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流着泪,被人推着,朝自己扔石头的人。
“你找到你的老师了吗?”他突然开口问。
理查德的哭声霎时停住,他愣愣地抬头,“你说什么?”
“你找到你的老师了吗?”诺亚耐心地重复,其实他并不期待回答。他只是不愿意见到理查德哭,他的眼泪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盘踞在他们心中的有一种相同的懊悔,那是对自己无能的恼恨。
理查德沉默了,他径直走到诺亚的床边,诺亚端详他发红的灰色眼睛,一头棕发乱糟糟得像个鸟窝,嘴角在神经质地痉挛,混沌的头脑好像在竭力思索,真像是患了失心疯。
“你知道吗?人其实本质上都是卑劣的,懦弱的,有时候,懦弱到连自己都骗。”理查德突然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是助纣为虐的一员,还得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伤心欲绝,懊悔万分的样子,我真是可恶,我恨死我自己了。”
“你是真的伤心,我相信。”
“可那又如何?”理查德望向诺亚,举起发抖的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蓦地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我的老师再也回不来了,他那么优秀,是柏林大学最年轻的物理学教授,他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无法面对他留下的妻儿,他的孩子,那么小,他的妻子,哭着叫我把丈夫还给他。我欺骗他们,说自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我明明知道,我被带去签了保密协议,你知道吗?盖世太保威胁我要剪掉我的护照,我害怕了,于是我签了协议!”
理查德哈哈大笑,却又戛然而止,直愣愣地盯住诺亚,恶狠狠地问:“我是不是个胆小鬼!我是不是?我是个卑鄙的人,他过往那么照顾我,给我那么多关怀,而我眼睁睁地,我,我......”
“不,理查德,不......”诺亚起身抱住他的这位自我折磨的新朋友,也许,在这个时候,他就能猜测到在柏林的另外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将拳头砸在墙壁上,痛苦,懊悔,揪着自己的头发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自我摧残。
所以——我们得以窥见,这位虔诚的主的信徒,从来没有恨过海恩,他良善的心透过理查德看到了海恩的痛苦,毕竟他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真正了解他的人。时光荏苒,当多年后海恩在那个黑暗的惩戒室里发狂地扯开身下人的囚服,将他摁在桌上用暴力进行征伐,而这人居然在剧痛中转过身,怀着悲切的怜悯伸出手抹去了他痛苦到扭曲的脸上的泪水时,他将迎来生命中最大的震惊和惶惑。
不过现在,作为惩罚,他将继续在深渊中沉沦。毕竟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某些行为无论如何都是罪过。
那块石头,是海恩对诺亚犯下的第一桩罪。
大概是倾吐了心声——理查德也觉得奇怪,用凝然不动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死了父亲几乎一无所有的犹太人,他像个熨斗,似乎有让人平静的魔力,也许是因为他温和的笑容,理查德想,他居然笑得出来。
“我会走的,只要海伦也跟我一起走。”
“海伦是谁?”
“我的未婚妻。”
“雅利安人?”见诺亚点了点头,理查德讥讽地笑,做出判决,“她不会和你走的。”
“至少,我也该去试一试。”诺亚微笑,让理查德又懊悔起方才自己的态度。
“你说的对,至少该去试一试。”
经过三个月的休养,诺亚逐渐走出丧亲的阴霾,他成日念诵《珈底什》,祈祷父亲的灵魂飞升天堂,与母亲团聚。于每日的祷告中,诺亚感受到了主的慈爱,他开始理解父亲的决定,甚至为他感到骄傲。
“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尊严。”诺亚对自己说,“他守护住了自己的尊严,而我要带着他的祝福,好好地活下去。”明亮的烛火,摇晃在他褐色的瞳孔里。理查德靠在门口抽烟,端详着他。为了让他恢复健康,理查德时常陪他在临近的街区散步,这一日,诺亚打算回家,理查德提议送他。
“正好,拿一张你的照片,杰克说需要你的照片才能办好护照和签证。”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去诺亚的家要经过一条僻静的街区,理查德的脚步在接近这条街区时变得犹疑和缓慢。不过在片刻犹豫之后,他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这是我老师的家,瞧,就是这栋洋房。”
诺亚望过去,这是一栋带着花园的白色小洋楼,院子里有一株枝桠横生的橡树,在这冬日难以撑起绿色的穹顶,反倒凋敝得像天的裂痕。橡树下种满了矢车菊,大概是缺少照料的缘故,未到花期的植株濡湿在泥土里。从楼内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依稀可辨别是俄国名家的曲子,很动人,哀婉,他们出神地望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突然从屋内跑出。
“莱......”理查德张嘴想要呼唤,却苦涩地笑了笑,止住了声。
“你老师的孩子?”诺亚问。
“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理查德远远地看着,目光闪烁,橡树下的孩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这边,疑惑得皱起了眉头,不过这疑惑一闪而逝,他很快又开始自顾自地玩耍起来。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诺亚笑着说,理查德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这时从另外一个方向跑来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儿,大叫着“莱茵”跑进院子里,拿着弹弓兴奋地挥舞着。
“米夏!”叫“莱茵”的孩子和他的朋友抱在一起,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得无忧无虑,好似父亲的离去对他来说并无影响。可理查德却不堪再看,低下头,眼泪落在地上。诺亚心里也难受得紧,他也是个失去了父亲的人。
他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