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与街道之上的的烛火相互交映。
而在她未曾注意之处,在月光和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有一身着黑色劲衣的男人。
男人肩背挺括,身影被月光拉长着,几乎快要隐于夜色之中。
旁侧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大人,那是…?”
孟姑娘吗?
若不是之前春日宴那日,敕奕见识过春雯的化妆手艺,眼下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顾凛忱黑眸沉沉,目光不离那道纤细的身影,直至她闪身进了后巷,在那一堆杂物之中找到位置,紧贴在窗沿之下,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他没有出声。
不过须臾,夜空弦月被厚厚的云层掩盖,夜色深重,似是有风雨欲来。
顾凛忱依旧没动。
许鹭这条线索查了一段时间,终于算是有些眉目。
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亦能查到此处。
顾凛忱目光再度落在那道后巷之中不甚清晰的身影之上。
他没有按照原计划去探查许鹭今夜出现在此究竟是意欲为何,却也没有离开,而是就这么守在一旁,护她周全。
巷道之中昏暗静谧,孟筠枝藏身于窗沿之后,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许鹭约的人来得有些迟,不过他并未表现出不耐烦,仍是有礼有节地同对方交谈。
孟筠枝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
原来许鹭是想要在东市置办几间铺面。
这本是极其寻常之事,但他看中的,皆是地段上佳、收入颇高的铺面,想要拿下可得费不少心思。
银钱自是少不得的。
可凭许鹭一个刚升任礼部侍郎没多久的官员,何来的财力购得这几间铺面?
更何况,许鹭还向对方提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比如此事不得声张,比如铺面契约生效的日期须在两个月以后。
孟筠枝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从这种种迹象来看,许鹭身上的疑点已经足够多。
第78章恳请核查
两刻钟后。
许鹭起身离开,包厢里恢复安静。
后巷之中,孟筠枝呆坐在杂物木箱之上,不知是在想什么。
云层遮月,月光不甚明亮。
周遭突然起了风。
外边街巷的摊贩收拾了东西,急匆匆归家。
“这天瞧着,像是要下雨了。”
“赶紧归家吧,晚了估计就得被淋成落汤鸡了。”
脚步声凌乱,孟筠枝终是回过神来,起身小跑出了后巷。
而隐在暗处的顾凛忱,目光一直跟随着那道身影而动。
待见她是往顾府而去时,沉声道,“回去。”
***
初夏的雨来得又急又大,待孟筠枝踏入顾府廊道时,豆大的雨滴已经砸落下来。
即使已经入了夜,也能感受到这天一下子便阴沉得厉害。
香巧等在侧门,见孟筠枝回来,连忙上前,神色担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孟筠枝拂了拂袖上沾到的雨水,勾着唇浅笑,“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她对春雯的妆容技术有信心,再加上自已不会与许鹭真正碰面。因此今夜之事,她还是有把握的。
两人穿过廊道,往溯风院而去。
雨声渐大,屋檐下急流而过。
孟筠枝问道,“大人回来了吗?”
香巧道,“回来了。”
她抚了抚心口,“奴婢生怕大人直接回正屋找您,幸好他今日公务繁忙,现下还在书房办公。”
孟筠枝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主意。
她道,“准备沐浴,再给我准备笔墨纸砚。”
“是。”
——
戌时过半。
风雨变大,庭院里的花朵枝叶被浇湿,窗牖被拍打出声,间或有夏雷声惊起。
孟筠枝沐浴过后,郑重地穿上一身素白衣裙,发髻轻挽,上坠着一支木簪。
面容精致,清雅卓绝。
雨声哗啦,空气潮湿而晦涩。
廊道四周烛火阑珊,灯笼被风吹起,在廊檐下晃悠着。
她右手轻托而起,掌心之中紧紧攥住一份文书。
雨幕之中,少女身姿柔韧纤细,裙摆在夜色中轻扬,可她的每一步,都迈得坚定且有力量。
溯风院书房里,此刻烛火通明。
顾凛忱一身玄色宽袖锦袍,正坐于桌案之后。
男人挺拔宽厚的肩背被烛火映衬着,拉扯出一片阴影。
屋外风雨交加,可他却在这渐大的风雨声中,听出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
书房之外,方叔不在,子昕也不在。
像是有人特意清了场,静待那个愿意一步步走向他的少女。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
顾凛忱微微抬眸,那双漆黑瞳仁里,满是面前女子的身影。
孟筠枝纤细的腰肢挺直,下巴微扬,端的是礼部侍郎多年细心教导出来的闺英闱秀姿态。
可不知为何,那眼眶却是已经悄悄红了。
裙摆轻荡,少女迈步而入。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问她为何来此,她亦没有急着开口。
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相对无言,只有外头淅沥的雨声。
孟筠枝抬眸,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眸就这么直视着他。
常年浸淫官场的男人,用“威严”已不足以形容,即使只是这么坐着,那种身居高位的气势,也足够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前行几步,双手高举状纸文书过头顶,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去。
“民女孟筠枝,恳请大理寺核查礼部侍郎监守自盗一案,此乃状书,请大人过目。”
“轰隆”一声。
窗外一道惊雷闪过,却掩不住少女柔软但铿锵有力的声音。
顾凛忱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幽邃暗黑的瞳仁仿似能直视人心。
她面容娴静温婉,可那双眸子,坚定又清澈。
男人长指搭在桌案之上,沉声道,“起来。”
孟筠枝拎着裙摆起身,双手将状书呈上。
状书行文一页有余,清丽俊雅的笔迹落在纸上,每一个字,都格外规整。
她仔细盯着他垂眸看着状书的神情,像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须臾,顾凛忱开口,“若是最终定案仍与京兆府无异,你可知自已该承担什么罪罚?”
“民女知晓,”孟筠枝直视着他的眼睛,未有半点害怕,“笞一百,流放二千里,若是污蔑朝廷官员,当绞。”
她坚信自已的父亲无罪,是因为她了解父亲品性,断不可能会做监守自盗这样的事。
可断案要证据,更遑论翻案。
从红袖楼出来,她走的每一步都谨慎小心,为的便是能有确切的疑点支持翻案。
顾凛忱亦是直视着她,那双漆黑眼眸中像是藏着无底暗河,尽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须臾。
他倏地站起身,朝她招手,“过来。”
即使最终定案仍与京兆府无异又如何,鞭笞、流放、绞刑,哪一个都与她无关。
他不会让她再度陷入无助困苦的境地。
孟筠枝抬眸看他。
他坐在桌案之后,窗牖并未阖紧,有风掠过,旁侧烛火被吹灭几支。
一瞬间,这一处光线阑珊。
男人硬朗冷厉的五官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之中,不甚清晰。
她不明所以。
他的反应和这个发展显然超出她的预期。
但她还是下意识绕过桌案,来到他身边。
男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坐在梨木圈椅上。
那儿本应是他的位置。
孟筠枝更不懂了,“大人。。。”
他俯下身,温热的掌心顺着少女削瘦的肩膀下移,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我…”
孟筠枝一脸莫名。
顾凛忱却是直起身,径直去了书房内室,取了自已的披风出来,直接披在她肩上。
“虽是初夏,但入了夜风雨交加,还是不能贪凉。”
男人的声音低沉缓和,犹如古琴拨出的浑厚之音,丝丝缕缕叩入她的心扉。
孟筠枝仰头望他,那双清透美眸里,是不解和认真。
她不懂为何他要让她过来,亦不懂他为何要让她坐下。
这是他的位子。
她坐着,他站着,怎么看怎么怪异。
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可刚有动作,肩头就被一只大手按下。
顾凛忱面色微厉,“我是不知我这椅子上是藏了针还是长了刺,怎的令你如此如坐针毡。”
孟筠枝抿了抿唇,“大人,我有正事想和你说。”
“正事也可坐着说。”
顾凛忱掌心使了力气,那双漆黑瞳仁就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再乱动,本官便不听了。”
瞧瞧,连“本官”的自称都用上了,孟筠枝只得乖乖坐好。
第79章赔不是
窗外风雨未停,不时有闪电划过惊雷响起。
而屋内,高大的男人就站在自已身前,像是能以这身躯,为她挡去所有艰难。
孟筠枝抬眸看着他,神色认真,“我对许鹭的怀疑并非是无中生有。”
“许蕙柔的病非普通药石可医,可许鹭成为礼部侍郎之后,许蕙柔不仅病情大好,还用上了名贵药材,这绝不是礼部侍郎的俸禄能采买得起的。”
光是之前许家在君康堂购下的那一支上好的人参,就已经超出许鹭的采买能力。
“还有呢?”
顾凛忱知晓,她今夜在那食肆,必定是听到了更加重要的内容。
孟筠枝继续道,“许鹭想要在东市收购商铺,他看中的那几间铺子,地段上佳且收入颇高,想要拿下得费不少钱财。”
闻言,顾凛忱黑眸微眯,眸光骤然锋利。
“不过有些奇怪。。。”孟筠枝心中的疑惑从刚才便一直有,“许鹭同对方约定,铺面契约生效的日期是两个月之后。。。”
她摇了摇头,“我没想明白这是为何。”
许鹭如此行为确实奇怪,顾凛忱微一思忖,道,“或许他是在等什么事情发生。”
具体是什么事,便得等详细调查了之后才能知道。
孟筠枝认同他所说的,格外认真诚恳地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有道理。”
“此事我会派人调查,你且放心。”
听到他的话,孟筠枝下意识攥住他的宽袖,“大人。。。”
见他看过来,她抿了抿唇,美眸闪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多谢大人。”
她想要翻案,找到了疑点,这是尽她自已所能去做。
可要不要调查全在于顾凛忱自已的决定。
孟筠枝仰首,阑珊的烛火光亮中,那双美眸就这么直直望向他,眼底满是真挚和期待。
她努力了这么久…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得到他的应允…
她鼻尖骤然一酸,心底的防线在某一瞬间有了塌陷的迹象。
“谢谢大人。”
少女声线颤抖,鼻音浓重,眼周的那一圈粉都跟着变深。
她深知如今的自已不比从前。
孑然一身的平民百姓,想要让大理寺卿彻查一件已经被京兆府定了刑的案子,便是放在以前,她自已也都不敢想象。
但好在一切努力没有白费。
孟筠枝纤指攥紧他的宽袖,来回重复着一句,“多谢大人…”
见她似要落泪,顾凛忱指腹轻按在她眼尾,语气有些刻意的凶狠,“不准哭。”
闻言,孟筠枝唇边扬起抹笑,“我不哭。
她心底稍稍轻快了些,“大人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筠枝做的,筠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凛忱睨向她的眼底似笑非笑,抬手掐了掐她的脸颊,“若是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那我未免太没用了些。”
男人指腹上有薄茧,覆过来时触感明显。
孟筠枝握住他凌厉坚硬的手腕,仰着头朝他笑,“顾大人是大理寺卿,天下哪儿有人敢说大人没用。”
“若是真有人敢说,”她顿了顿,俏皮扬声,“筠枝第一个反对!”
少女明眸皓齿,就这么看着他,好像她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一般。
顾凛忱心底软得不像话,俯下身,就这么将人围困在自已和圈椅之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孟姎姎,你可以多信任我一点。”
男人热息拂来,低沉嗓音几乎和外头的惊雷一同响起。
雷声来得猝不及防,她下意识攥紧他的手,只听得到他这一句话中的“信任”二字。
心跳倏地加快,又急又重。
孟筠枝只觉得耳根子烫得不像话,乖巧仰首,红唇轻碰,回吻着他。
两人呼吸交缠,唇齿相交。
在这一瞬,似是连外边的雨声都消退殆尽。
顾凛忱的手掐住她的腰,微一用力便想将她直接抱坐在桌案之上。
孟筠枝被他的动作惊得一抖,那日在书房二楼的记忆随之浮现。
她连忙止住他欲往下探的手,“还有。。。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他的喘息声尤为明显,滚烫的唇瓣仍贴在她颈侧,似是被她这时候仍惦记着别的事气笑,“一定要这时候说吗。”
孟筠枝用力点头。
她被他揽住,下巴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之上,稍一动作便分外明显。
“我之前、看…看到过你放在二楼的那个账本…”
事到如今,虽然她尚无法对他推心置腹,却也不可能会做不利于他的事。
她心底有些愧疚,“虽然我之前甚至想用它来威胁你…但你放心,这件事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以后还是莫将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太容易被看到了。
听到她的话,顾凛忱身躯微微僵住,他抬手抚上她脊背,掌心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来回轻抚。
“那账本,其实…”
“你不用说。”
孟筠枝捂住耳朵,朝他摇头,“你不用说的那么清楚。”
这段时间的相处以来,她其实看得分明,顾凛忱为人冷硬肃沉,甚至可以说是狠厉果绝,但做事却有自已的行为准则。
他或许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但也绝不可能做出收受贿赂这样的事来。
可那账本她看得分明,上边的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之前她想不明白,现下倒是反应过来。
顾凛忱身居高位,是朝廷重臣,所言所行直达圣听。
那账本,或许牵扯到的是哪些重要的隐秘事件之中。
若是如此,那她便不宜知道得太多。
“之前是我误会了大人,”她仰首望他,明明眼底还残留着适才亲密的娇媚旖旎,可眼神却格外澄澈,“筠枝给大人赔不是。”
顾凛忱紧紧看着她,“如何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