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一顿饭的?工夫,紧接着又下起来,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端的?是恼人。
这种天气码头不?会有艇子渡人,钟洺见雨虽不?停,风却不?大,和早上那阵子的?狂风急雨不?一样,便?借了二姑家的?船,撑着去乡里卖鱼。
要是别的?鱼获留一晚也无妨,锅盖鱼泡一夜卖相会大大减损,届时损失的?不?止几钱银子,没人和钱过不?去。
他披上蓑衣戴上藤笠挡雨,船驶开后,明?明?天泛着铅灰色,半点不?亮丽,他却心?情好得哼起小调。
“一把竹篙般般同噢——哥今下海去撑船噢——”
“积够彩礼就转厝噢——讨人过门入洞房咯——”
水上人天生一把好嗓子,唱的?小调俗称“咸水歌”,都?是大字不?识的?渔夫渔女代代传唱,用词直白得不?行。
有些更糙的?歌词,莫说姐儿哥儿,薄皮汉子都?能给唱红脸。
钟洺也忘了自己是跟谁学了这首调调,今天情绪到了,没怎么回忆就顺嘴溜出来。
词还怪应景的?。
他与?船自水面横行而过,海湾里船上的?人隔着雨雾,只看清一片深色的?影子。
“哪个人这个贼天还要去乡里,怕不?是脑壳坏咯。”
有人见着了暗自咕哝一句,把一盆脏水倒进海里,缩回身子后把舱门闭紧,继续搂着媳妇歇午觉。
木船靠岸,甩了锚停稳。
钟洺给了码头竹棚下管船的?汉子几文钱,劳他帮忙看顾。
这钱不?是必须要给,但?不?给难保没人去你船上使坏,久而久之大家伙心?照不?宣。
“下着雨还跑来,有大货要卖?”
别看汉子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能干这差事?的?人家境不?简单,普通人哪能捞到这么清闲又油水丰厚的?去处。
这不?外头下着雨,此人摆着一盅酒,一碟子花生小鱼干,正悠哉吃着打发时间,还有兴致和钟洺搭话。
锅盖鱼这么大一个,没什?么避着人的?必要,也避不?开。
钟洺正嫌自己在圩集上名气不?够大,以后他要在乡里摆摊子,知晓他本事?的?人越多越好,于是侧了侧身,把身后的?网兜亮给对方看。
“走了大运,得了条这玩意,哪能留船上过了夜,这不?紧赶慢赶冒雨进城,看看谁家掌柜老爷的?能看上眼。”
“呦嚯!这么大的?可不?常见!”
汉子酒也不?喝了,立身站起,还招呼钟洺往近处站。
锅盖鱼在淡水里泡过,比起刚出水时颜色干净了不?少?,鱼身上细看并不?平滑,有好些它在海里时留下的?疤痕,纵横交错。
汉子隔着网摸了摸,又看尾刺。
“你把尾刺斩下丢了?”
钟洺点头,“那东西太毒,丢了省心?。”
汉子咂咂嘴,语气甚是遗憾道:“你这就可惜了,我这处有门路,有人专收这个,有大用嘞,出的?价不?低。”
收毒刺的?是一个外地来的?客商,汉子得了机会与?其?吃酒,耳闻这么一桩生意,当即便?心?动,想寻些门路收购。
他在码头上遇了几个水上人打听,有人惜命,立时便?拒了,有人听罢两眼放光,说是会替他寻,可见财帛动人心?。
汉子语焉不?详,钟洺多少?起了疑心?,自己从没听过锅盖鱼的?尾刺能入药,收这个去的?指不?定想做腌臜勾当,制什?么害人的?东西。
汉子见钟洺不?搭腔,把其?在心?里归为惜命怕死的?那一拨里,换个话头道:“不?说那些,这东西香得呢,以前吃过一回,入口和吃红烧肉似的?。”
他跟钟洺打听,“你起意卖给谁,有人家同你订下了,还是卖给乡里食肆?”
钟洺是打算问问闵掌柜和辛掌柜要不?要买的?,大鱼过不?了夜,雨天食肆食客想必也多不?了,要么他们两人争出个高?下,要么就一人一半,别挑。
得知是卖给食肆,汉子放心?了。
“你若卖了,回来时同我说一声卖给了哪家,他们买去今晚上势必要上这道菜,我带家里人去饱个口福。”
后事?恰如钟洺所料,雨天中乡里开门的?铺子都?透着股没精打采,他提着大鱼先从八方食肆过,被伙计叫住,兴高?采烈地喊了闵掌柜出来。
巧的?是辛掌柜因铺子里没什?么生意,正在八方食肆斜对过的?茶铺里吃茶听曲,看见了以后曲也不?听了,掏出赏钱给了琵琶女,顶着雨不?请自来。
“老闵,这么大条鱼你想独占?不可能!”
他进来后见闵掌柜已经在丈量锅盖鱼大小,急得跳脚,扯着钟洺道:“他出多少?钱,我一斤给你加五文,卖给我!”
闵掌柜捋着小胡子冷笑,“一斤加五文,打饭叫花子呢?”
辛掌柜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再抠门也比你大方,真不知是谁成日揣个秤砣满处走,也不?嫌沉的?坠袖子。”
钟洺淡然看两人打口角官司,期间已用八方食肆的?秤称出了锅盖鱼的?斤两,毛估估不?到三十斤,大概有个二十九斤出头,现今锅盖鱼的?市价是二钱半银子一斤,距离多少?,还要看卖家和买主商议的?结果。
最终闵掌柜松了口,称愿意和辛掌柜两家平分,不?然继续扯下去,食肆的?晚食都?赶不?上趟。
两人毕竟是生意人,达成一致后当即结成一帮,转过头来和钟洺讲价。
“这时节两钱半也太贵了些,我俩可都?是你老主顾了,这价钱你往下让一让,日后还有长久生意要做。”
钟洺急着去买媒人礼,二钱半一斤本就是顶格的?价,他没因这条鱼受什?么累,提早便?预留了让价的?空间,买卖之事?,哪有不?议价的?。
三人你压十文我涨五文,嘴皮子都?磨薄了,定下二百三十文的?价钱。
数额有点大,交给伙计识拨弄算盘得出结果,“共是六两余六百七十文。”
钟洺闻言果断道:“七十文零头不?要了,我给两位凑个六六大顺,只收六两六钱。”
这样也好对半算,一家出三两三钱。
闵、辛二人没有异议,当场把锅盖鱼拖到八方食肆后院,就地剖鱼。
水上人都?是解鱼拆鱼的?好手,一把后厨借来的?片子刀,由鱼头偏后处斜进,几乎是沿着鱼骨分出完整的?半片鱼肉,接着翻个面,将?同样的?手法又来一遍。
剩下的?鱼头比起鱼身子要小许多,下面的?鱼嘴半张开,上方还有两个孔,像极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人脸。
因为这张“脸”,还有人管锅盖鱼叫“鬼鱼”,海边类似的?传闻多了去,真要端上桌,哪还有人管鬼不?鬼,好吃就行。
他把鱼头放上砧板,换了把斩骨刀,把鱼头斩做等分的?两半。
大鱼的?鱼头肉多,肉质胶滑粘嘴,钟洺把鱼头丢向两边的?两个盆里,下决心?日后再抓了锅盖鱼,定要留下自家吃一顿。
分开的?肉再次过秤,难免有个几两偏差,闵掌柜的?那一半多些,他愣是拿个小刀切下一块鱼肉添去辛掌柜那侧,意思是不?占便?宜。
结账时钟洺先收了八方食肆的?银钱,又替辛掌柜拖着鱼,随他回到四海食肆。
“三两三钱,点明?白再走,离了这里再说少?了我可不?认。”
外面天不?好,辛掌柜的?八哥鸟看起来也无精打采,不?说恭喜发财了,改说“没意思”,三个字翻来覆去,烦得辛掌柜用瓜子丢他。
钟洺听着想笑,数明?白钱后问了一嘴食肆里的?虾酱卖得怎么样。
辛掌柜挑挑眉毛,“我那天就想问你,你对那小哥儿的?事?这般上心?,你们俩是一家子的??可是既不?一个姓,长得也不?像。”
“上回来时还不?是。”
他意有所指,辛掌柜听懂了,“日后你们小两口怕是要从我们兜里陶去不?少?银钱。”
卖一条鱼就是六两银,到时候哪里还看得上虾酱的?一个月二钱。
钟洺谦虚,“小打小闹罢了,哪比得上您是发大财的?,您吃肉,我们才能跟着喝汤。”
话糙理?不?糙,这话说得让人受用,辛掌柜心?悦道:“虾酱不?错,记得按着说定的?日子送来就是。”
有契书在前,一问一答不?过是一种寒暄,双方都?得了想听的?答案,钟洺揣好银子告退。
出门后,要去的?地方还有好几个。
预备置办的?媒人礼,说白了就是媒人的?辛苦钱,一般就是一串铜子,用红纸封,给多少?端看男方家愿意出多少?,必须是双数,不?是单数。
这之外,男方家要是诚意足够,往往再添一块肉、一包糖,意思是让媒人嘴上抹油带蜜,多言自家好话。
媒人都?是拿钱办事?,没有定规,你给多少?钱,人家出多少?力。
若是事?成,定亲后需再给一份谢媒礼,此乃后话。
白水澳的?荣娘子在说媒这档子事?上名声不?错,钟洺不?是那等吝啬的?,起意包个一百八十八文的?红封,肉和糖也不?能少?。
他固然不?在乎媒人跟刘兰草怎么讲,这件事?本就轮不?到刘兰草做主,礼数足够,是为了彰显他对苏乙的?看重?,免得从媒人这一步起,便?让人轻贱了小哥儿。
由于心?有成算,办起事?来也快。
他先往纸坊去,买了几张裁好的?红宣纸,常见的?宣纸是一张三尺,钟洺说自家要办喜事?,纸坊伙计让他买上五张。
“包红封、裹聘礼,剪喜字都?用得上,成亲那天,就连桌子上摆的?果子碟都?得添上红,您听我的?,买少?了您还得来一趟。”
钟洺一想,好似是这个道理?。
“那便?要上五张。”
一张纸就是五文钱,这还不?算纸坊里的?好纸。
要么说寻常人家想供个读书人都?要勒紧裤腰带,皆因纸墨即是一笔不?小开销,但?搁在水上人身上,这笔钱则是想花也花不?出。
外面还在飘雨点子,钟洺把红纸放进随船带来的?背篓,四面都?围油布,上面也盖一块,好护着里面东西不?被打湿。
离了纸坊,又去肉铺、杂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