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年正混沌着, 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往哪里去,他就听见了一阵儿哭声,起先很弱, 像猫儿似的,后来像个烧开的开水壶,又尖又细,听了有一阵儿,才发觉,那哭的竟然是他自己。
不是他,而是他的身体。
他降生了。
姜武元年,六月初一落了第一场雨,民间有了瑞年之喜, 初二天就晴了,原是颚阳宫的陈王后诞下了一位王子,那是姜王此生第一个儿子,是比天还要大的喜事。
鹤年,是姜王与王后为其取的名字。
陈王后与大王比民间和睦夫妻还要恩爱,所以姜鹤年一出生,宫里人人都说,这几日去东宫打扫时总听见有喜鹊在叫,看样子, 这冷清地要住进位主子了。
姜王喜爱这个儿子,却没怎么抱过, 刚出生时,他只匆匆瞧了一眼,就交由奶娘照顾,婴儿的模样不俏, 脸蛋太红毛也不齐,活像个小猴子。
王子在王后宫中照料,姜王空闲之时都会瞧上几眼,日子一久,长得总算有模有样了,脸蛋是白的,有些粉气,头发也齐了,姜鹤年睁开了眼睛,他有五分像生母,陈王后可是个英俏的美人,看那双眼就像站在碧水上看里头的墨石子。
可王子除去降生后的啼哭,就不哭不闹,像个哑巴,医师未探究原因,姜王决定于满月之际举行一场祭天仪式,由大祭司赵阴阳主持。
帝王已拜天地,祭文已念,宫人将姜鹤年抱过来,递到了姜王怀中。
台上正在击鼓,天坛下群臣叩拜,祭司舞到了王和王子面前,那张森严的面具装满了婴儿的眼睛,襁褓中的孩子是醒的,可他只是看着出奇的宁静,祭司用观音草着露珠轻轻扫过王子的脸颊,一点露珠落于眉心,那观音草竟就枯了。
大祭司一惊,从怀中拿出块宝镜往王子脸上一照,口中愤骂出两句咒语,宝镜压下去,姜鹤年身上射出一缕黑烟,消失在天际。
接着,姜鹤年就眉心一皱,姜王怀中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原是有鬼邪在姜鹤年降生后就附在他的身体上,屏蔽了他的五感,所幸在皇宫中,有姜王龙威所震,才没叫婴儿被鬼邪吸去了精气。
大祭司赵阴阳不仅会古老的蚩南蛊术,还精通道法,姜王礼待重用之,却不曾想有一日,他也会跪在这颚阳宫的正殿外。
赵阴阳正是为了姜鹤年主动面谏姜王,他句句出自肺腑,为那幼儿着想:“殿下命格不凡,乃是千年难遇的极阴之体,殿下此生易遭鬼邪侵扰,贼人迫害,只有从道,方能用道法护其一生平安。”
那高阶上的帝王沉默一刻,只说出一句:“赵阴阳,孤可有薄待你。”
帝王的脸庞蒙上阴霾,赵阴阳惶恐,立即跪地伏首:“大王赏识臣,重用臣,如此恩情,臣此生难忘。”
姜王道:“可你现在却在告诉孤,孤的儿子要去做一个和尚,他是太子,是这姜朝未来的主人,赵阴阳,你再告诉孤,此事何解。”
“禀大王。”赵阴阳答:“臣还有一法,让宫匠用重银刻制一枚长命锁,叫殿下时刻佩戴,臣会在东宫布下阵法,防范邪灵,但殿下在满六岁前不得踏出东宫半步,宫中也需减少杀戮,为殿下祈福。”
姜王的怒火这才消退:
“准。”
那日之后,姜王便下旨封禁东宫,撤去了王子身边众多宫人奴仆,只由奶娘和陈王后亲自照顾,为此,关于陈鹤年都流言四起,宫人都说,东宫的主子体弱险些早夭,如今只能静养连房门都不能出。
陈王后为此忧伤消瘦,姜王更是勃然大怒,在宫中仗责了数十人。
姜鹤年本人并不知道,他相安无事地长到了两岁,这时,他已有两尺高,能随意在东宫中走动,近几日还落了雪,他身上裹着狐裘,头发是奶娘梳好的辫子,他会坐在屋檐下抱着手炉看雪。
他说得最顺口的两个字就是母后,但那个寒冷的冬天过后,他就再难把这两个字叫出口。
陈王后在他两岁那年产下了一位公主,却也因此薨逝,姜王大悲,除了东宫,皇宫都挂满了白绫,和雪是一个颜色。
他在王后下葬的最后一天出现在灵堂,由奶娘牵着,在一具棺材面前跪拜,他没有看见父王,只有些妃子和母族亲眷。
灵堂中跪着的人都在哭,王悲,宫中则不敢出现笑语。
那棺材是黑色的,姜鹤年走得很近,看见了母后故去的容颜,奶娘一直在安抚他,担心他会受惊。
姜鹤年并不害怕,他只觉得奇怪,因为他看见了两个母后,一个在棺材里躺着,一个则正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央。
母后像往常一样,立在那里,轻轻对他笑。
他想把母后两个字叫出来,但陈王后却在对他摇头,那是不能做的意思,他能看懂,所以他闭住了嘴。
他只是来这里拜了一次就被人牵走了,姜鹤年回到东宫,一路上,他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地往旁边看,他的母后就跟在他的身旁。
只是母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到夜晚,他回到寝殿的床榻上,却在半夜听到了细细簌簌的怪声,有人在殿外吼叫,他惊醒,起身打开殿门往外看,殿外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屋外的风雪吹了进来变成了他母后身上披着的衣袍,陈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她的衣摆下有血。
姜鹤年和往常一样钻进母后的怀里。
母后用像雪一样冷的手把他抱到床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她什么也不用说,就可以哄他入睡。
竖日。
陈王后下葬。
姜鹤年就再没有见过母后,奶娘告诉他,陈王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东宫就只有他和奶娘两个人,两个月后,进来个会哭闹的孩婴,比他还要小,是他的胞妹。
宫里人说,大王不喜公主,只给她取了一个皖字,就把她丢进东宫,是给太子说话解闷的。
姜鹤年已经是太子了,在陈王后下葬后,姜王就下了诏书,他是东宫唯一的主子,这东宫里也只有他,小皖和奶娘。
四岁时,姜王给他派了一位夫子,那是他母族的人,陈坷大夫。
大夫每日都会入东宫,教他习字,读书,他慢慢都学会了,却总是觉得无趣,提笔练字,还不如小皖用手沾了墨在纸上作画有意思。
到他五岁,来过东宫的都只有三个人,父王,大夫,还有祭司赵阴阳,赵阴阳每月都会来东宫检查阵法,应姜王要求,会顺道来殿中陪他解闷。
赵阴阳会教他作画。
他知道日子,会提前叫奶娘准备好干净的笔墨,把小皖叫去偏殿午睡。
赵阴阳是宫中最特别的人,姜鹤年每次见他,他身上的打扮总是不同,这一次是一身鱼白的袍子。
姜鹤年是东宫的主子,无论是顶顶威望的夫子和祭司都是他的臣子,他想要看什么,赵阴阳便会画什么,只是一次去留的时间比以往要短。
赵阴阳的手比之前要抖,他总是需要停下揉捏手腕,只能不停向姜鹤年赔罪。
姜鹤年准许他提前离开,临了,就指着他的肩膀说:“那里湿了,下次,干净些再来见孤。”
赵阴阳听了有些不解,他来东宫自然会注意衣冠整洁,直到伸手一摸,才发觉不对,猛地从肩膀上拽出了一只蛊虫,那是他不久前造蛊丢失的虫子,原来是钻进了他的身体,要是再发现晚一点,就要往他脖子上吸血了。
赵阴阳大惊,知自己差点酿成大祸,悻悻离去时,仍对姜鹤年感激不尽。
那还是个孩子,却也是个储君。
姜鹤年六岁时,已熟读百书,他的生辰宴被姜王特意推后了一日,那一日,姜王下旨打开了东宫的大门,贵为太子,他该有的宫奴,仪驾,全都赏赐下来。
东宫不缺珠宝,画卷,只是少了一些人气。
宫门打开时,姜王出现在大殿前,站在他眼前。
姜王于他,是一个威严的父王,但这次来不是为了考验他的功课,而是对他说:“我儿,你现在是这东宫的主子,而这座皇宫未来都属于你,但你要自己去做整个天下的主子。”
当夜,姜王在宫中举办夜宴,为太子庆生,可在后宫却出了件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