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心软了……
陷入深层昏睡后, 将夜恍惚中做了一个梦。
但在梦中的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在梦里,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一条河川, 一捧清泉。
他好似天生就是那条川流,流淌在空中, 周围都是流云,偶尔飞过彩雀, 他便兴奋地掀起一簇浪花, 小心翼翼的凑上去找玩伴。
可惜的是, 彩雀从不搭理他,甚至像是怕了他,一见他靠近,就蓦地扑棱翅膀,惶恐地飞远了。
天上还长着一株华盖亭亭的梧桐树, 那树对将夜说:“你吓着它们了。”
可将夜很委屈:“我只是想要交朋友。”
树告诉将夜:“你不能和活物做朋友,你会伤害它们。”
“我……我不是, 我没有想要伤害它们……”
“你想不想不重要, 重要的是,靠近你的活物都会死,它们畏惧你,你别痴心妄想了。你看……”
梧桐树沾了点河川的水, 洒在一只栖息于他枝桠的彩雀身上,那滴水顿如腐骨噬魂的熔岩一般,瞬间灼烧掉彩雀一大片羽毛,彩雀哀鸣一声狼狈逃走。
将夜被吓到了, 他好难过。
那川游弋在云彩中的河流不再溅浪, 不再逗弄彩雀, 只是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地流淌着,掀不起半点波涛,他怕自己的任性终会害了别人。
直到有一天,一只浑身雪白,拖着长长尾翎的大白鸟倏然降落在梧桐树上,它挺立的胸脯上是炫目幻彩的浓密绒羽,琉璃珠涳濛神秘,高傲地似矗立云端的矜贵。
将夜看傻了,他日日观察身边飞舞而过的彩雀,从没有一只像他今天看到的这样漂亮。
那样美丽的羽毛很柔软吧?
好想摸一把。
那双漂亮的琉璃珠看过来会不会夺魄摄魂?
好想被他看一眼,将自己浑身澄澈的水流都映入那双琉璃珠中。
然而,白鸟只是栖息了片刻,展开羽翼转身就要飞走。
将夜艳羡地看着自由翱飞的白鸟,看着它凌空起舞,看着那些成群结队的彩雀追随其后,像是对一个王者的拥趸。
忽然,白鸟那双琉璃珠蓦地转向将夜,将夜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白鸟就忽然向他冲来。
将夜慌了,他始终记得梧桐树说过,他会伤害这些活物,也亲眼见证过沾染他水珠的彩雀秃了一大片羽毛,他太害怕了。
然后……
开始拼命逃!
可一川水要怎么逃呢?
白鸟的琉璃珠中映着一川逆流而上,枉顾自然规则的河川,忽然来了兴趣,一展翅膀,就飞到源头去堵截。
将夜吭哧吭哧游了半天,一抬头,白鸟一爪子拍打在他面前。
他慌了,不敢动了。
生怕自己再前进一点,身上的水就淹没了白鸟漂亮的爪子,腐了溶了,到时候让白鸟变成独立金鸡就不好了。
一川水抖个不停,将夜颤颤巍巍道:“你别靠近我,我……我水很多的,我会淹了你……”
跨物种之间,语言并不相通,白鸟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只是好奇地凑过去,伸出乳白半透的尖喙,在那川颤个不停的水流中浅啄了一下,在将夜又懵又惊恐的眼神中,喉咙一滚,就将他的水咽了下去。
竟像是得了乐趣,一头扎入川流中,嬉戏打闹。
将夜:“……”
这只鸟怎么还不秃?
从那以后,白鸟每天都来,在川流边梳理羽毛,又总是让将夜猝不及防地一个猛子扎入他水凝的身体中。
川流凝不成身躯,但每一滴水都拥有将夜的感官触觉,这种感受流淌在他和白鸟之间,很奇妙。
虽然一川水和一只鸟是没办法沟通说话的,但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川流每天都在等白鸟来自己身躯中沐浴,白鸟也每天在黄昏将至时,踏着天边绚丽的霞彩飞来。
直到有一天,白鸟未能守约。
但将夜想,他们从未定下约定,又何谈守约呢?
那么漂亮的白鸟,或许已经寻觅到新的川流了吧?
听说九天灵潭的水灵气又足,性格又温和,不像他这么凶悍不讨喜,或者,潆洄湖畔也是不错的选择,别的鸟雀都喜欢去喝那儿的水,不像他水里都是毒。
将夜想着想着,心底有些伤心难过了。
但他到底是一条憋不住情绪的川流,卷起水流,掀起浪花,恶狠狠地发泄似的朝空中抛,要是白鸟朝这边望一眼,就肯定知道他生气了啊!
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要是白鸟来了,他该怎么闹脾气,要晾它多久,自己才好消气呢?
一天?
不行不行,自己忍不了那么久。
一个时辰吧。
也不行!还是太久了。
那要不……就一盏茶功夫好了,只要白鸟解释清楚,其实也不是不能原谅啦。
但是……
任是将夜把浪掀得再高,高到足以引起很多彩雀的注意,也没引来白鸟。甚至,他都能将视觉感官转移到浪花顶上了,一遍遍极目远眺,也未曾瞧见白鸟半片羽毛。
心底不安愈重,将夜就想,自己只是一川水,难以脱离这条云霭织就的河渠,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找到他的白鸟呢?
于是,他想起来,自己曾亲眼见过梧桐树幻化成人形的模样。
一川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沟渠的水,从没见过别人,他以为所有人类都长成梧桐树幻化的那个样子。
于是他也变成了那个样子,这样他就拥有了一双可以离开这里的腿。
只是,当他顺着白鸟的气息找到它时,只看到峭崖边,高岭上,虬粗的锁链缠缚着一只浑身染血,奄奄一息的鸟。
将夜慌张的要命,他怕它死了,就匆匆跑过去。
可他还没适应人类的腿,跑得急了,一个趔趄就摔倒在白鸟面前。
这动静瞬间惊醒了昏睡的白鸟,将夜只觉得眼前光芒炽盛地让人睁不开眼,从白光中透出银白的长发,被风飏着飘逸身后,青年苍白的脸颊一点点显露在将夜面前。
将夜愣了一下,这张脸好像很熟悉……
好好看!
他们这种灵物化作人形还能长成这样吗?
可白鸟好像并没有认出他,甚至那双桃眸无比痛苦且凶悍地看着他,仿佛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将夜急了,看着白鸟浑身锥入的钉子和绞入血肉的锁链,连忙说:“你……你没事吧?你疼不疼?”
白鸟似乎并不领情,冷嗤一声,从那双被染成猩红的琉璃珠中迸出杀意,忍着疼痛咬牙切齿凶狠道:“假惺惺……滚开!”
“呃……”将夜好冤枉,怎么就假惺惺了?他是真的关心他啊。
可是他一看到白鸟如此痛苦,这么凄惨了,就不忍心凶回去,只能忍着委屈,凑过去想帮白鸟解开锁链。
当他的手一触碰到白鸟的身体,脑海倏然闪过一些奇怪的,破碎的,难以捕捉的画面。
在白鸟的抗拒和挣扎中,将夜呆呆地看着他,潜意识地从唇中溢出一声:“师尊……”
他想起来了!
“师尊!”
眼前的一切化作茫茫白雾,蓦地散开。
将夜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喘息。
眼前是轻柔飘荡的纱幔,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浑身酸疼地要命,肩膀和腰腹尤甚。
他眼珠转动一圈,隔着轻薄半透的纱帐,看着熟悉的房间,渐渐想起来,自己现在好像是躺在……神隐峰水榭?
是师尊的床上……
适才那个梦很是荒诞,梦醒之后疲惫不堪。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身体恢复一点力气后就想掀开床幔找师尊。
窗棂外传来对话。
“你这次做事实在是不计后果,你一个活了千年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任意妄为?要不是你提早放那鸟雀回来知会我,我恐怕只能等着给你收尸了。”
这么敢对师尊说话的人,也就只有步凌尘了。
师尊略有些喑哑的嗓音,带着一股无所谓的态度随意道:“你不还是来了吗?”
这话可是激怒步凌尘了,他近乎咬牙切齿:“我来?我本来以为你想通了,除去那个潜在威胁,甚至都给你准备好闭关要用的东西了,结果呢?你是心软了吗?舍不得了?”
“嗯。”师尊声音依旧淡淡的。
却让步凌尘惊讶不已:“你说什么?”
“舍不得,心软了。”
“呃……”步凌尘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沉默了半天:“我认识你一千年了,你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你怎么回事?”
“他很重要。”云谏毫不避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