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县令说城内没个像样的客栈,倒也不算谦虚。
这里只是个小小县城,与京城确实没法比,城中仅有两家客栈,规模都很小,他们一行人甚至要分开住,因为一家客栈没有那么多客房招待。
当晚,县令亲自吩咐城中的酒楼置办了酒菜。
兵部随行的文官倒是讲究,死活不让县令出银子,用皇帝拨的公款将酒菜钱结了。
“房间不够住,你和我将就住一起,不介意吧?”卫南辞朝原悄问道。
原悄心道,你这一路上哪一天没和我住一起,但卫南辞不承认,他也没戳破。
而且他知道,卫南辞这是为了安抚他,又怕他不好意思。
“看出什么来了吗?”原悄问他。
“我已经派人在城中四处查探了,没发觉什么异样。”
“挖路的人应该会主动来找咱们吧?”
“不好说,对方若是胆子大一些,根本不需要挖路,直接在路上拦着咱们就行了。”
原悄一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说不定对方是怕被报复,所以才暗中行事。
“我让殷时在客栈周围都安排了人,只要有可疑之人靠近,就先拿了再说。”
“对,背后之人就算不敢露头,但肯定会偷偷过来查探。”原悄道。
毕竟,原悄他们在此地顶多逗留一晚,对方若是不来,那这路可就白挖了。
果然,众人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送上门了。
殷时将人从客栈的后门带进了,众人一看发觉对方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路是你挖的?”卫南辞问。
少年瞪着卫南辞,晒得黝黑的小脸上,带着戒备。
“不说话就扔出去,困了,早点睡了明早还得启程呢。”
“我看到你们和那个狗官一起吃酒了!”少年愤愤道。
“你可别瞎说,我们自己付的银子。”原悄道。
少年看向原悄,见他长得白净漂亮,不似一旁那个武人那么跋扈,面上的戒备收敛了几分。
“你们和狗官不是一伙的吗?”
“是不是你都没选择了,不说你那路白挖,说了我们帮不帮你,你都没什么损失。”卫南辞道。
原悄瞥了卫南辞一眼,自己都被他这逻辑说服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倒不如歪理来得更有效。
那少年迟疑半晌,竟是被卫南辞说服了。
估计他等这个机会等了挺久的,所以不愿轻易放弃,哪怕希望渺茫也想试试。
“那狗官糟蹋了我阿姐,把我阿姐的肚子搞大了,却不愿负责……我阿姐没脸做人,投了湖,被捞上来时就疯了……”少年说着抹了一把眼睛,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原来这少年的阿姐原是县令府上的丫鬟,后来被县令搞大了肚子后,被赶了出来。他们一家人气不过想去找县令理论,对方哪里肯认,还将讨公道的人打了一顿。后来眼看肚子越来越大,这少年的阿姐就想不开投了湖。
好在命是捡了回来,孩子也保住了,但人却疯了。
“岂有此理!”原悄怒道,“畜生!”
卫南辞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忙伸手在他手腕上捏了捏,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路过此地?”卫南辞朝少年问道。
“我在前头那驿馆里给他们干杂活,京城来的人我都知道。”少年道:“昨天晚上你们睡了之后,我连夜跑回来,带着我……挖了路。”
想来挖路打木桩一事,是有人帮忙,但他不愿连累旁人,才说是自己干的。
“为何不去州府告状?”
“知州家里的小妾,是这狗官的小姨子,他们穿一条裤子!”
听他这话,应该是找知州告过,没有下文,这才想出了拦路这招。
“我可以替你做主,但我朝是讲法度的,你可有旁的人证或者物证?”
“有……和我阿姐从前一起做丫头的,也被这狗官糟蹋了,她愿意替我作证。”
“把人带过来吧。”
少年闻言走到窗边打了个呼哨,不多时巷子里便走出来一个女子,怀里还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卫南辞见状瞪了殷时一眼,那意思巷子里躲着个人竟是没人发觉,饭桶。
殷时也有些心虚,其实巷子里的女子他们倒是留意过,但对方抱着个孩子,他们便大意了。
那女子进了门便一直垂着脑袋,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
原悄见状有些不忍,想上前安慰几句,却被卫南辞一把拉到了身后。
卫南辞在巡防营多年,什么样的都见过,戒备心极重。
他做事只凭自己的判断,在尚未做出决断前,他几乎不会动恻隐之心,哪怕眼前的人是个弱女子还抱着个孩子,也不足以让他放松警惕。
尤其原悄还在这里,他更不可能大意。
“说吧。”
“我……”那女子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县令大人逼着我们府里的丫头伺候他,我们不敢不从……”她说着就开始呜呜地哭,半晌也没将事情说明白。
倒是一旁的少年,将她要说的话都补足了,“那狗官胸前有个很大的黑色痦子,这一般人可不会知道,只有让他糟蹋过的姑娘才能看见。”
“这孩子是你阿姐的?”原悄问。
“是,已经四个多月了。”少年说着将吓哭了的孩子抱在怀里哄了哄。
卫南辞捏了捏眉心,让人将两人和孩子都带了下去。
“怎么样?”原悄朝他问道。
他是半点看不出什么来,只能指望卫南辞拿主意了。
“你觉得呢?”卫南辞问他。
“我觉得狗官该阉了!”原悄真情实感地道:“欺负人家姑娘不说,还搞大了人家的肚子,连孩子都不认……对待这种人,只能割以永治!”
卫南辞一手按在他后颈轻轻揉了揉,惹得原悄浑身一阵酥.麻,呼吸都乱了。
“别动气,放松一点。咱们是要帮他们主持公道的人,不能意气用事。”
“唔……”原悄像只被撸了后颈的小猫,方才被气炸的毛这会儿都被卫南辞撸顺了,“那你说怎么办?”
“殷时,你带人去将县令大人请出来,然后直接问他。他若是不认,你就告诉他咱们明日当着全县百姓的面审上一审,看他怎么说。”
“若是认了呢?”殷时问道。
“认了就问清楚怎么回事。”卫南辞道。
“咱们不管了吗?”原悄问。
卫南辞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想参与一下,无奈道:“认了就带过来吧。”
殷时闻言忙去办了。
待人走后,原悄才坐下喝了口水。
“你说,会是什么结果?”原悄忍不住问卫南辞。
“不好说,这其中,我只有一点想不通。”卫南辞道:“这县令无儿无女,正妻无所出,家中也没有纳妾。府中的丫头有了身孕,为何他不愿负责呢?”
“渣男呗。”
“他并非没有银子养活一个孩子,没道理放着自己的骨肉不管不顾,何况这还是他唯一的子嗣。”卫南辞道:“这世间负心薄幸的男子不少,但抛弃骨肉的却不多。”
原悄闻言忍不住看向他,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
“如果你是这狗官,你会管这个孩子吗?”
“啧……我怎会是这狗官?”卫南辞拧眉道:“我可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他说罢还觉得这话没什么力度,又道:“我随我师父,专情。”
“呵呵。”一旁一直没吭声的余敏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卫南辞道。
“笑某些人脸皮厚呗,你又不是我爹的儿子,你随得着他吗?”余敏行道:“要随也是我随他!”
这话卫南辞没法反驳,只能飞了一个眼刀给他。
大概是巡防营的人做事真的挺有效率,不多会儿殷时就带着县令来了客栈。
县令被人拖着,一路上战战兢兢,见了卫南辞就瘫倒在地,完全没了白天的气度。
“头儿,他认了,说自己确实糟蹋了府里的丫头,但他非说那些丫头是自愿的,还说那孩子不是他的。”殷时道。
这县令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也不嘴硬,朝卫南辞求饶道:“将军明鉴啊,下官一时糊涂,但真没做什么强迫人的事情……下官只是哄了几句,那些丫头就从了,何来的强迫一说?”
“你怎么哄的?是不是说要纳人家做妾?”
“这……下官确实说了,可我夫人不许我纳妾,下官也没法子啊!”
“放屁,你夫人不许你纳妾,许你欺负府里的丫头了吗?”
县令一脸尴尬,一直忍不住抬手擦汗。
卫南辞道:“你说孩子不是你的,为何那么笃定?”
“因为……”县令支吾半晌,叹了口气道:“不怕将军笑话,下官有隐疾,无法令女子有孕。那丫头分明就是在外头有了野男人,要讹我!”
卫南辞看向余敏行,那意思让他当场验验。
余敏行一脸不情愿,先是替县令号了号脉,又让他去了屏风后检查了一番。
“如何?”
“他没撒谎。”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意外,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你知道自己无法有子嗣,所以哄骗府中的丫头,说她们只要替你生下一儿半女,就纳她们为妾,是不是?”卫南辞问道。
“呃……是。”县令道:“但下官绝无强迫之举。”
一旁的原悄冷笑道:“你不会以为只有把人绑了硬来才叫强迫吧?你以县令之威施压,又哄骗她们说会纳她们为妾,这其中有多少猫腻你自己清楚。若现在我们逼着你磕头叫爹,不然就砍了你的脑袋,你为了保命给人当了儿子,难道你这算是自愿的?”
“噗嗤!”卫南辞被他这话逗得没忍住笑出了声,“咱们可不能生个这样的儿子。”
卫南辞这话本是无心,原悄听了心中却不由一跳,耳根又止不住有些发烫。
“是是是,你们生个儿子肯定英俊潇洒为人正直。”余敏行不耐烦地道:“快说怎么办吧,我都困死了。”
“你是如何得知那丫头有了身孕的?”
“下官与她……亲.热了没几回,她就开始害喜。下官知道她这肯定是和别的男人有染,我不可能做这个绿毛乌龟,更不可能替别人养孩子……就把她赶出了府。”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原悄问道。
“这不难查。”卫南辞朝殷时道:“去问那个少年,他阿姐有孕前后,是否有相熟的男子,出事后他们家去找县令讨公道时,是否有别的男子帮过忙,问清楚,把人都拿了问问话。”
以他的经验,这种时候甚至都不用问,拿到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因为大部分做过亏心事的人,都很难克制住自己的心虚,有时候不用审就会先露出马脚。
不出卫南辞所料。
殷时刚问完了话,还没来得及去拿人呢,就有人带了一名男子回来。
原来卫南辞早有安排,在城门口也布了控,防止有人心虚连夜出逃。
他原是为了防着县令,没想到阴差阳错抓到了另一个人。
“刘二!这是那丫头的表哥!”县令一见到被抓来的人,顿时有了底气,“就是他,肯定是他,说不定当初就是他怂恿那丫头去讹我钱的。”
“你血口喷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孩子不是我的。”刘二口不择言,竟是先露了马脚。
今日他看到卫南辞等人进城,就预感到了不妙,入夜后就想着先跑路躲躲。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卫南辞的人给堵在了城门口。
“你带走问问吧,让他们都录个口供,将事情呈报给州府。”卫南辞朝殷时道。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再问的了,他也不想听这俩负心人在这里互相推诿。
“呈报的时候说清楚,此事我会盯着,若有人想徇私,让他掂量着点。”卫南辞又道。
殷时闻言忙将人都带了下去,那县令还想求饶,让殷时直接用破布堵了嘴。
“你说,州府的人会怎么判?”原悄问卫南辞。
“让狗官赔银子,削了官职,可能还得受点罚……至于那个刘二,让他对那母子俩负责。”
“那刘二就是个人渣,他能付什么责?”原悄道。
“你觉得应该怎么判?“卫南辞问。
“让他赔钱,每个月给那母子俩银子,要是抵赖就让他坐牢。”原悄道。
以这刘二的人品,真让他照顾那母子俩,说不定会被他虐待。
“有道理。”卫南辞朝一旁的亲随道:“跟殷时说一声,把原司使的话一并呈报给州府,让他们这么判。”
原悄:……
这么随便的吗?他只是随便说说啊!
“那能不能把狗官阉了?”
“大渊朝的律例里没有这一条啊。”卫南辞失笑道,“不过此番闹这么大,他定会付出代价的,官当不成,往后府里估计也请不起丫头了。”
原悄闻言这才放心。
事后,卫南辞又让人叫那少年叫了来。
原以为他得知此事会有些难以接受,没想到他听完这一切,倒还挺冷静。
“你是不是早就有所觉察?”卫南辞问。
“刘二表哥……我怀疑过他,可我没想到……”
“此事到此为止,往后好好照顾你阿姐和外甥。”卫南辞道。
“多谢大人。”少年朝卫南辞磕了个头,抹了把眼泪。
原悄转头看向余敏行:“小余大夫……”
“行行行,明日去帮着姑娘瞧瞧病。”余敏行打了个哈欠。
少年闻言又要朝原悄和余敏行磕头,被两人拦住了。
一场官司闹得快后半夜才算落幕。
原悄草草洗漱了一番,这才觉出疲惫来。
“咱们大渊朝也算国泰民安了吧?竟还是有这样的不平事。”原悄躺在榻上,颇有些感慨。
“这世间只要有人,就会有不平事。我师父当初卸任禁军统领时,就是这么朝我说的……他说未必要守在京城,才是为朝廷和陛下尽忠。他到处游历,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情。”
卫南辞走到榻边,原悄便朝里让了让,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
规规矩矩地贴着榻边躺下,看起来竟是有些紧张。
“你将来会一直留在京城吗?”原悄问他。
“不会。”卫南辞回答地很干脆。
“为什么?”原悄有些惊讶。
“我与你二哥师出同门,若我们二人都在京城任要职,日子久了会惹陛下猜忌。”
原悄心中一跳,忽而想起了原君怀说过的那番话。
只要他二哥和卫南辞保持现状,两人就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卫南辞这意思是,他打算和二哥和好了?
“睡觉。”卫南辞抬手熄了烛火。
原悄本就犯困,出于连日来的习惯,翻身便窝到了他怀里。
卫南辞身体一僵。
原悄这才意识到,他们这会儿还醒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