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洛不愿意提起他下午的惨痛遭遇， 他只是简明扼要地和米沙说明了事情所诱发的结果。

“断了。”阿尔洛冷静说道，“那个骑士折断的。”

米沙：“……”

塞缪尔心虚低下了头。

米沙对治疗魔法并不了解，可阿尔洛毕竟修习了那么多年的治疗魔法， 如果只是断腿的伤口的话， 他相信阿尔洛自己花些时间就能治愈。

可现在阿尔洛拄着拐杖， 那也就是说， 他并没有治愈自己的伤口。

米沙忍不住小声问：“阿尔洛，你的治愈魔法呢？”

“没有魔法。”阿尔洛的面庞依旧坚毅，“我头疼，集中不了注意力。”

米沙：“……”

这一点， 米沙倒是很清楚。

魔法的施展依赖于持续的专注与强大的精神力， 而阿尔洛的脑袋刚刚受过伤……对现在的阿尔洛来说，施展太过消耗魔力的治愈魔法，也许的确有些困难。

而无论是阿尔洛的脑袋还是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

米沙看向塞缪尔。

塞缪尔愧疚耷拉着脑袋， 像是明白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而他又根本不知道该从那儿弥补这一切。

米沙咳嗽一声， 又问：“那个来给你看病的医生呢， 他不会治疗魔法吗？”

阿尔洛：“呵呵。”

米沙：“……”

好的， 米沙明白了。

他心疼阿尔洛。

即便接连受伤，阿尔洛还是很担心勇者和塞缪尔的决斗。

圣堂骑士们手忙脚乱为他搬来了柔软的靠椅，为他寻找了最适合观战的位置， 塞缪尔甚至主动上前，小心翼翼询问阿尔洛，想不想要成为这场比试的裁判。

阿尔洛先看了看米沙。

米沙一点也不想当这个比试的裁判， 他对阿尔洛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对这种事的恐惧， 阿尔洛这才叹了口气，说：“好吧。”

塞缪尔满是内疚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喜悦。

在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之后，他终于有了一次弥补阿尔洛的机会，他当然难抑心中的激动，急忙请求米沙为阿尔洛介绍他们比试的规矩，自己则老老实实走回了那几名圣堂骑士身边，可怜兮兮拿起自己的木剑和盾牌，看向了场边另一侧平静的兰斯。

米沙三言两语和阿尔洛介绍完了这比试过于简单的规则，又急匆匆压低了声音，快速说了说自己刚才和兰斯交谈的内容。

勇者说他并不想成为什么世界首富，他不想掠夺魔王的财富，对赚钱的欲望似乎也很一般，因而米沙总觉得他和阿尔洛之前的推测出了错，勇者努力追求的目标，也许……并不是他们所想的财富。

阿尔洛却很笃定自己的猜测。

毕竟从福祉之地开始，勇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钱财和生意，他不愿意去魔王城，也许只是因为魔王城内太过危险，付出与收益不成正比，那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米沙皱起眉：“可他说——”

阿尔洛：“嘴上说的话，那是能信的吗？”

米沙：“……”

阿尔洛又补上一句：“兰斯骗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米沙很难不认同阿尔洛的说法。

可他又总觉得，兰斯并不对他说谎，那天兰斯和他说过的那些话，也许……也许真的是兰斯的心声。

庭院正中，塞缪尔已经走到场地正中。

兰斯只拿了木剑，他顺手掂了掂这剑的重量，像是想要熟悉这木剑的手感，一面和愧疚看着场边的塞缪尔说：“这只是单纯的比试。”

塞缪尔回头看向兰斯。

“我不想惩罚你。”兰斯皱起眉，“你不用内疚，也不用退让。”

塞缪尔：“……”

“你是骑士，你有你的‘荣耀’。”兰斯认真的目光对上了塞缪尔的双眼，“不想来试试我的实力吗？骑士塞缪尔。”

他举剑，立于眼前，随后缓缓欠身，向着塞缪尔行了个极为标准的骑士礼，随后转过身，走到了场地的另一侧。

塞缪尔愣了好一会儿，急匆匆对着兰斯的背影行礼，随后看向自己手中的木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他听领主和主管说过，救世者来自不远处的那个贫瘠的小村庄，他好像在那儿呆了许多年，那这样的救世勇者，为什么会这么精通宫廷骑士的礼仪？

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现在也不该浪费精力在思考这种事情上。

勇者让他不必纠结，这不是对他愧疚的惩罚，那他理应全力以赴，赌上他身为骑士的荣耀，将他毕生所学的剑术，都展露在这场比试上。

正好，他也很好奇这位被神选中的救世勇者，究竟有多强的能力。

塞缪尔举起手中长剑，跨步而上，一手提着木盾，抬手挡住兰斯的进攻——

兰斯的剑狠狠劈在他的木盾上，木剑应声而断，而盾牌被巨大的力量掀飞，塞缪尔没有抓稳，那盾牌脱手而出，他愣了片刻，回过头，也只看见兰斯手中剩下一半折断的木剑。

塞缪尔：“您——”

兰斯残存的剑柄敲在他的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塞缪尔吃痛想要抽手退避，兰斯却已轻而易举反手夺走了他手中的木剑。

塞缪尔两手空空，呆呆站在原地。

而兰斯丢开右手的断剑，调转左手木剑的方向，直指塞缪尔的咽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塞缪尔愣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低下了头，小声说：“我输——”

兰斯：“还不错哎。”

塞缪尔：“……”

兰斯回过头看向米沙，认真和米沙肯定塞缪尔的实力：“力气真的不错。”

米沙：“……”

谁力气不错啊！

能一下把木剑劈断的你才是最恐怖的吧！！！

这个勇者果然偷偷隐藏了过于强大的实力，到现在也没完全暴露出来吧！

兰斯又回过头，看向面前的塞缪尔。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早认输。”兰斯认真说，“规则规定要打中对方的身体三下才算胜利，我才打中了你一次。”

塞缪尔：“可是我的剑……”

“剑是武器。”兰斯说，“但并非只有剑是武器。”

塞缪尔：“……”

他有些不明白兰斯的话。

“如果这是实战，没有了剑，你难道就要认输吗？”兰斯皱了皱眉，“人的思维，不应该这么死板。”

塞缪尔呆呆点头。

兰斯收了那木剑，拍了拍塞缪尔的肩，难得摆出一副万分温和友好的态度，像是一个人人生旅途中总会遇见的引领方向的长辈，宽和对塞缪尔笑了笑，说：“如果你想学习，我可以教你。”

米沙：“……”

不，这一点也不像是勇者平常会说的话。

这个可恶的勇者，一定又要开始骗人了！

米沙习以为常抬起头，深深叹了口气，看向阴沉的夜空。

他当然知道勇者想要做什么。

可他也希望勇者能够把塞缪尔骗进他们的队伍——

不对，为什么要骗啊！

明明只要向塞缪尔提出邀请，塞缪尔应该就会同意，勇者到底为什么要用骗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啊！

可塞缪尔已经被兰斯的话所感动，几乎觉得这位了不起的救世之人，就是将要为他指引前进路途的引路者。

他已对勇者卸下心防，此时的他，愿意回答勇者的一切问题，当然也愿意配合勇者的一切想法行径。

于是兰斯带着微笑，向塞缪尔提出了他的第一个疑问。

“塞缪尔。”兰斯温和说道，“你今年多大了？”

这问题稀疏平常，塞缪尔几乎没有多想，就认真回答道：“二十五岁。”

“很年轻。”兰斯满意点了点头，“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骑士队长，还有这么好的剑术，很不错啊。”

塞缪尔不好意思咳了一声，小声说：“我父亲和哥哥都是骑士，我从小就接受了他们的训练。”

兰斯敏锐捕捉到了这句话中的关键词汇。

兰斯：“你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现在还在骑士队中吗？”

“父亲大人已经不是骑士了。”塞缪尔毫不犹豫回答，“他年纪太大，又有不少旧伤，至于我哥哥……他在王都骑士团。”

“王都骑士团？”兰斯笑吟吟追问，“和你一样是骑士队长吗？”

塞缪尔带着对兄长的崇拜与敬意，认真说：“是骑士团长。”

兰斯：“……”

米沙觉得兰斯的眼睛亮了。

那副模样，就像是看见自己那张普通的门票，突然变得高端上档次了起来，成为了金光闪闪的门票。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看向塞缪尔时的眼神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可他仍旧没有直接对塞缪尔提出加入的邀请，而是仍旧拐弯抹角，问起了一些本无所谓的闲事。

“塞缪尔。”兰斯满怀着温和笑意询问，“你对神谕中所说的那些救世故事，有什么想法吗？”

塞缪尔明显一愣，不明白兰斯这么问的缘由。

“想法？”塞缪尔挠挠脑袋，“也没什么想法吧……”

兰斯微微蹙眉：“一点也没有吗？”

塞缪尔：“呃……光明战胜黑暗，英勇无畏的英雄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兰斯似乎不太满意，可他还是继续往下问：“那你对这些故事中出现的，救世之人的伙伴是如何看待的呢？”

塞缪尔更加觉得莫名其妙，可如今他对兰斯的好感颇高，既然兰斯问了，他还是认真回答：“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反抗者，救世主的助手，虽然并没有像救世之人那样获得广为人知的声名，可他们依然是推动历史的英雄。”

兰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米沙完全不知道兰斯在做什么。

他站在一旁，听着兰斯问了塞缪尔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回到想要请塞缪尔加入他们的正题。

他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兰斯也许就要拉着塞缪尔和他一起谈论神存在的意义，他忍不下去了，他想要上前打断兰斯和塞缪尔的交谈，却被阿尔洛一下拽住了胳膊。

“等一等。”阿尔洛神情复杂，“米沙，你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吗。”

米沙：“……熟悉？”

他可没有见过什么人这样抓着另外个人拼命盘问，他并不觉得眼前这一幕熟悉，他只想快些上前打断两人，再正式对塞缪尔提出他的邀请，以免多话的勇者彻底将这件事搞砸。

阿尔洛颇为微妙扯了扯嘴角，对着米沙笑了笑。

“三年前。”阿尔洛提醒米沙，“你应该经历过的。”

米沙：“……”

一些奇怪的回忆，在米沙脑内复苏了。

年龄，家世，身份。

对未来的展望，对工作的看法，对岗位的期许。

这不是三年前他入职前阿力萨老师问过他的问题吗！

那时候他刚刚结束魔王培训，在上岗考核之前，阿力萨老师对他进行了一场面试。

具体内容虽然和勇者的问题并不一样，可核心思路还是有些类似的。

这勇者究竟想做什么？这是他对新入队队员的上岗考核吗？！

兰斯已经对塞缪尔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兰斯：“你想过成为救世者吗？”

塞缪尔满头雾水，却还是认真摇了摇头，说：“没有。”

兰斯好奇：“为什么？”

“呃……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也想不了那么多。”塞缪尔竭力思索着措辞，“只要能守护好天穹城，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可兰斯还要追问：“小时候也没有想过？”

这一回，塞缪尔并没有直接回答兰斯的问题。

他挠了挠头，看起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开口，他看了看一旁的米沙和阿尔洛，还有那一群圣堂骑士，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喃喃说道：“没有。”

他的反应不太寻常，兰斯觉得自己也许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迅速切换了自己的态度，摆出一副长辈循循善诱的模样来，用万分宽和的语调，耐心引导。

“我明白了。”兰斯说，“人们小时候嘛，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也有过那些奇怪的想法。”

塞缪尔：“……”

兰斯问：“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塞缪尔：“……”

塞缪尔想，他不该开口的。

这种藏在心中的，难以启齿的羞愧往事，他本不该和任何人提起，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兰斯那双漂亮澄澈的蓝色双眸，脑中便忍不住呆怔着想起幼时的那些往事，然后喃喃开口，轻声说：“我……我没有那么远大的梦……”

兰斯轻声回答：“每一个梦都是远大的。”

塞缪尔：“……”

塞缪尔垂下了头。

“我母亲很擅长裁剪刺绣。”塞缪尔说，“有那么几年，我想当一个裁缝。”

兰斯若有所思：“嗯……”

塞缪尔异常羞愧地闭上眼：“我……所以我……”

兰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对他的鼓励。

塞缪尔猛地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告诉勇者这种事，更担忧众人对他的看法，毕竟他可是一名骑士，他本该持剑为领主效忠，而不是喜欢这种……这种令人窘迫的、见不得人的玩意。

可没有人露出不对劲的目光，也没有人嘲笑他，勇者甚至没有对他这奇怪的喜好表示质疑，他只是迅速地切换了下一个问题。

兰斯问：“你就没去试一试吗？”

“我父亲是骑士，他很讨厌我做这种……”塞缪尔微微一顿，有些难抑的失落，“而且我也确实不适合做这种事。”

兰斯：“不太适合？”

塞缪尔：“我的力气太大了……”

他垂头丧气，像是想起了这些年来他失败的惨况。

“我放弃了。”塞缪尔颓丧说，“在摁断第一百五十一根针后，我放弃了。”

兰斯：“……”

米沙：“……”

“对不起。”塞缪尔又一次向着兰斯道歉，“我真的是一个没什么毅力的人。”

米沙：“……”

这已经很有毅力了！

一般人按断几根针后就会放弃的！

不，一般人按不断针也会放弃啊！

兰斯深吸了口气，下意识问：“那你会做饭吗？”

这问题跳得太快，塞缪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说：“我会。”

兰斯：“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