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lupin。
位置偏僻的酒吧里早早坐了一位客人,唇边有痣的青年将西装外套叠好搭在椅子上,点了一杯威士忌。
坂口安吾加班加得太猛, 异能特务科的同事怕他猝死在工位上,半强制地给他放了一天假。
突然间不用工作很不习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也睡不着,最终决定爬起来去lupin喝两杯再回家。
今天刚好是织田作之助出差结束的日子, 如果他猜得没错, 还能顺便和好友聊聊天。
等一杯酒慢慢见底的时候, 意料之中的客人拉开了酒吧的门。
来者身量很高, 走进门时微微弯了下腰,露出驼色风衣后的纸袋。深红发色的男人面容沉静,下巴上有短短的青色胡茬,使他看起来有一种放大年龄感的沉稳。
织田作之助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意外安吾的出现,平静地打了声招呼。
他刚结束了一次长达一星期的外差, 算算时间刚回侦探社没多久就来了这里,却并没有多少疲惫之色。蓝色的眼睛宛如波澜不惊的海面,相较之下, 竟然是坂口安吾显得更风尘仆仆一点。
织田作之助将手中的纸袋递给酒吧老板,后者笑眯眯地接过,道了声谢。
坂口安吾好奇道:“这是什么?”
“帮老板带的特产, 特辣芥末味的厚烧仙贝。”织田作之助拉开椅子, 看向坂口安吾:“我买了很多, 要尝尝吗?”
坂口安吾感受胃部泛起了一丝绞痛, 敬谢不敏:“……不, 这就不用了。”
“说起来, 你这次出差还真是巧。”陷入加班地狱的政府人员叹了一口气,“好羡慕你啊,织田作先生。”
“我听敦他们说过了。”织田作之助显然知道前不久发生在横滨的大战,默然地点了点头,“听说过程很惊险,辛苦了。”
“惊险倒确实……不过幸好没造成太大损失。”
坂口安吾将只剩个杯底的酒饮尽,脑内连日来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兴致上头又点了两杯,和织田作之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酒过三巡,冷静理智的参事官辅佐仿佛被打开了开关,完全抛弃形象地拉着好友的胳膊大倒苦水,激动得连眼镜都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去。
“说什么‘一边打电话一边敲键盘一边喝咖啡然后睁着眼睛睡着实在有点惊悚,安吾先生请回家休息吧’,我也不想这样的好吗!”
“那两个人的大脑实在太可怕了,真的和我一样是人类吗?还有中原君从飞机上跳下去的时候,我简直被这几个人吓得折寿了!”
被拉住胳膊的织田作之助没有挣扎,时不时顺着对方的话点点头。他并不能算十分优秀的倾听者,没有强烈的感情流露,回复中“这样么”“确实”“然后呢”占了大多数,但他足够认真耐心,望过来的眼神专注而平静,反倒会激起对方的倾诉欲。
等狠狠地宣泄完对加班的不满,坂口安吾已经握着酒杯趴在桌面上,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正当织田作之助准备把酒杯从他手中拿出来时,本以为熟睡的后者却忽然一把按住他的手,发出了一声含含糊糊的梦呓:“织田作先生,你还记得……记得公野君吗?”
空气刹那间安静下去。
——认真算起来,在三个人组成的酒友里,坂口安吾是知道的最少、但得到消息最早的那一个。
彼时织田作之助还没苏醒,太宰治仍在地下接受洗白,只有他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横滨的地界里。
虽然他尽力避免了和港口黑手党的交集,但还是有一些工作事宜无法推脱。某日,作为维护异能社会秩序的官方机构,特务科在深夜捕捉到了特异点数值的异动。
先是飞快飙升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数值,又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骤然跌落。
定位就在港口黑手党的五栋大楼之后。
因为担心是危险的异能实验,坂口安吾曾变装去港口黑手党附近秘密调查。前几日一无所获,直到他偷听到了门卫换岗时提到的两句八卦。
“真的假的,赌场这一个月不营业吗?我刚拿了工资准备去过过瘾呢。”
“听说是高层的意思。闭馆一个月,耽误的生意得有这个数吧,啧啧。”
“喂,你们两个快别聊天了。首领这几天心情不好,连黑蜥蜴都被罚去了禁闭室,你们被抓住就惨了!”
“这、这……那还是别在这说了。”
……
时间有限,坂口安吾只听到这么多,回去后他顺着这条线索去调查,几乎动用全部人脉和情报网,竟然真的让他调查出了一些东西。
——港口黑手党,少了一个对他来说或许还能称得上朋友的异能者。
看见机密报告的一刻,坂口安吾瞬间明白了特异点数值怪异的缘由——异能自爆,并且是极其强大的异能才有可能到达。
他的手都在发抖,控制不住去胡思乱想:异能没有暴走,直至消失都在其主的控制之下,说明这并非意外。
是叛逃了吗?事情败露后被森首领下令追杀?不不,港口黑手党根本拿不到任何好处,这根本不是森首领崇尚的最优解。
那就是刺杀?可哪个不要命的会去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大楼去刺杀他们的干部!
想到的一切原因都被排除了,坂口安吾不得不接受事实——他是自愿的。
究竟是什么事,才会让公野君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无法从已逝之人身上得到答案。
对于偌大一个上下等级分明的黑手党来说,一位干部的叛逃会引发里世界的轩然大波,一位干部的离去却在黑暗中阒然无声。
将文件封存时,坂口安吾只能苦笑地想,幸好站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太宰君。
……虽然也瞒不过多久。
意识模糊的安吾没能抵得过醉意和劳累的双重夹击,在问出那个问题后,便真的睡了过去,因此错过了织田作之助的反应。
但就算他没睡着,喝醉了的状态下,估计也很难觉察出织田作的异常。
杀手最擅长控制气息,早就金盆洗手的前杀手也不例外。
手在半空中停滞良久,织田作之助将玻璃杯放在不容易被碰到的位置。
他起身走到门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串号码。
“是我,织田。抱歉晚上打扰您了。”
“幸介他们还好吗?……那就好,我明天会过去一趟,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嗯,我记下了。麻烦转告孩子们早点休息。”
在挂断的前一秒,织田作之助似乎听见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喊他“odasaku”的声音。
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声音。
废用许久的躯壳像一台没上油的发动机,关节处生锈地嘎达作响。阳光穿透眼睑,还未适应光线的视野一片白茫茫。
他听见有孩子的声音在激动地大声喊他“织田作!”。
等白光慢慢褪去,织田作之助看见一张张哭成小花猫的脸,全都紧张兮兮地围着他打转,似乎生怕他一不小心又变回了成植物人。
被刚才的动静引来,房间门口又出现了一对老夫妻,表情同样惊喜,其中一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又急急忙忙小跑回了里屋。
织田作之助愣了许久。
他既不认识刚才那对老夫妻,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心里犹疑着这是死后的一场幻梦,可孩子们的脸、望向他的闪闪发光的喜悦眼神、递到手边的温水、空气中漂浮的淡淡饭菜香味,都是那样真实而触手可及。
他慢慢抬起手,不甚灵活地擦掉了离他最近的咲乐的眼泪。
“……长大了。”他低声道。
咲乐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织田作之助被老夫妻告知,以外界的时间流速计算,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
期间,孩子们被坂口安吾托付给了这对从政府机构退休后隐居乡下的老夫妻。夫妇俩中年丧子,将五个孩子视为己出。孩子们也很喜欢爷爷奶奶,只是常常会想念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人欣慰地对他说,“要多陪陪孩子们,把以前的遗憾都填满啊。”
织田作之助哑然,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不对,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应当是死在了纪德的枪下。
可现实却是,不光孩子们都好好活着,连他也只是“受重伤导致昏睡了一年半”。
此后的时间,织田作之助缓慢复健。身体条件摆在那里,不过半个月便恢复成了两年前的健康状态。
他现在是黑户,暗网上甚至至今还挂着对他的通缉悬赏金。为了他和孩子们的安全,老夫妻一开始并不让他与外界联络。
乡下虽然偏僻,却比横滨适宜生存了太多。坂口安吾考虑得很周全,孩子们的户籍和入学问题也一并得到了解决。
最大的幸介已经在上国小,最小的咲乐也到了该读书认字的年纪。
织田作之助在乡下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几乎快忘记了mimic与港口黑手党。
但当田舍间的溪水潺湲而下,石阶上不知名的红色小花结了果,远处淡青色的山丘在傍晚炊烟中叠连。
在鸟鸣的呼唤声中,他常常会想到一个人。
一个不会出现,也不该出现的人。
他始终觉得那个人不该是黑手党,又觉得黑夜确实是最好的陪衬,让那一抹微弱又兀自的荧光映入了他眼中。
没有工作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像一面透明的幕布,有时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海;走路时视线也爱随着天空中的一缕云移动;既看不到天也没有海的时候,干脆就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发呆。
于是他想,也许他会喜欢这里。
……
幸介放学回来,遇到不会的作业题就会来问他。
曾经属于杀手、握着双枪的手,在给小学生削铅笔的事情上也很擅长。织田作之助将削好的铅笔放回笔盒,顺便指出了幸介国文作业里的一个错字。
幸介吭哧吭哧用橡皮擦掉,拿着铅笔盯了题目半天,想的却不是国文题。
男孩犹豫着,小声问:“织田作,你不写小说了吗?”
织田作之助在清理桌面上的木屑,闻言“嗯”了一声,“不写了。”
“为什么呀?”幸介憋不住好奇心,眼巴巴地盯着他,“你以前不是很想写小说的吗?”
“某个人还说将来要加入港口黑手党,现在还想去吗?”
幸介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他顿了顿,又问,“那,织田作也是因为这个吗?”
织田作之助停下动作,海蓝色的瞳孔中情绪莫名。半晌后,他摇了摇头,“是因为我自己。”
他只是,没有资格再去书写别人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