看着我,「长乐……」

他的声音嘶哑,拖长的语调克制而隐忍,双手禁锢着我的肩,隔着僧袍都惊人的发烫。

「慧玄,」我咬着唇问,「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他抿紧了唇,「不悔。」

我的心被他这两个字挠得又酥又软,可是我并没有忽略掉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茫然。

「够了,你硌疼我了。」

他浑身一僵,面色更加潮红。

「我是说,你的念珠硌得我心口疼。」我委屈地看着他,「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枷锁,慧玄……」

「如果没有以后,就不要开始。」

我保持住最后的理智,推开了他逃了出去。

骤然离开那温暖的檀香气味,我寂寥地想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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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找到我的,不是慧玄,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老态龙钟、蹒跚而行的方丈悲悯地看着在破旧山洞中我待着的方向,替瑟瑟发抖的我解去了恶咒之力。

他对我说:「长乐帝姬,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是我能感应到你在这里。」

「你与慧玄本有宿世情缘。少时惊鸿一瞥的一粒种子,随着他佛法的精深,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慢慢滋生变成了他的心魔。」

「所以,你并不是遗留世间的鬼魂,你其实是他的心魔。」

「我不是鬼,是他……的心魔?」

难怪,只有他一人,能看得到我,触碰得到我。

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单方面的爱慕,却没有想到,他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悄悄地,念着我。

从少年时的救助之恩,再到艰难晦涩的修行之路,在他不敢见光明的心事里,都藏有一个小小的心魔。最后在我薨逝的那一刻,心魔大盛,和他的意识撕裂独立开来,还获取了长乐帝姬所有的回忆。

我居然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还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长乐帝姬。

方丈缓缓说道,「老衲昨日窥见一丝天机,帝姬你本体的灵魂,很快就将重入轮回。除非慧玄摒弃执念,否则你永远不会消散。」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期待地问,「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一直想着我,我就可以永远陪着他?」

方丈喟叹道,「可是这也意味着,慧玄将终此一生困于业障,前几世辛苦修来的金蝉法身也会毁于一旦。此生过后,不入轮回,烟消云散,再无此身。」

「但若能顺利渡过此劫,他或可得证大道。」

「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如何选择,还请帝姬自行决断。」

我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方丈,虽然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是你能不能陪我演一出戏?」

方丈应允了,随我去见慧玄。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方丈找到了法子,稍做准备过几日就可以为我超度呢!」

慧玄微微一愣,唇边挤出一丝微笑,「恭喜帝姬。」

方丈留了时间让我们独处。

我急急向他解释,「慧玄大师,我之前多有轻薄之处,是因为馋你的金蝉童子之身想复活。我现在想通了,我已经是逝去之人,还是顺应天道为好,还望你大人不记小……」

慧玄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双眼泛红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帝姬,不要走,好不好?」

我心痛得快呼吸不出来。

烟消云散,再无此身。

如果我不只是他的心魔……

如果不只是一世的贪欢……

我用指甲狠狠掐住手心,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冷静。

我故作天真地问他,「为什么不走呀?我好不容易才能重入轮回呢。下辈子我若不能当一个小家碧玉,最好是能去隔壁的武皇国,找七八个夫君风流快活呢。」

「可是我爱你……」他嘴唇翕动,从唇形能看出来他想说的是什么,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也爱你……」我在心里说。

我们都在心底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掐断了这段缱绻的情愫。

如此,甚好。

分别那日,方丈为我举行了盛大的超度仪式。随着一声声梵语念奏,我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我在空中朝着慧玄微笑,「慧玄大师,愿你福慧双增,诸愿成就。」

他怔怔地看着我,沉默地转着念珠,一句话也没有说。

佯作消失的一瞬间,我看见有一滴泪,默默地从他发红的眼角流下。

很快被清风吹干,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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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慧玄相信我已入轮回,我躲了起来,离他远远的。

我去看了泰山山巅的日出,琼海沙滩边的夕阳,遇到了厮杀的江湖豪客,和垂髫的小小书童。

遇见恶鬼我就赶紧逃走,遇见性子好的就上前攀谈几句。

有个温柔的书生期期艾艾地问我要不要留下与他做伴。

我摇了摇头,嘱咐他要好好念书,毕竟高中状元这个执念十分难以实现……

前几年我还能在青天白日里随意地晃荡,到了第五年,我开始畏惧阳光,只能在夜间出现了。

我知道,当我越来越弱,就证明了慧玄的执念在渐渐退散。

我偶尔还能从过往旅人的闲谈中听到慧玄的消息。

听说他在参加了一场超度仪式后,大病了一场。

等病好后,他待在藏经阁里不眠不休地抄着经书,七七四十九日都没有出过门。后来他一个人向西而行,日夜兼程,历经艰难,终于在三年后求回了十卷真经。

他开始设坛讲经,不仅是僧人,就连普通民众也听得如痴如醉。

他也开始慈悲济世,成了无数人心中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他现在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慧玄大师了。

我垂下头,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掩的酸楚,但更多的,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第八年,第九年……

渐渐地,我从双手开始,再到双脚变得透明。

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去看了长乐帝姬转世而生的那个女孩。

她很漂亮,很聪明,有爱护她的爹娘,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每次看见她眼神都会化作一汪水。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出去逛街就叫上交好的小姐妹一起,想吃什么零嘴小哥哥就会巴巴地送来。

不过,她长得并不像长乐帝姬。

她十五周岁那天,家里办了很热闹的及笄礼。

宽阔的庭院里燃起了一盏盏花灯。众多宾客围坐在一起,在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之间,有下人急急来报,慧玄方丈来贺。

我赶紧偷偷躲到一旁。

宾客见是闻名天下的高僧,纷纷停下手中酒盏肃站在一边见礼。

慧玄是一个人来的,穿着我初见他时的那身月白僧衣。

他的外貌虽已沾染了些许风霜,但是眉眼间还是一如往昔的俊美温和。

我痴痴地看着他,浑然不觉眼中满是泪光。

「贫僧有一位故人与小施主有缘,今日前来,特将此物赠予小施主。」

他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根白玉笄。

女孩好奇地接过白玉笄,朝他甜甜的笑,「好漂亮呀,谢谢慧玄大师!」

她随即得意地朝人群中的小哥哥使了个炫耀的眼色。

小哥哥宠溺地摇了摇头。

慧玄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他垂下眼眸,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祝小施主六时吉祥,四季安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终于释然地离去。

我的整个身子也跟着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了满天星光。

再见,慧玄。

不,再也不见了,慧玄。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