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紧被子,房羽沁却消失不见了。
我随意披了一件衣服,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看到她。我又跑到外面去找她,花树光秃秃的,枯黄的叶子掉了一地,秋千被吹得左摇右晃,上面却稳稳地坐着一只大黑猫,见我看过去,它懒懒地舔了下爪子。
很快,风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场景变回了梦中的高山和溪流。
我便知道自己仍然在梦中。
溪边有一片芦苇荡,芦苇长得比人高。
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盘腿坐在溪边,芦苇荡中跑出来一个少年。
「哎呀,姑娘,我师父说今晚有雨。」少年手中拿着一把伞,他把伞撑在女子头顶。
话音刚落,天上果然下起了雨。
少年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可算赶上了。」
我提起裙子,踩进溪水中,水不深,只到脚踝处。哗啦的水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便知道他们看不见我。
我大胆的凑到他们跟前,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
少年是我从未见过的人,少女是房羽沁。
却又好像不是她,因为坐着的这个少女目光呆滞,睁着的眼睛连眼皮都未曾眨过一下,像一个木偶。
我把手放到她鼻子下,没有气息。
天黑完了,少女站了起来,看也没看蹲在一边为她挡雨的少年,径直走向芦苇荡中。
少年捂住胸口,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说:「好酷的丫头。」
我蹲在他旁边,撑着头看着他,摇摇头:「好傻的小子。」
一切戛然而止,我清醒过来。
我推开窗,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想,这不该是我的梦境,这应该是房羽沁的梦境。
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往日一直困惑我的谜团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解开。
杏杏这会正端着食盒走过来,我问:「你有看见房羽沁吗?」
杏杏听到我这话却戒备起来,问:「小姐怎么了?她拖着病体又来刺激你了?」说着又叉着腰把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教训了一顿。
「不是,我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杏杏会错了意,不以为意道:「她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她奇怪点很正常。我的小姐啊,你为别人少操点心吧!」她把我往内室里拉,「呀!怎么穿这么少?」
杏杏又开始唠叨:「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小姐啊,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她再奇怪不是还有个亲哥和……那啥在嘛,而且你当她宫中这么多宫女太监都是吃醋的啊?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虽然但是,她应该是想说吃素。
15
虽心中疑惑万千,我还是决定听杏杏的,她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只是晚上的时候,我刚躺上床,床账上绣着的西府海棠仿佛在晃动。
灯影摇晃间,我好像听到一阵脚步声,鼻尖又是一股清香,意识逐渐模糊。
这次我又入了房羽沁的梦中。
房羽沁坐在悬崖边上看着翻涌的云海,眼睛不再呆滞,却也不太灵动。先前见到的少年看起来成熟了些,蹲在她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
「你是山中的妖吗?不吃不喝也能生活?」
「我要出门了,不能天天再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下雨的时候记得回家,淋雨会生病的,太阳太晒的时候记得打伞……」少年啰啰唆嗦说了一大堆,最后有些无奈,「算了,说了也是白说,你又记不得。」
「我争取早点回来陪你,你可别被道士给收了啊。」
少年拍拍手,站起来准备离开,却又再次蹲下,伸出手又缩回去,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摸了她的头一下,「再见。」
在少年的身影快要消失不见时,房羽沁伸出手摸了下自己的头。
梦中所见皆能证明她是人偶。
我还想要知道更多,突然一股力把我推了出去。像是被什么包裹住,浑身动弹不得。视线模糊时,我有一瞬间的清醒。
我听到有人说:「还是失败了吗?」
然后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天醒来,我决定去找房羽沁。这太奇怪了,我可以进入她的梦境。
杏杏听到我说要去找房羽沁,给我挽发的手一顿,突然肚子痛了起来。
这么一折腾,半个时辰后我们才到紫宸宫外。我们被拦在外面,为首的宦官是齐思修身边的人,他言语恳切,态度坚决。看来,齐思修早已下了命令。
我一眼扫去,房羽沁宫中来来往往的皆是打扮怪异的人。
我带着更多的疑惑离开,身边却传来杏杏的惊呼声,她吃痛的捂着手臂,「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你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啊诶诶诶……」
撞到她的是一个小内侍,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他要去的地方正是紫宸宫的方向。
杏杏只好自认倒霉,压低声音向我抱怨道:「小姐,你说我是不是和这姓房的犯冲啊?」
我说:「不是,你是单方面的不满。」
杏杏扭过头不满地哼哼:「哼,我可没有这么小气啊。咦,这是什么……」说着她从地上捡起来一样东西,「好像是刚才那小子丢的?看着有些熟悉。」
我伸手接过来,是一根很普通的木簪。
杏杏问:「要派人给他送去吗?」
我摇摇头说:「不必,他会自己找来的。」
「诶?自己找来?」
对,破局的人终于出现了。
16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他果然出现了。一个竹筒捅破窗纸往里吹烟,我拉下床帘捂住鼻子坐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推开门进来,他在房间各处翻找了一会儿,未果,来到床边。
他一撩开帘子就看到我正抱着膝盖看着他。
那个黑影一僵,慢吞吞地转过身,似乎有些尴尬。
我拿出那根木簪,很贴心的询问他:「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只是穿了夜行衣,并没有遮住脸,一看就是新手上路,并不熟练。
他面色僵硬地点点头。
我又问:「我能问你一个事吗?」
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不能。」
我:「……」
「你信不信,我只要喊一声,你立马会被当成刺客就地正法?」
他冷笑一声,反问我:「你信不信我立马让你命丧黄泉?」
我比较诚实:「我不信。」
我张开嘴巴正要大喊,他恨恨道:「你问!」
「你和房羽沁什么关系?」不等他回答,我立马接道,「你单相思的关系。」
他:「……」
「你这次进宫的目的?」又不等他回答,「救她出去。」
「……」
「这根簪子对你有什么意义?这是房羽沁的簪子,你偷偷藏起来的。」
「……」
他说:「娘娘既然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我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我和房羽沁的关系,还有齐思修究竟想做什么?
「我可以救房羽沁出去,不过你要如实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嗤笑一声,操着手倚在床边,用一种玩弄的口吻道:「你们这些贵族,根本不把人当人。」
「你知道他们要拿羽儿做什么吗?」他站在我面前,把匕首抵在我脖子上,似乎一用力就会流血,他靠过来与我对视,「拿她来换你的命,殿下,您的命真是金贵,我真想就这么杀了你……」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脑中一片空白,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什么换我的命?」我猛地拉住他的袖子,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激动,他快速把匕首收回去,锋利的刀口划过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
他皱了下眉,与我拉开距离。
「你也看到了羽儿宫中的人,那些全部都是大宣有名的秘术师,而今全都聚在一起,全是为了你。」
「羽儿也是因你而诞生的容器。」说完他顿了下,又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我低下头,月光照到我脚边,我听到自己声音在房间里沉闷的响起。
「齐思修房间里有一个暗格,机关在墙上的山水画下,暗格里面有一颗珠子,你替我拿来。等我弄清楚一切后,我会帮你救出房羽沁。」
17
南海有一颗可以窥未来的神奇珠子,名沧月珠。昔日先帝为寻瑶芝夫人踪迹,费尽周折才拿到。
传说,沧月珠不仅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未来,还能唤醒前世的记忆。是神物亦是邪物。
穆一,也就是那个少年终于在第二个晚上出现,他手中拿着一个沾满灰尘的盒子和两张被烧过的纸。
他站在门口,影子被灯火拉得很长。
虽然我给他说了房间里的布置,但看他有些狼狈的样子,应该还是遇到了麻烦。
我关心他道:「你怎么了?」
他揉了一下额头,有些疲惫:「没什么,一点小麻烦。」
他看了我一眼,罕见地提醒我,「这珠子邪的很,我触碰它时,感觉脑袋一痛,好像要吸干我似的。」
我突然想起沧月珠的传说,有灵魂的人才能触碰它。
倘若一个人没有魂魄,那么他也就没有前世和下一世。
穆一在一旁等着我,我拿出沧月珠,上面布满了细细的红色纹路,好似要裂开似的。
沧月珠需以鲜血为引,燃烧寿命为代价开启。鲜血越多,寿命燃烧得越快,越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所有东西。
我用匕首轻轻在手掌上划了一下,血珠便冒了出来。鲜血顺着指尖全部滴在珠子上,然后被蚕食干净。
沧月珠发出微弱光芒,下一刻我的脑子一痛,大量的画面涌入脑海,走马灯一样最后停在一个夜晚。
浩瀚无垠的天空下,两个相拥而坐的人显得那么渺小。细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男子抱紧了怀中的女子,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上,语气轻柔,说:「年年,下雪了。」他看着远处,声音平稳温柔,好像是在提醒怀中的女子。
「可惜……今年的雪来的太迟了。」
可是他的脸上全是泪痕。
沧月珠突然闪了一下,脑海显现出来另外一个画面,却又快速消失。而沧月珠似是承受不了彻底裂开了。
我:「……」
穆一:「……」
他讷讷半天,问我:「这样还能还回去吗?」
我说:「粘一粘应该……吧。」
他又问:「你说话算数吧?」
我回:「应该……」
他立马抽出匕首,故意让刀刃从刀鞘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默默把「吧」字咽下,保证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最终穆一坐在桌边借着微弱灯火用米粒沾沧月珠。我坐在窗边给他望风,防止杏杏的突然袭击。
大晚上的,他只找到了剩饭。
他垂着脑袋一副认真模样,这让我想起房羽沁回忆里的一个场景。我有些好奇:「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动作未停,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回:「不记得了,别和我套近乎。」
我无奈地耸耸肩,这个少年一点也不可爱,什么也套不出来。
房间里有些闷,我推开窗户深呼吸一口才觉得好一点。一阵狂风袭来,把一张纸吹到我脸上。笔墨和纸焦味交织在一起,很难闻。
我拿下来,发现是齐思修的字。
应该是他无聊时随笔,上面的字被火烧得残缺不全,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
「宣和五年春,日日醒来枕边无她……」
「冬,无眠,不知她可能……」
「城起秋风,寄思于风,望风……」
我低下头,脚边还有一张纸,上面只有几个字可以看清。
「宣和四……不舍……命不由己……」
我收起情绪问穆一:「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他头也不抬道:「我刚把东西拿到手就有人进来了,躲到桌下发现的,想着应该是什么秘密,没想到根本就是没用的东西。」
18
我手上的伤还是被杏杏发现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昔有曹公好梦中杀人,今有我季景好梦中切苹果。
好在伤口不深,她没有深究。
手中的伤也并不是没有用处,我以手痛为由把杏杏支出去请太医,又寻了个理由把宫中其他人打发到别处去。
月黑风高无眠夜,杀人放火最佳时。
我负责放火制造混乱,把齐思修引过来,穆一趁乱去救房羽沁。
我端着烛台,烛火刚接触到门帘就燃了起来,快得根本用不上我放在一边的扇子。
我又到处都点一点,火势渐大,掉落的火光在床上桌子上烧了起来。
火苗越蹿越大,大有将一切燃烧殆尽的架势。我蹲在地上,用事先准备好的湿手帕捂住口鼻。火苗不停地跳动,好像带着蛊惑向我袭来,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想就这样了。
突然一道声音将我唤醒,我呆呆地抬头看向他。房梁上的木头混着瓦片掉落下来,隔绝了我们的视线,刚刚变小的火势又猛地窜了起来。
他踏着火光,慌张地向我跑来。
我看着来人,脑海中似有许多画面浮现。那是我的十六岁到十八岁,可是我确定我与他并没有什么。
他在确定我安然无恙后,本来焦急万分的神情一下软了下来,像是春日复苏,冰雪消融。
「还算是聪明。」他半蹲下来抱起我,燃烧的横梁险险地砸在他身后,他的声音沉着冷静,把我紧紧地护在怀里,「还有力气吗?把鼻子捂紧。」
「哥……哥?」我一阵恍惚,手一松帕子便落到地上,浓烟吸进鼻子里,呛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咳咳咳咳。」不仅仅是被呛到的难受,连心也在隐隐作痛,好像在提醒我忘掉了许多东西,忘掉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什么?」他脚步未停,小心地避开掉下来的木头。
脑海里交杂着各种画面,我仿佛看到了一束光,我朝着那束光伸出手,似乎那里有什么在吸引着我去探究。
「小姐,小姐呜呜呜,还好……你……没事。」杏杏的声音将我从中拉出,齐政把我放下来,杏杏飞奔过来抱着我泣不成声。
「好了杏杏,我不是好好的吗?」我有些愧疚,摸着她的头安抚她。
杏杏开始自责:「小姐,我怎么就离开了呢?我刚刚明明可以让别人去请太医,我为什么没有陪着你,你一定吓到了吧?都怪我,我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杏杏真该死。」
我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说:「这不关你的事杏杏,这只是一个意外,是我犯困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不许哭,杏杏哭起来最丑了。」
她瘪着嘴,果然不哭了,只是眼里含着泪不依不饶道:「是杏杏没有陪在你身边。」她抱着我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退出我的怀抱惊叫道,「陛下!陛下还在里面!」
我猛地抬头,恰好与被两个侍卫扶出来的齐思修对视上。
他站在不远处,形容狼狈,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袖子上还残留着零星的火光。
他应该找了我很久。
我有些怀疑我和齐思修的缘分不深,他那时就从我隔壁的房间跑过,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他就又跑了。
我叹了口气,决定先发制人:「齐思修,这次你又想怎么骗我呢?
他一怔,移开视线冷淡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我向他走去,却在快要他身边时脚一软,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却被人拦腰抱起。
我有些委屈道:「你烫着我了。」
「哪里烫着了?」他立马抛弃了刚才的冷淡,一脸紧张地看着我。他好像忘了我们此刻关系疏离淡漠。以前也是,明明我们是在吵架,他也很生气,只要我稍稍装下可怜,他立马就来找我和好,一点记性也不长。
他袖子上微弱的火光终于熄灭,我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们和好吧,阿修。」
这一次和好的话由我来说。
「我们不要再误会下去了好不好。」我装作我们只是因为面具产生的误会,我装作只是知道他发现我认错人。
「你在害怕什么呢?」身后的熊熊大火已被扑灭,曾经困住我的宫殿被烧毁了大半。
「我知道,面具下的那个人不是你。」
怀中的人一僵,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我站直身子,与他面对面,用手分开他紧握的拳头,和他十指相扣。
「没有关系的,阿修,我不会因为一开始那个人不是你就不爱你了。」为了让气氛不要那么沉重,我故意打趣道,「若是真是这样,那我不如嫁给面具好了,你说是不是?」
「年……年……」齐思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的声音嘶哑,有些自嘲,「当你知道所有的事,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最后发现,我终究是装不下去。
「你让杏杏故意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你想让我讨厌你,你想让我离开你,是不是?」
「是。」他抿着唇,眼眶慢慢变红,我们对视一下他又突然垂下眼皮。
「美人哥哥也是你叫回来的,是不是?」
「是。」
「他让我离开也是你的授意,是不是?」
「是。」
「房羽沁是你带回来骗我的,对不对?」
「是。」
他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由得握紧他的手,「齐思修,这次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不许再骗我。」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叫了我一下:「年年。」
「嗯。」我回他。
我想把他凌乱的头发顺一顺,他顺势把脸放在我手中,一滴眼泪滑过他的鼻梁处落到我的手上,委屈又可怜。
我说:「我们错过了三年。」
他吸了吸鼻子,纠正我:「两年七个月零三天。」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的阿修,他回来了。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离开,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他藏了起来。如今,我找到他了。
大火过后的热浪还没有散去,齐思修牵着我往他的寝宫方向走。
我回过头,齐政在内侍的带领下朝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离开,而房翡在阴影处,不知站了多久,甚至都没有人察觉。
他像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与我对视,可惜天太黑了,看不太清。
他始终都是一个旁边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19
齐思修是第二天一早知道房羽沁失踪的,他看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本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章,房羽沁却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真正的房羽沁,不同于从前被我的意识所困住的房羽沁。有了自我意识的房羽沁,看起来冷冷的,不好接近。
她穿着普通宫女的服饰坐在床边,在我醒来时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却并没有用力。
「娘娘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人都喜欢你。」她微微俯下身,认真地打量我,「我不一样,我连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你知道当我有了意识那一刻有多绝望吗?什么都是假的,哥哥是假的,丈夫也是假的,对我的好是假的,就连我自己也是假的。」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像是沾染了朦胧雾气,「我宁愿永远也不要清醒。」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能说什么。
她收回手举起来,慢慢张开五指。她轻轻笑了一下,接着道:「之前未清醒前,我一直奇怪为何你们是温暖的,原来真正的人身体里流的是血啊。」
我抿了下唇,冷涩道:「房羽沁,你现在也是人了。」
她并不信:「是吗?」
我说:「你有自己的意识,会思考,你与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就是人吗?」她冷笑一声,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冷冷地看着我,「刚才我确实是想杀了你的,后来一想你也没有什么错,你什么都不知道。」
躺着说话实在不方便,我慢慢坐起来,「我知道,你和穆一真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也想杀了我为你报仇。」看到她神情有些变化,我试探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他吗?」
「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后,不放心你又回到皇宫了,我等了他三天,他并没有回来,这些日子我找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看到他的踪迹。」说着她讽刺地看了我一眼,「娘娘好手段啊,木怕火,他却义无反顾地回去救你。」
「……那晚上我也没有见到他,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默了默,收起脸上的嘲讽,缓缓道:「穆一和我一样,都是由木偶幻化而来。只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有了意识后仍旧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那日穆一寻来沧月珠时我就觉得奇怪,为何他触摸珠子会不舒服,而我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可我并没有想到他也是木偶幻化而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警惕地看向门口,外面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她快速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在她走到门口时,我终于把那句放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口:「对不起。」
她并没有停留,声音十分冷淡:「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本就是因为你才被创造出来的。」她推开门,脚步突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小心房翡,他没有那么简单,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她很快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齐思修轻轻推开门,却见我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
他收起小心翼翼地动作,走到我床边坐下,深深地看着我。
「是我吵醒你了吗?」
我和他和好了大半个月,奇怪的是他就好像看不够我似的。有时他的眼神会让我觉得,我们中间不只是隔着那三年。
「没有,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没什么大事,我就先走了。」
「阿修,房先生呢?」
「怎么了?」
「嗯,就是感觉有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了。」
「房翡身体不适,我让他去醴泉山行宫住上几天,那里气候宜人,还有温泉,适合养病。」
「哦。」我便不再过问。
「年……年年。」齐思修握住我的手,手上薄茧刺得手心发痒,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殷切地看着我,「我们出宫吧,我不做皇帝了,去大漠,草原,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他满眼的期盼,让人舍不得拒绝。
「好。」
他一怔,眼中的期盼化作了愕然。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吗?」他移开视线,看着外面,「为什么这么突然?」
已经是深秋,花叶凋零,窗子开着一个小缝,仍然可以看见小黑正撵着被风吹起的枯叶跑。
我说:「我相信阿修。」
他哑然失笑,抬起手放在我脸上,玄色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至手腕处,白皙皮肤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半晌,他轻声道:「傻姑娘。」
当天他留下一封禅位圣旨,就带着我离宫了。
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20
齐思修确实是预谋已久,他这些年一直被困在宫里很少会出城,但他却对城外的路十分熟悉。我们边走边玩,三天了还在离王城不远的一个小村落里。村子里人不多,我们借住的房子主人是个长胡子大叔,大叔自来熟,在外面遛猫,遛的是我家的小黑。
小黑是自愿跟着我们走的,它缩在齐思修的脚下,怎么赶也不走。而大黑,那天并没有找到它。
齐思修说他去拿一件东西,让我在这里等他。
「黑仔,黑仔,嘬嘬嘬。」长胡子大叔拿着一颗球往远处扔。
球是他自己做的,里面装着谷子,歪歪扭扭的针线,和上面写的一个「黑」字。
我觉得他这种玩耍方式不对,这明显是在逗狗。
可是小黑并不觉得,它像离弦的箭似的飞快窜出去,又衔着球慢悠悠的往回走,然后把球放在我的脚边,期待地看着我。
我恨铁不成钢的抱起它,说:「你是猫啊小黑,你不能狗里狗气的!」
长胡子大叔恍然大悟的「哦」了声,道:「原来黑仔是猫啊。」
「抱歉抱歉,老夫许久没出过门了。」长胡子大叔挠头,十分不好意思。
「……」
第二天下午齐思修才从外面回来,他看起来有些开心,甚至还给我带了一串糖葫芦。
以前我很爱吃糖葫芦,他也总是惯着我,导致我把牙吃坏了。后来他就不再让我吃这些甜食,就连疏离的两年多他也在私下里让杏杏看紧我。
只是他好像忘记了,这已经不是从前了,我也不是那么爱吃糖葫芦。
我接过来放在桌上,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出门和送小黑回来的长胡子大叔寒暄。
我们本该晚上出发的,可是村里有人办喜事,那家人热情好客,我推辞不了再加上确实很想看热闹便留了下来。
唢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席间齐思修喝了点酒,有些头晕,让我带他回去休息。
今夜无星无月,一路的小红灯笼替我们照明。他的酒量一般,却很少会喝醉,今夜不知怎么突然喝了这么多。不过还好,还能坚持到我把他扶进房间里。
我想起当时走得有些急,小黑没跟上来,想去看看它回来没,就对他说:「阿修,我去看下小黑,你先睡觉吧。」
他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乖乖的坐在床上并不动,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凑过去看他,他两眼迷茫,见我离他这么近,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扭扭捏捏地转过头,说:「你别离我这么近,我有些紧张。」
看来醉得不轻,连人也分不清了。
我不理他,他也不恼,好脾气的又问:「今晚,我记得是你和他的新婚之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景,你为什么不说话。」齐思修疑惑地看着我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我忘了,你在我的梦中。」
「我给你放个烟火吧。」他把手伸出来,大拇指和中指一撮,星星点点的光芒出现在他手中,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我,他把手一扬,烟火无声的绽放在我们身边。
我去摸,手却从里面毫无阻碍地穿过。
是幻术。
烟火照亮了他的双眸,他说:「阿景,我好想娶你啊。」
我说:「你喝醉了。」
他摇头,眼里的光芒暗淡下来,自言自语道:「梦中也不能如愿吗?」
他并不气馁,又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救下的小猫吗?你给她取名叫大黑,大黑已经有了小黑了。」说着他低下头,声音小了许多,「你也有小季景了。」
说完,他看着我,疑惑道:「梦怎么没醒。」
「房翡,这不是梦,当然不会醒。」
绽放在空中的烟火消失殆尽,他也清醒了。他看着我苦笑一声:「你在酒里放了东西。」
我并没有否认。
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和齐思修和好的第三天下午,大黑会亲昵的蹭他的腿,不呼唤它也会跟过来。
而之前真正的齐思修却没有这个待遇,因为猫不是他养的。
他们或许相熟,但并不亲昵。
还有出宫的那天,房羽沁的话和我亲眼看见他手腕上的红丝褪去。
我质问他:「你把齐思修藏到哪里去了?」
房翡却道:「我就是齐思修。」他牵起我的手放到他脸上,示意他并没有戴人皮面具。
「阿景,可能你不信,但我真的是齐思修。」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与齐思修毫无差别。
房羽沁的话再次响在我耳边。
「小心房翡,他不简单,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我的脑中浮现,他或许就是齐思修。
也就是这一刻,本来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那些我不曾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他说的对,他确实是齐思修,只是不是这个世界的齐思修。
门外传来细碎声响,小黑嗖的一声蹿上树。
我把手放下,一时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阿景你看看我,我是齐思修啊。」
我说:「你不是。」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我一字一句认真道:「和我相识的那个人不是你,和我相爱的那个人不是你。这些年陪着我的那个人不是你,爱我的那个人也不是你。」
齐政说得很对,我清醒又固执。
「你爱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房翡轻声笑了下,「不是你又是谁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是不爱你的季景,是你心心念念的阿景,总之不是爱着齐思修的年年。」
他说:「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阿景。」
「房翡,你喊的一直是阿景,不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我。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没有交集,也没有关系。」
「你也知道不是吗?你被拆穿后叫的一直是阿景。」
他一怔,喃喃道:「阿景,我……」
门从外面被打开,杏杏冲了进来把我挡在身后,随后是大批的侍卫涌了过来,小小的房间显得很拥挤。
离开的时候我给杏杏留了一封信,让她告诉齐政齐思修失踪了,我先跟在房翡给他们留下线索。一路上我尽量拖延时间,还好她来得及时。
「这是谁?皇上」杏杏瞪大眼睛,应该是刚来没多久,并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杏杏走到我身边,小声问我:「小姐,陛下怎么在这,你不是说房翡带走了你吗?」
侍卫们也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明白情况。
「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房翡眼一凛,想趁机带走我,他刚要抓到我的手腕,一把剑突然横亘在我们中间,把他逼了回去。
齐政收回剑,护在我的前面。
他淡淡道:「房翡。」
一股青烟从脚底升起,杏杏赶紧抓紧我的左手。白色的烟雾中有人抓住了我的右手,手指冰凉。
烟雾很快散尽,消失的不只是房翡,还有长胡子大叔和小黑。
而那只冰凉的手也随着烟雾消失不见。侍卫们要去追,被齐政拦下。
「不必了。」
他离我两步远,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说:「阿修在醴泉山行宫,需这个东西才能进去。」
「小皇后,马车已经备好了,你路上小心。」
「谢谢。」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21
马车未停,第二天中午才到醴泉山行宫。薛朗站在门外等着我们,我让杏杏在外面等我。
醴泉山行宫建在悬崖边上,下面是翻涌的云和不见底的海,这是宣戾帝为瑶芝夫人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打造的牢笼。
同时,这也是齐政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宣戾帝是齐政的父亲,瑶芝是齐政的母亲。瑶芝
朱门一开,与外界彻底分开来,里面宛如仙境,银河倾泻而下,流进脚下的云烟里,霞光撒在上面铸成五彩的云海,云海时常会变幻,一会变成花海,一会变成云梯,有仙子踩云而来,又变成蝴蝶飞远。天上是不灭的烟火和闪闪发亮的星光。
我拿出木牌,云海中间分出一条花路,饮水的仙鹤忙飞来引路。
走了大概一刻钟终于从幻术中走出来,眼前的景象终于正常许多,朱阁雀楼,亭台楼阙。
道路两旁栽满了樱花,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终于看见了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的齐思修。
他背对着我,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书,兴许是阳光晃眼,他把书盖在脸上准备午睡。
我柔声叫他:「阿修。」
「又是幻听。」他没动,只是声音从书下闷闷传出,「齐思修啊齐思修,睡觉吧,梦中也许能见上一面。」
我忍不住想笑,缓缓道:「梦中见面?那好,我先走了,你就在梦里见我好了。」
他猛地坐起来,书掉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转过身惊叫道:「完了,我出现幻觉了,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就是不相信我来找他了。
我说:「你再大惊小怪,你可能真的要被我打死。」
他一怔,呆呆地看了我大半天,讷讷道:「幻象也这么凶?」
我做出凶狠的表情,他终于正经起来。他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被他捉弄半天我有些生气,于是站在原地不动。他就站起来朝我走来,「算了,我过来抱你。」
他瘦了许多,以前正好合适的衣服现在却显得空荡荡的。
我抱住他的腰身不敢用力,他的腰不足一握,瘦的可怜。我莫名的想哭,那些平时可以接受的事情和小到忽略不计的情绪突然被放大,压得人心里难受。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问他:「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他奇怪道:「我不是让人把和离书交给你了吗?」
「什么和离书?」我不解。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哦,那就是你听错了,我说的是道歉信。」
我拧他一下,恶狠狠道:「齐思修,什么和离书?」
「啊哈哈哈哈哈,年年你饿了吗?」他开始打哈哈,「平日里有些无聊,我自己学着做了些点心,你要吃吗?」
我不上他的当,不依不饶道:「齐思修,你把我休了?」
他连忙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休的是我自己。」
「……」
虽然他在和我打闹,可他眼里的疲惫是怎么也掩藏不了的。
我抱住他,假装没有看见,说:「你要给我道歉。」
齐思修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声音轻快的不行,「季景,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郑重而又随意。若不是他的眼泪砸在我环抱住他腰的手上,真的会让人觉得他不是很在意。
「我再原谅你一次。」我原谅他的自作主张,原谅他的不告而别,原谅他刻意的疏远,原谅他做出许多让我伤心的事情,原谅他的欺骗,原谅他所有伤害我的话。
他手上的动作一停,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处,开始无声地哭泣。
吃过晚饭后,齐思修从厨房端来一碟小点心,形状可爱,甜而不腻。我才知道他不是单纯的转移话题。
里面的侍从听不见也不会说话,齐思修和他比画了半天终于回到床上。
我随口一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他脱衣躺下,说:「没什么,就是让他五更天的时候叫我起来。」
「这么早,你起来做贼吗?」
「……」
「我起来看个日出。」
我由衷地感叹:「……你生活还挺丰富多彩。」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
熄灯许久后,我仍感到他没有睡着。他就静静地侧躺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被子里的手比晾在外面还要凉。他闭上眼睛赶紧装睡,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还不睡啊?」
他的身体一僵,嘴巴却很厉害,把我曾经回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你睡了吗?你睡了怎么知道我没睡。你没睡?你没睡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睡?」
「齐思修,快睡吧。」我才不和他计较,只是轻轻地拍他的背,想要哄他入睡。
他靠过来乖乖的把头埋在我胸口,闷声道:「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年年。」他抱紧我,声音开始哽咽,「你不在时,我不怕死亡,可你在时,我就成了个胆小鬼。」
他带着哭腔道:「我是一个小偷,你是我偷来的,你从来就不该是我的。」
房间里一片黑暗,所有声响被放大,彼此的呼吸,他的轻微抽噎,和衣料的摩擦声。
星子未落,天际开始泛白。悬崖边建了一处亭台,我和齐思修相拥而坐着等待日出。
他精力不济,昨夜又折腾了一会儿,此时正靠在我肩头小睡。风有些凉,我系紧他身上的斗篷。
山下传来爆竹声,接着是烟花在空中争先绽放,他一下就惊醒了。
他喃喃道:「新年了吗。」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不清,我忍住鼻酸,回应他:「对啊,新年了。」
「许个愿吧。」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他对新年愿望总是抱有一种说不清的执着。我还记得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年。
我问他:「阿修,你许的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神神秘秘的就是不告诉我。
我知道,就是故意想要问问他,他明明不是很信神佛,却在这方面格外在乎。
「年年你呢,你许的什么愿望?」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他过来捉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与年年心有灵犀。」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夜空中升起的孔明灯,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偷偷看过他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年年,岁岁平安。
他也偷偷看过我的纸条,上面写着:与阿修岁岁年年。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他的心愿就变成了我的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他道:「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想你忘了我,又想你一辈子都记得我。」
我问:「那到底是让我忘了你还是记得你呢?」
他笑了一下,说:「那就慢慢忘记我吧。」
「你早就想好了不是吗?」
他早就想好了一切,他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我再笨一点,兴许就被骗过去了。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我额头抵着额头。
我说:「那下一辈子,你早点来找我。」
他小声道:「不下辈子了,这辈子我会变成夏日的风,冬日的暖阳。」
我问:「为什么?」
他开心地笑起来,「这样你不会觉得我烦人,你会很喜欢我。」
我坐起来悄悄抹去眼泪,故意转开话题:「刚刚你许的什么愿望?」
他说:「说了就不灵了。」他强打起精神同我说笑,「年年,你也许一个愿吧,可不能像以前一样,一张纸都写不完。」
我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肩膀一沉。
「阿修?阿修?」我试探性地唤了他两声,没有回应。
烟花终于放完了,黑夜退尽,黎明来临,天上却飘起了雪花。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我们终究没有看到日出。
我想起在沧月珠中看到的未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没有看到雪,他也没有看到日出。
22
远处有一人撑伞走来,蓝衣白伞。他一步一步靠近,而我怀中的齐思修一点一点在消失。
终于,那人走近。我的怀中空无一人。
他微微抬起伞沿,光影在他身上不断变幻,那些属于房翡的痕迹快速消失不见,直至他彻底成为齐思修。
他道:「阿景。」
这一天,齐思修刚好二十七岁。而房翡一直都保持着二十七岁的模样,一直未变。
他把伞放在一边,蹲在我面前,温柔道:「你看,我现在彻底变成他了。」
我只觉心里的无力与疲倦,「不一样的,你只是拥有阿修的记忆,并非陪伴我十年的阿修。我们经历的种种,于你而言只是记忆。」我从未这样清醒过,明明拥有两段不同的记忆,却仍能把它们分得清。
他仍旧固执己见,「那又有什么关系,以后我们也会经历更多的事,陪在你身边的也会是我。」他抓住我的手,放低姿态十分卑微,「如果你不喜欢变成这样的我,我也可以永远做你喜欢的齐思修。」
我收回手,不愿再看他,「房翡,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以一个旁观者目睹季景与齐政一生的齐思修,你爱的是和齐政在一起的季景。而我是与齐思修共度一生的季景,我爱的是这个世界的齐思修。」
他猛地抬头,声音有些颤抖:「你都记起来了。」
我轻轻点头,接着道:「房翡,对于我来说,你只是房翡,长着和齐思修一样的脸的房翡。」
「房翡,你改变了过去,那么我也是不同的我,我爱的也是不同的齐思修,不是你,只有你是原来的你。」
「从未改变的只有你,对我来说,你从来只是房翡。」我捂住眼睛微微仰起头,好像这样就不那么难受,「我的阿修,已经死了。」
就在刚才,齐思修死在我的怀里。
他说了,要我慢慢忘记他,所以就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雪越下越大,视线越来越明朗。
半晌,房翡的声音在大雪中响起:「对不起,阿景。」他抬起右手,在快要触到我脸时停住,眼中的疯狂消失殆尽,「我大概是疯了,嫉妒他轻而易举得到你的爱,痛恨他保护不了你的无力,所以起了取代之心,妄想陪在你身边。」
「你说得对,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把手收回去,捡起放在一边的伞,「阿景,我回去了。」
23
从醴泉山行宫离开不久,齐政带来了我阿哥的消息。那场大战后,我们只在悬崖下边找到几根骨头和带血的衣服。
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突然看到信封上面的「吾妹亲启」四个熟悉的字迹,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无边黑暗中陡然出现的光亮,让人满心期盼,又让人畏惧不前。
最终,齐政取出信纸,放到我手中。
「年年吾妹,一别多年,尚安否?忆往昔,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而今竟只余吾与汝,叹世事一场大梦。愚兄大难不死,然双足尽废,欲立不能。胸中言语万千,不知何处道起,阿妹若不弃,望面见相诉。兄季和,亲笔。盼汝早早归。」
归?我还有家吗?
有的,阿哥所在,那便是家的方向。
只是心中有太多疑惑和委屈,我抱住双臂慢慢蹲下去,也有太多的茫然和无措,「这几年,阿哥为什么不来找我?」
齐政也蹲下来,同我解释:「送信的姑娘说季和月前才醒,他一知道你的事后就想来找你,可他毕竟昏迷了七年,身体亏损得厉害。」
「去吧,季景。从这里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齐政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在了我的头顶。
这一次,他没再叫我小皇后。
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是齐思修,而齐思修留在世上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给齐政的禅位诏书,一个是给我的和离书。
阿修也想我能走出去。
我离开皇城的那一天,是个晴天。齐政把我送到城门口。
昨夜的大雪将世界染至纯白,却又在阳光的照射下褪成原本的颜色。
一路的静默不语,终于在马车停下时停止。
他说:「我就送你到这里为止了。」
「以前总是你们看着我离开,如今却是我送你们离开。」
我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把放在桌上的小木盒给他。
「美人哥哥,你把这个盒子放到紫宸宫。」房羽沁一定不会离穆一失踪的地方太远。
他不问为什么,只是点头道好。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木偶,也是穆一。昨晚长胡子大叔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很多事。
其中大部分与我的猜想八九不离十。
大叔名叫房蝉,是真正活了百年的秘术师。
房蝉说,他初遇房翡的时候,房翡手里握着沧月珠,血人似的倒在我家院墙外。
他救了房翡,教他秘术,让他能够活下去。
也许是房翡的执念太深,影响到了这个世界的齐思修,所有才会造成我和齐思修的提前相遇。
也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后面的所有事都或多或少开始改变。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三年前,齐思修带着岁岁去求房蝉,而碰巧房蝉不在,误把房翡当作了房蝉,他才知道他改变了过去。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些不该属于齐思修的东西,全被都被天道收回。
最终只剩下我。
可是,我也快死了。
房翡用秘术做了一个木偶,而这样的木偶需要我的一些头发。他想要把我的灵魂转移到木偶身上,骗过天道,只可惜,人我有了自己的意识。
说到这里,房蝉有些忍俊不禁,他说:「你知道你的头发从哪里来吗?」
我摇头不语。
他接着说:「翡儿说是齐思修一点一点从床上和梳子上存下来的,你头发长得好,他收集了大半年,才有一小把。」
「他舍不得剪掉你的头发,也舍不得伤害你。」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舍不得,不舍便不得,若他当初心狠一些,或许你们都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小黑绕着我们不停打转,似乎想和我们一起玩。房蝉摸了下它的脑袋,让它自己去玩。
他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一个木偶,身上的装扮像极了穆一。
他向我解释道,穆一是齐房翡用自己的头发做出的第一个木偶,他那时被这个世界的齐思修压制,身体开始溃烂,而用秘术做出的木偶可以替他分担伤害,减缓身体溃烂速度。
不过后来,房蝉替他寻了许多药物,再也用不到木偶,就将木偶放到了仓库中。
再后来,木偶成了穆一,遇到了房羽沁。穆一会爱上房羽沁,会唤醒房羽沁,也是命中注定。他毕竟继承了房翡的一些东西。
而那晚穆一来找我,被房翡撞了个正着。他是想过放过他们的,只是穆一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房翡放任房羽沁有了意识,又蛊惑齐思修一命换一命,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放过我和齐思修。
齐思修选择了一命换一命。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选择,他从一开始就走进了房翡的圈套。
这也导致了他命数式微,房翡的压制减弱。
三年前的那一面让房翡生出了丝丝希望,后来因着齐思修的缘故有关记忆复苏又叫他昏了头,唤醒了掩藏在他内心最深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
直到我的一番话打醒了他。
最后,房蝉问我:「对了,两个大小黑仔,你要带走吗?」
我摇头:「你养着吧,毕竟在这个世界我并没有救下它们,而且一直都是你们在养。」
「房翡呢?他为何不亲自来?」
房蝉叹了一口气,说:「万事皆有因果,虽非他意愿,可终究因他而起,若他不起贪心,哪来这么多恶果。若他不存了取代之意,你与你夫君会有一线生机的。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既然一切都由我的徒儿起,那么一切都由他止吧。」
他一手抱起小黑,一手翻上墙头。
时间又将倒转,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齐政已经下了马车,他站在雪中,目送我离开。
他穿一身紫衣,头戴白玉梅花簪。
我想,他也知道了。
我没有和他道别,他也没有和我道别。
我们都知道,这一世我们中间夹杂了太多放不下丢不掉拿不起的东西。
而我们也知道,当一切回溯,我们终究还会再相遇。
因为一切回到最初,那我们便没有道别的理由。
结束,有时候也是另外一种开始。
马车一路向南行驶,齐政终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番外一】
七年后,南方的一个小院子里。
一个白衣男子坐在轮椅上,他手中拿了一张纸,看过之后,调动轮椅方向向隔壁的院子滑去。
中间原本有一堵墙,他为了给自己的妹妹创造机会,又不想显得那么刻意,争取邻居的意见后就差人建了个圆栱门,上面牵了些花藤过来。如今蔷薇花开得甚好,可惜他妹妹一直没有回来过。
隔壁的邻居是去年搬过来的,而那时他妹妹刚好出门。
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引起了正在自家鱼塘钓鱼的主人的注意,他抬起头微微挑眉表示询问。
本是个寻常动作,被他这么一做出来,多了些许不同的味道。
季和心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真是好颜色。
接着他叹了口气,怎的他妹妹就不能开第二个春呢?他还想抱个和她妹妹一样乖巧好看的外甥。
他把信纸给齐政,信上说,杏杏生了二胎,薛朗忙不过来,她得去帮杏杏照顾孩子们。
齐政微微一哂,说:「她一向喜欢孩子。」
季和趁热打铁,劝他:「你若是难缠点,兴许也抱上了。」
他想的简单,齐思修已经去世七年了,他只是想妹妹能从过去走出来。人生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齐政沉默下来,就在季和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沉默不语或是转移话题时,他却突然道:「不会的,永远也不会。」声音无比笃定。
季和纳闷:「为什么?你试也没试,怎的就不会?」
「她从有以前的记忆起,就一直在取舍。」齐政看着远处,脸上表情不变,声音却无比落寞,「舍的一直是我。」
季和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是季景记起她十三岁那年遇到的人是齐政。
却听齐政轻笑一声:「如今这样也好,这一生我还可以做她的邻居,朋友,哥……哥。」说到「哥哥」二字时,他有短暂的停顿。
他明白她心中的难,她也明白他心中的苦。
他想,这样就很好了。
季和撇撇嘴,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她可不缺哥哥。」
鱼线一动,齐政拿起鱼竿站起来,一条三四斤的草鲩咬着钩被拉到空中。
季和瞪大眼睛,诧异道:「这么好看的池塘,你居然拿来养草鱼?」
齐政把鱼放进脚边的桶里,耸耸肩无奈道:「锦鲤又不好吃。」
季和:「……」
「对了,今晚你要留下来吃鱼吗?我师父他们刚好过来。」
「你师父不是和尚吗?」季和又震惊了。
只见一个男子从房檐上跳下来,双手合十道:「不正经的和尚吃点正经池塘里的不正经鱼怎么了?」来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头黑发格外醒目,「何况我已经还俗了。」
齐政对他师父从不走寻常路和不正经的说话方式习惯了,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从百丈悬崖下爬上来的。问其原因,答:不愿绕路。
震撼了六岁的小小齐政的三观。
短短一会儿时间,季和被震惊三次,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是不住地点头。
点完才想起一件事,忙对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大喊:「不不不,我不吃了,我娘子今晚带我去岳父岳母家里吃饭。」
可惜两人并没有听到,还在争论晚上吃鱼火锅还是水煮鱼的好。
「能不能吃鸳鸯锅,你师娘最近有些上火。」
「可是我想吃酸菜鱼。」
「我看你倒是一条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
「……」齐政想象了一下晚上的场景,闭上了嘴巴。
【番外二】
房翡手中握着一颗沧月珠,等着最后的时间到来。
他还记得,十年前他意外被珠子带到了这里,身体毫无原因的破裂,痛苦无以复加,心中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想要再看季景一眼。
后来他被房蝉救下,整日都待在山上,他以为不去见她思念便会变淡,直至彻底放下。可感情这个东西向来不讲道理,当她再次出现时,房翡发现他根本无法克制这份感情,原来他早已思念一个人到了极致。
看到另外一个「他」那样自然的拥着她,他几乎嫉妒得发狂;看到另外一个「他」让她无望的悲伤,他痛恨「他」的无力,生出了取代之心。
可是结果并不如意,他让季景更痛苦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是齐思修,同样他也不是齐思修。
他始终只是那个季景不爱的齐思修。
终于,沧月珠发出大量光芒,将他再次带回到十年前的枝金大街上。
这一天,齐思修会和季景相遇,他忍着身体的撕裂感等在一边,终于在看到人群中那个改变几人命运的面具时,假意上前和他相撞,然后取下他的面具潇洒离去。
后来如他所料,季景看都没看十七岁的齐思修一眼便和他擦肩而过。
莫名的他心中有些难以形容的爽意。
他在这个世界还要等上十年,为了防止因他的原因会让两人发生别的变故,他始终守在季景的身边。有时他是季景的车夫,有时他是教她的先生,有时他是她的侍从,有时他是她府上的花匠,有时他是和她擦肩而过的路人……他化作各种不起眼的身份守在她身边。
终于十年之期来了,他来到齐思修面前,齐思修一眼就认出他是十年前把他撞到地上出了个大丑的那个人。
房翡:「……」
房翡再次从齐思修手上抢走了沧月珠,并告诉他之后会发生的事。
自己捉弄自己,有些怪异又有些说不清的愉悦。
他带走了沧月珠,来到齐政的府上。
他坐在房檐上,身后是一颗高大的花树,刚好可以掩盖住他的身体。他看着季景和齐乐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把沧月珠一点一点捏碎,直至变成齑粉撒出去。
沧月珠或许是改变她美好生活的变数,可齐思修的心才是真正的变数。
他经历过,所以他太明白不过,一切由心生,因执念而起。
突然他感觉自己一轻,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透明,他知道,齐思修放下了。
他急迫的站起来,想要再仔仔细细的看季景一眼,只是刚往外迈出一步,他就如同变成齑粉的沧月珠一般彻底消失。
只有一个猫耳面具沿着屋檐掉下去,砸到季景的脚下,被她一脚踩到。
她捡起来,自言自语道:「诶,这个面具不是放在书房吗?」
回答她的只有芍药花香,还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蒲公英种子。
一切由面具生,一切由面具止。
【番外三】
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齐思修偶尔会去泡一下温泉,然后坐在太阳下面一边晒头发一边发呆。
他来之前并不知道醴泉山行宫里的人都是哑巴,也不认字,但好在听得懂他说的话,所以也不是太无聊。
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有些讨厌这些睡意,因为他睡着了很少做梦,就算做梦也很少会梦到季景,而他发呆的时候,却可以想她很久。
他为了抵抗这种莫名其妙的睡意,开始学起了做点心。在他把厨房炸了三次后,做糕点之路终于步上了正轨。
等他像模像样地做出第一盘糕点时,他难过又遗憾,如果季景在这里就好了。
他想啊想,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可是当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年年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开始害怕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年年,他怕他不在后他的年年会受欺负,他怕他死的时间太久了……年年会忘掉他,他也怕年年会记得他。老天总爱这样捉弄人,在一个人绝望时,又给他些许希望。
他不敢奢求下一世,因为这一世就是他偷来的。他太害怕了,害怕年年会像他一样看到她本该有的人生。害怕年年知晓她的所有不幸都是他带来的。害怕年年想起所有后,会讨厌他。
他卑鄙又懦弱。他慢慢回想起来,那些年季景和齐政的默契,他们才是真的天生一对。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个面具对他们来说那么重要,重要到直接让他们错过此生。
齐思修知道齐政喜欢收集面具,因为齐政相貌太过好看,时常都会有人盯着他看,齐政不喜欢别人看他,所以就戴起了各式各样的面具。
他因为偷偷出宫的次数太多被皇后抓住了,看守他的侍卫多了一倍。本想去找齐政诉苦,可惜房中空无一人。两人身形相当,便从他房中随意拿了一个面具戴上,扮作齐政的模样偷偷溜出宫。他并非故意要代替齐政成为年年心仪的少年,他也不知道那个面具的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枝金大街。
可是他不后悔。
那年年后悔吗?他不敢问。
但是,他想,她一定是后悔的。
当天上绽放第一束烟花,他故意让年年许愿,故意装成平时那般轻快的模样,他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的不甘心和对死亡的畏惧,那样丑陋的表情。
他多想陪着她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
他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初遇。
十六岁的小姑娘,羞涩又大胆,说话时系在头发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的心也忍不住咚咚咚的快速跳了起来,他忍住心悸,假装镇定地问她:「现在的小姑娘都时兴这样打招呼吗?」
他很久以前就听一位堂姐说,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响起时许愿最为灵验了。他当时嗤之以鼻,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堂姐真的就把那个据说十分难搞的冰山世子拿下了。
喜帖送到东宫的时候,他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下。然后在其他堂兄堂妹的怂恿下,许了个很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希望未来的太子妃是个大美人,最好是个天仙,因为他有严重的偶像包袱,毕竟他是大宣第二美男。然后这个太子妃最好是突然出现来找他的,因为他非常相信命中注定。
如今鬼扯的愿望成真,他又惊又喜,可又害怕小姑娘只是一时兴起,就把戴着的面具给了她,算是给她的定情信物。
那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会让三个人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烟花爆竹声中,他眼神几近贪婪地看着季景,许下最后一个愿望。
心爱的姑娘啊,愿你一生平安,愿你万事顺遂,愿你……和真正心爱之人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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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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