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烟说:“小仙君他没事吧?”
见云谏不答他,他将一肚子疑惑咽了下去,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在场的人除了那个伪冒成仙尊的白衣男人之外,也就他看出了将夜体内那忽然爆发出的不平凡的力量。
若是仙尊很在意,说不定连他的命都不会留下,好在仙尊急着要潆洄岛的菩提仙草,不会对他动手。
长街之上很是喧闹嘈杂,陵华宗的修士赶来善后,那些几乎吓破了胆的平民不断哭诉自己家的商铺被损毁了啊,身上受伤了啊,以及还有几个人抱着死伤的家人恸哭。
云谏对什么都冷淡,看惯生死,对凡人百年短暂命数并没什么太深的感触。
他问神烟:“陵华宗为何姗姗来迟?”
这座城池是陵华宗的属地,城中放了一块极难损坏的通讯灵石,就算那些怪物第一时间用什么特殊方法损毁了灵石,消息还是会很快传回陵华宗,按理说不该耽误那么长时间。
神烟摇头:“只说是路上也遇到了怪物围堵,处理起来消耗了不少时间。”
“也是浑身长满舌头的那种吗?”
“那倒不是,说是一种能操控空间的怪物,看不见形态,只是一直误导他们走冤枉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东西就跑了,再加速赶来也已经迟了。”
能操控空间,看不见形态的未必是什么怪物。
云谏觉得这个描述很熟悉,但并不能想起更多。
不远处还有些平民,看见云谏的刹那惊慌失措地撞翻街摊,尖叫失声,踉跄跌地,那些不明现状的人一直误以为云谏就是操控怪物伤人的罪魁祸首,这张脸恐怕已烙印进脑海深处,闻之色变了。
陵华宗的弟子急忙安抚平民。
曾在云缈山参加弟子试炼的曲一峰立刻认出云谏,小跑过来问候。
“仙尊放心,我们知道那妖邪和苍梧城的一样,伪装成仙尊害人,不会误会仙尊的,只是仙尊此番前来,宗主并不知晓,否则定亲自前来邀迎仙尊。”
云谏点头,其实他并不在意谁会误会他。
只对神烟道:“不必等明日了,去将马车赶来吧,即刻出发。”
“仙尊现在就要离开?”曲一峰一愣,在云谏眉眼凌厉的注视下,有些为难道:“弟子已向掌门师兄传信,他应是已知仙尊绞杀了妖魔,恐怕已在赶来的路上,还有些问题想向仙尊请教……”
神烟立刻懂了曲一峰的意思,就算陵华宗不认为是云谏做的这些事。
但人心不稳,总要给个交代的,何况那白衣男人逃走了,下次若再出现于别的城池伤人。
到时候不但会有人造谣云谏是妖魔,更会有人说陵华宗不调查清楚事情真相就擅自放走云谏。
可是,这位毕竟是神隐峰仙尊啊!
但没有人管陵华宗究竟能不能拦得住云谏。
不管结果如何,拦得住是得罪仙尊,拦不住被质问起来,要为私放妖魔一事沦为众矢之的,何况,陵华宗在仙门之中并不讨喜,甚至可以说是被孤立。
唉,怎么都是两头难的事。
神烟自然是听从云谏的,早将人送到一日,他就早些完成任务。
看着神烟去取马车,曲一峰真是急了。
“仙尊!仙尊能不能稍歇几日?两日……就两日,不!就等天亮,我掌门师兄快到了,您等他来成不成?”
云谏不想管别人是否为难,他沉冷着磁缓的嗓音道:“妖物在陵华宗管辖范围内作恶,这是陵华宗管理不善导致的,诺大的城池竟不留宗门内的弟子看护,是这世道太平久了,就让你们都忘了什么叫居安思危吗?”
千年前可不比现在太平,这些年的安逸日子都将仙门弟子的精神气磨平了,风骨无存,剩下的都是苟且为安。
云谏毫不留情地冷声说:“仙之为善者,守民除恶。有妖邪便除妖邪,无妖邪总还有些鸡鸣狗盗为祸苍生的恶人,而不是……”云谏定定看着曲一峰,一字一句道:“而不是只为长生修仙,只为飞升为神修仙。”
话一落下,云谏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自觉自己算不上什么心怀天下的修者,他根本不在乎天下苍生的安危。
可这一刻,让他好似回到了千年前,在去往彤岫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
他那时候秉承的是这样的信念吗?
那现在呢?
现在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好人,于是没继续说下去。
云谏觑了眼被他教训的面红耳赤的曲一峰,抿唇道:“我说的不是你,你不必……罢了……你告诉曲凭阑,本尊有要事,等不来他,就算等来了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他若有心探明真相就去云缈山下的翠微苑查一查,若他也想明哲保身就听听其他仙门的想法再做判断。”
说完这话,神烟已赶着马车靠近,曲一峰见云谏进入内宅,抱着被大氅包裹严实的人,俯身钻入马车。
神烟放下苇帘,对曲一峰道:“在下是潆洄岛神烟,可为仙尊作证那妖邪与仙尊无关,若是阁下需要证人,算神烟一个。”
“呃……”曲一峰自知根本拦不住云谏,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天快破晓时,他掌门师兄曲凭阑赶到此处,其实也没花费多长时间。
但到底是迟了,人已走远,他听师弟将那些话一一道出,不怒反笑。
幽幽道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神明是假的,仙尊才是真的。”
……
将夜半梦半醒,能些微感知外界的时候,被他师尊抱在怀里。
好半天喂不进水,他师尊便用手指沾了点晨间收集的露珠,在他唇上蘸了蘸,湿润干涸。
少年喉咙沙哑,半梦中喃喃着:“疼。”
“疼?哪里还疼?”
明明腰腹的伤口在上好的伤药和大量灵力不要成本似的修复下,早就愈合结痂了,为何还疼?是神交效果不佳吗?
云谏皱着眉刚要把脉检查,怀中少年唇边又溢出话:“别……烧我,好疼……疼啊……”
烧?
“什么烧?”
“火。”
少年无意识地回应他,睫毛簌簌颤着轻轻掀开一道眼缝,露出的瞳孔却是扩散失神的,显然还未清醒。
云谏几乎在刹那慌了神。
时光回溯,千年之前他没赶上,没救下他,在他灰飞烟灭后才从残存的一枚骸骨中听见他绝望的呼唤。
“好痛。”
“水……要水……求求你们,给我点水……”
“啊——”
他就那么孤立无援,身边没有一个帮助他的人,活生生被烈焰吞噬,烧红了半边天。
而云谏呢?
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隔着山峦远远看着笼罩半空的烟熏火燎,抱着怀中莫名焦躁的腓腓,抚摸着沙棠果,平静地说:“他看到这个应该会很开心。”
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的云谏可以很平静,可以以为只是村民燃起柴垛焚烧秸秆,可以以为等他的人还守在神庙中等他回去,然后委屈巴巴地攥着他留下的书信与他闹别扭,可看到他带回来的沙棠果时会是什么样?会很开心吧,开心到忘记生他的气。
可千年后什么都明白的云谏却不能原谅自己,光是回忆那些往事,他都像个要被溺死的人,喘不上气。
眼眶通红地抱着将夜,指节用力,揉皱衣衫,磁缓的嗓音半哑着安抚他:“只是噩梦,别怕……不疼的,没有火。”
他的安慰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
就像是千年前他没赶上去救他,在他恐惧惊慌地死去时不在身边,而现在不一样了,他就守着他,护着他,在他耳边低语。
告诉他:“我在。”
于是,所有苦难都随往事烟消云散,沉溺入梦魇中的人终于平静下来,缓缓掀开睫帘,神情迷惘地看着云谏。
“我……我做了一个梦。”他喉咙好哑。
云谏将晨间采来,兜在莲叶中的露水凑他唇边,小心翼翼地喂着。
安抚他:“只是梦而已,别怕。”
“可那个梦……”
将夜还要说话,想说那个梦太真实太恐怖了,他竟觉得自己真如置身火焰中,承受着烈火炙烤的痛楚,皮肤都被烧焦脱落,发出阵阵糊味,骨骼被烧得哔啵作响,浑身都要化作烟云化作雾气了,可神智还是那么清醒,迫他承受那种来自于身体和灵魂的痛。
“都过去了……别想了。”他师尊这么说着,就拿露水来堵他的嘴。
将夜视线渐渐清晰,乖顺地任由云谏喂水,圆润的杏眸一直望着他师尊的脸,除了那个梦带来的恐惧,他浑身已经不难受了。
可他师尊的状态看起来怎么比他还要差?
云谏的下眼睑是红的,或许是车厢内光线不那么充足,那双琉璃珠看起来染上了深色,又有些惶然和紧张。
都过去了……
将夜细细咂摸着这句话,师尊大约是知道他梦见什么了,即便他不说,师尊也是知道的。
师尊认定他是千年前的那个故人,所以很照顾他,很喜爱他,而他始终没办法告诉师尊,自己只是一个异世幽魂,无端占据了这个身躯,替原本的那个人享有了师尊的爱和疼惜。
既然他不是那个人,那又为何梦见千年前那个人被烧死时的状态。
与腓腓口中叙述的不同,他这一次竟是感同身受,甚至连村民捆绑他时勒入皮肤血肉的绳索带来的疼痛都那么清晰,连被火烧时的绝望都那么深刻。
无论如何,他这样顶着别人的身份,去享受这一份属于别人的照拂与喜爱,都让他心中不安且彷徨。
就在这一室的缄默中,慢慢饮完了一捧甘露。
他抿了抿唇,嗓音还是哑的,却忐忑地看着他师尊,问了一句他或许以后绝对会后悔说出的话。
“师尊,你有没有想过……其实……”
他心跳好快,满目惶然,话说不出来,就咬牙换了个说法。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是你这千年来要等的人,你会不会就……就不喜欢我了?”
湿漉漉的杏眼对着桃眸。
也许回复他的一句话就能让这双眉眼弯成月牙,又或者让其盈满水雾,承载不住,滚落双颊。
作者有话说:
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