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讨厌犹太人,我是犹太人。”
“不,你不一样……”海恩低下了头,后面的那句却没能说出口,是,你不一样,因为你是我的犹太人,你是我的。
“也行,不能总让你睡沙发。”
“没错,我的脖子会疼。”海恩找了个借口,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这一晚,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在诺亚的卧室,床铺很柔软,枕头是羽绒的,有馥郁的玫瑰花香味。其实他们都没有睡着,各怀心事,诺亚想着自己不能去的学校和被烧毁的论文,而海恩则想着该不该伸出手去抱一抱身边的诺亚。
再三犹豫,海恩还是失败了,他没能伸出手,只好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吸引诺亚的注意。他知道他没睡。
诺亚什么都没说,转身把他抱进怀里,海恩背贴在诺亚暖和的胸膛上,心脏便开始用一种震颤递进的速度跳动,不受控,难以遏制,好像张张嘴就会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想,只要一靠近这个人,心脏就不听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因为他才十三岁。爱情的种子在他心中埋藏,要过段时间才能发芽。此刻他不过是贪恋诺亚给予他的温暖与善意,这让他贫瘠的童年能得到些许慰藉。
而诺亚,虔诚的主的信徒,则怀揣天真到有些虚伪的善,来爱护怀里的孩子。因为他怜悯他,怜悯他孤身一人,在未能明辨是非的时候就步入歧途却不能回头,不过,诺亚自嘲地笑,大概也是因为自己是犹太人,所以才觉得那是歧途。
“晚安。”诺亚轻声说。
“晚安,诺亚。”海恩回应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们建立起了友谊,不禁让人感叹这是多么不合时宜。可是当我们回首看,将自己置身于当时混乱的大社会环境下,就会知道个人的预判是多么有限。纳粹政权当政的初期,犹太人虽遭歧视,却依旧能体面地生活。这个流浪的族群在几千年的颠沛流离中早已习惯了去适应,去融合。短暂的动荡不会湮灭他们内心对未来的向往,就比如诺亚,他仍旧期待能回到学校的那一天,有时候,手头的活儿不多,他便在阁楼里读书。当然,都是不被允许的书。
“海涅,你读过吗?”狭窄的阁楼里,亮着一盏煤油灯,摇晃的灯光中,诺亚扬起手中的诗集,对蹲在身旁,穿着背心像只小狗的海恩说。
海恩摇头,“我没有上学,所有的文化课是在青年团里学习的,那里不允许读犹太人的书。”
“也不能听门德尔松的音乐。”诺亚笑了笑,在一架迷你唱片机上放上一张门德尔松的唱片,“听,是《仲夏夜之梦》,就像现在,我们在夏夜的阁楼里做梦”
他朝海恩俏皮地眨了眨眼,海恩觉得诺亚比自己还要像个小孩。于是他跪直起身,故作老成地捧起诺亚的脸,说:“以后只能在家里听,知道吗?”
诺亚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啦我的施瓦茨小队长,你想读海涅的诗吗?”
海恩兴奋地点头,说:“想!我要你教我读!还有英文单词!”
在这个夏天,他们感情渐深的同时,德国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兴登堡总统去世,德国政权中再无任何旧政府根系,全部落入了纳粹手里。对德共和社民党的清洗依旧在继续,为了提高人口出生率以及洗清柏林过往的污秽名声,对同性恋的限制与迫害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同性恋,是可耻的!是决不被允许的!是等于犹太人、布尔什维克的罪名!”在集训中,教官拿着教鞭,踱步在学员们的面前,“要是让我发现青年团里出现这样的事,等待你们的就只有一个下场!”
教鞭啪地一声打在地上,尘土飞溅,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就像裂开的皮肉,能想象鲜血是怎样从其中迸出。海恩沉默地注视地上的裂痕,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
“同性恋,就是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弗里德里希说,“他们会上床。”
“他们怎么上床?”海恩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就算不上床,亲嘴儿也不行!再见海恩!明天见!”弗里德里希朝海恩挥手,向家的方向跑去。海恩在原地伫立,随即耸了耸肩。
“我又没和他亲过嘴儿。”他满不在乎地说,心里却直打鼓。因为好几回夜里,面对近在咫尺,睡得正熟的诺亚,他有过在他软乎乎的嘴唇上亲上一口的想法。他想知道那是什么味儿的。
大概很甜,很软,不过,现在不能亲了,会挨鞭子。海恩坐上电车,抄了条小路,避开人群,朝裁缝店跑去。他刚走进那条街巷,就听见女孩儿清脆欢欣的笑声。诺亚正骑着自行车,一名金发碧眼的女孩儿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两人在葱郁的菩提树下兜圈儿。
夕阳透过菩提树在他们身上落下梦幻的光斑,和煦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裾和裙摆,女孩儿的红色玛丽珍皮鞋像两粒红宝石,摇晃在旋转的车轮前。他们看起来很开心,脸上都绽放着青春活泼、无忧无虑的笑容。
“诺亚,快些,再骑快些!”
“我都快晕了海伦。”
叫海伦的女孩儿从后车座上跳下来,捧住诺亚的脸,贴在他身上,眨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真的快晕了吗诺亚?”
“真的,”诺亚微笑着晃头,眼神迷离,“真的快晕了。”
“我给你醒醒。”海伦调皮地踮起脚尖,吻住诺亚的嘴,诺亚轻轻笑了几声,捧住海伦的脸,狠狠吻了下去。海伦爆发出尖锐的笑声,开心地拍打诺亚。诺亚并不放过她,又亲她漂亮的艳蓝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