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

“元首说犹太人都是布尔什维克，布尔什维克是我们的敌人。瞧，台尔曼都要去坐牢了！”海恩露出得意的，却孩子气十足的天真笑容，显然，他只被告知是什么，至于为什么，他一窍不通。诺亚凝视他，良久，他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海恩觉得自己赢了，于是他趾高气昂地坐回到沙发上，合身躺下去，将两臂枕在脑后。

“我要在你这里睡觉，因为你这里迟早也是属于我们的。”他说，“你不能赶我走，否则我叫党卫军来抓你。”

他以为诺亚会害怕，会像菲利普一样来讨好他，没想到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海恩望向诺亚，不解地问：“你为什么笑？”

“因为你很可爱。“诺亚低下头，踩起了缝纫机，“你其实不想回家，那栋房子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大了。“

“才不是，我，我只是……“海恩起气鼓鼓地想要驳斥，却说不出话，因为这是事实。在柏林，他没有朋友，青年团的弗里德里希曾邀请他去他家，但贫穷的单身母亲对多出来的一张嘴并不欢迎。海恩看得出来，于是他很快就离开了。而在这里，这个总爱大发善心的犹太人，他有温暖的房间和浴室，还有吃不完的食物，并且，他知道诺亚不会驱赶他。他要战胜的不过就是自己身为雅利安人的骄傲罢了。

他时常在与这种骄傲作斗争，可稚嫩湫隘的心承载不住这么多寂寞，他一次一次屈从于欲望，来到奥菲尔斯裁缝铺，在第二天离去时又懊恼地向自己许下神圣的诺言，暗暗发誓绝不要再来。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刻，辗转反侧在劳尔家空荡荡的卧房内，他想念裁缝铺里的那张年代久远、散发淡淡皮革气息的沙发。

他最终喜悦地“输了”，很奇怪，有时候人在承认自己输了的时候反而能松一口气，迎来欢欣的心情。海恩就是这样，瞧，他又走在通往裁缝铺的街道上了。他很谨慎，不是每晚都来，但一周总会有三两天。每回他都敏锐地躲开一切可能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所以几乎都是在晚上，他推开那扇门，听风铃在寂静中发出令人愉悦的叮叮当当声。

而诺亚——他口中所辱骂的，心中却珍视的朋友，每次都友好地接待他，因为诺亚也需要个伴儿。他们偶尔交谈，不多，但足够了解彼此。海恩知道奥菲尔斯裁缝店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从诺亚的爷爷那一辈开始的，传承到了他的手里。诺亚的母亲已去世，父亲是一战时的老兵，因身体抱恙在勃兰登堡的乡下疗养。他本来是柏林大学的学生，研读文学，但为了维持家里的店铺不至于倒闭，他不得不暂时休学，先顾上家里的生意。

“所以，你是为了这家店才不读书的吗？”海恩躺在沙发上问，嘴里嚼着诺亚给他的一颗糖。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你讲给我听。”

“学校……”诺亚苦笑着摇头，“那里不欢迎犹太人。”

海恩耸肩，的确，如今哪里都不欢迎犹太人，反犹已经是纳粹德国的第一要义。

“他们会烧犹太人的书，赶走犹太老师，左翼的思想也不被允许，学生同盟的权力很大，他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诺亚望着手中的针线，语气好似漫不经心，但眼神中却又挥之不去的阴霾。

“你不该说这种话，你不怕我去告诉盖世太保？”

“你会吗？”诺亚抬头，望向海恩。海恩对上他的目光，突然咧开嘴，恶劣地微笑：“要是你赶我走，我就去。”

“你可真会威胁人。”诺亚耸肩。

海恩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诺亚面前，说：“所以你要听我的话，现在，我想去洗澡，你带我去。”

“热水已经放好了，我想你可以自己去。”

“我要穿你的衣服。”

“在卧室里，你知道在哪里。”

“我要你带我去。”

“不，你自己去。”

“生气了？”海恩察觉到了诺亚突如其来的冷淡，他俯下身，凑上前去仰视垂着头的诺亚，看到他褐色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海恩心脏猛缩，他竟惹得诺亚哭了。

“我不会告诉盖世太保的，你对我说的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他们，我，我是开玩笑的……诺亚……我……”海恩慌张地想去辩解，却被诺亚突然扯进怀里抱住，他听到他在自己耳旁低声啜泣。

“你什么都不懂，海恩，你还太小，你什么都不懂……”

那是诺亚第一次在海恩面前哭，海恩以为诺亚是在害怕，不过，的确有害怕的成分，但害怕的对象并不仅是盖世太保。十九岁的诺亚已经有足够的认知能力，他看得出来这个国家正在迈入一个什么样的深渊，也看得出来自己所属的族群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灾难。当他看到一个孩子都会利用权力去威胁人，用一种极为天真和傲慢的态度，他感到深切的难以言说的悲哀。可他到底年轻，他相信希望的力量，殊不知希望在瞬间就可以变成绝望。

诺亚的眼泪落在了海恩的心里，与诺亚所期望的相反的是，海恩决定要在他的这条路上更坚定地走下去，他天真地想，这样谁都动不了诺亚。他会保护他。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觉吗？”海恩在诺亚耳边说，“我保护你。”

诺亚弯起泪汪汪的眼睛，对此番话语不禁害羞，笑着问：“现在不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