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躲在门后被的小朋友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了,却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对话的意思,只是他觉得这时候应该走出去。
段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无法描述的正义感。妈妈和外婆吵架时,如果妈妈落了下风他就会想要站在妈妈这边,如果外婆理亏了他就有责任帮外婆说话,或者当两个人难分胜负激烈地吵成一团时,他会故意做出一些“坏事”,让两个人的怒火都能发到他的身上。
比如突然站到中间说“今天我上课没有好好听讲被老师批评了”——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他临时想到。总之在那种时候他会让妈妈和外婆同仇敌忾,因为这样她们很快就会和好。段霖就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做这样的事。
所以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了,六岁的身体还很矮小,走到客厅中间的时候两个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现,而他也在这时候才看到,妈妈和外婆的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
“怎么出来了?”外婆把他搂进怀里,有些粗糙的手掌摸索他的发顶,声音还残留着嘶吼后的沙哑和颤抖,“霖霖,妈妈说想让你回县城,你愿不愿意去啊?”
段霖看着妈妈,对方像是心虚似的避开他的视线,他感受到身后靠着外婆发颤的身体,这时候理所当然要向着外婆说话。“不愿意。”他挺起胸膛干净利落地回答,声音是小孩子才有的清脆。
“我要留在这里陪外婆。”——后面这句话更是直接哄得外婆眼泪都落下来,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妈妈说,“为了霖霖你也要想一想啊!”
“那谁来为我想一想啊!”妈妈深吸一口气,把段霖从外婆的怀里扯出来,“钢琴练好了吗?老师让你每天弹两个小时,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弹琴啊?”
成年人的声色俱厉总是会让小朋友感到害怕——段霖也没办法说自己完全是勇敢的。可是为了让这场争吵停止他应该做点什么,“没有,”他像个英雄一样站得笔直,“我没有练琴,”他在妈妈和外婆同样惊愕的目光下严肃地说,“我不喜欢钢琴。”
然后盛满水的玻璃杯对着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还好不是热水,他全身都湿了,肩膀的钝痛让他没忍住哭了出来,妈妈指着他第一次这样凶狠地骂他——“花这么多钱让你学钢琴……”后面的话没有听清楚,外婆捂住他的耳朵速度很快地往外走,“怎么能说这种话让妈妈伤心啊!”把他推进房间后,门被从外面重重地反锁。
其实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外婆颤巍巍的“小心肚子”。所以段霖想自己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吧,虽然他的肩膀痛得一阵阵发麻。
后来他没有弟弟妹妹——几天后妈妈从医院回来了,在床上躺了一整个月,只是有天模糊地说到“也是个男孩子呀…”等到他终于能理解那天发生在客厅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却再也没有提过了。
但他记得第二年爷爷家拆迁赔了很多的钱,爷爷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孩子,所以钱全都给了他们家。那晚妈妈看着银行卡突然多了好几位数字的余额,脸上却没有半点开心的表情。这件事延续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也许可以再回忆得更久一些。
六年后他上初一,夏季的某个夜晚,他把脏兮兮的祝远山领回了家。
滚烫的眼泪不断从身体里翻涌上来,沿着胃,食道,涌到喉咙和鼻腔,大颗大颗地滚落出眼眶。妈妈的眼睛此刻用尽全力地看着他。
“我不接受。”
“我不会同意。”
……
天光泯灭是瞬间发生的事。
怎么可以让她做了五年的美梦,现在又这样轻飘飘地打碎。怎么可以用像是看向疯子、看向臆想症患者的眼神看她。
那样的眼神,像是没有声音地对她说“你的孩子已经死了”——是从双腿间掏出来的血淋淋的肉块。是她能看得出有手有脚的宝宝。这五年里她终于能感觉到那些从她身上撕扯掉的血肉重新长出来了,可是现在只要对她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啊”,只要这样就能让那个面无表情的死胎,被一双沾满鲜血的白手套再次捧到她面前。
像是刚刚长好的一层皮肤,又血肉模糊地从身上撕裂。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胃痛,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肚子。
不管以为自己坚持多久,原来都只是鬼打墙,命运又兜兜转转走回原路。
段霖说不出话。
他顾不上湿淋淋往下淌水的衣服,只想离开这里,只要呼吸就能感觉到无数根尖锐锋利的刺扎进肺叶,氧气好像都被抽空,客厅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他握紧拳头快步走到玄关,拉开门的一瞬间迎面灌进夹着风雨的冷气——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的脸色惨白的人。
淋着雨跑回来的,和他一样狼狈得像是只落汤鸡的,浑身湿透的祝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