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族少年
豆蔻已被煮成粥
48
「宋嫂做的馄饨与别人都很是不同,她不同就不同在她做的格外好吃。」
「但是。」
「好吃到让人一次性吃十二碗,也是宋嫂平生职业生涯整整四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她小铺上最高纪录,只到十一碗,就遗憾下场。」
「而就是今天!」
「一个让人热泪盈眶激动万分认错爹娘的日子,一个万众瞩目光芒四射与众不同的日子,今天,这整整四十年没有被打破的记录,到今天,终于–」
「满四十一年了。」
赶车的小将士吸溜吸溜地把最后一口面吸进嘴里,再郑重其事地把碗端起来,「呼噜呼噜」地把碗里剩下的炸酱卤子全扫进嘴里,还没等咽下去,就把碗对着老板一递:「再来一碗!」
老板说:「不是我不卖给你…小兄弟,你们这,这…」
「你们这也吃得太多了。」
「万一撑死在我店里怎么办。」
小将士抹了抹嘴,露出被炸酱染的黑乎乎的牙,仿佛看出了老板的顾虑,冲他神秘一笑:「哈哈,老板,你别担心,没事,我们钱够,不会赊你的账的。」说完,从胸口口袋里摸出一个银锭,啪在桌上,又冲老板笑出黑乎乎的牙:「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我倒不怕你们赊我的帐。」
「我怕的是你们要来送我的命呐。」
「人命关天的,这点钱在命面前算什么!!重要吗!重要吗!」
「重要吗!!!!」
老板一边嘿嘿嘿笑着,一边开口对那小将士说:「好好好,您请好勒!小的这就去给您下面条,想吃几碗吃几碗想吃多少吃多少千万别客气啊!」
「好吧,很重要。」
「呸,无良老板,只顾着赚钱不管人死活,等会惹出官司来了,看你怎么收场,不要脸,呸!」
正坐在桌子面前吃面的曹锡梁转过头,淡漠地看了桌拐角一眼,又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靠。
「那个男的怎么回事,居然朝我这里看了一眼。不会是看到我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的,莫说老子藏得这么隐蔽,就说老子说的是夷语,这大傻个子就算听见了,也他妈听不懂啊」
曹锡梁转过脸来,很认真地望着桌拐角杂物处,道:「我不叫大傻个子,我叫曹锡梁。」
49
「不管闲事真的是大丞民族的优良优秀传统美德,可惜我没有。」
这句话在今天早上已经被曹锡梁想烂了,每当他回头看到那个少年还跟在身后的时候,就会又想一次。
「你真的可以走了。」他心平气和地跟少年说。
少年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又可怜兮兮地将他望着。
「这样吧。」他叹了口气,说:「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少年又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继续可怜兮兮地将他望着。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给你半炷香的时间,你要是不说的话,我等会就去信给夷族首长,直接把你收回去夷法处置。」
「别别别大侠!大侠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道歉我道歉,我…好吧我那个是逃出来的奴隶,夷法是要剥皮处死的…你千万别找首长啊!」
曹锡梁望着巴在他衣袖上可怜兮兮的少年,感到一阵好笑,道:「那你走还是不走?」
少年揪着他衣袖,可怜巴巴地道:「不…不是我想跟着你,实在是我一个人在这流落久了,从…从没人听懂我说话,你既然听得懂,不…不如帮帮我,帮我找一找我家在哪啊…」
曹锡梁这下可是又好气又好笑了:「你连你自己家在哪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包打听!」
这少年的眼里滑出来两行泪,散在风里,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必还是少年,就不算男儿,这个少年哭得是哀嚎四野,闻者伤心,见者烦躁。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糊得整张脸都看不清鼻子眼睛。
曹锡梁扶着额头说:「哥们儿,实不相瞒,兄弟就是当初攻打夷族的将领之一,你说你找谁求助不好你找我干嘛!」
少年止了泪,说:「你以为我想啊,我在这蹲了几个月,就算讨到了钱,没人听懂我说话,你们中原人骗子又多,一下子就给骗个精光,可怜我流浪了这么久,就你一个人能听懂我说话。呜呜呜…」
「反正我也是夷族逃出来的,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不管你是谁,我都是跟定你了。」
曹锡梁感到一阵头痛。
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爹曹老将军,就曾把他扛在肩膀上出军夷族。
从小在夷地住过几年,对夷语自然不陌生。
曹锡梁和善地对他说:「朋友,您老人家再蹲蹲,几个月都过来了,还怕再多点时间吗,不是兄弟不帮你,兄弟杀了那么多夷族人,你不怕我杀你,我特么还怕你杀我呢。」
那少年泪眼望他:「你当真这么狠心?」
曹锡梁颔首:「当真。」
少年又抹了一把眼泪,道:「绝无回旋余地?」
曹锡梁点头:「绝无。」
绝无两字堪堪一出口,只听见扑通一生,这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跪倒在地,用势之迅猛,直至尘土飞扬。
…然后一把抱住曹锡梁的大腿,用生硬的中原话哭吼道:
「薄情郎!!一…一夜风流之后你就不认账了!枉我抛妻弃子,只为和你在一起,你!你却!」
这少年看上去身无二两肉,一喊起来那叫一个声如洪钟,一下子在大街上吼得哀嚎四野。路过行人经过纷纷指指点点,曹锡梁咬着牙说:「你给我起来。」
少年抱着他的腿继续生硬哭道:「你那夜对我海誓山盟,说以后永不娶妻,现在却!却…」话说一半,就开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曹锡梁怒极反笑,道:「我看你中原话说的挺好,用不着跟我一起!」
落魄清秀少年当街不顾世俗眼光,为情痛哭流涕,当真是好不心酸,路边行人纷纷驻足,一些怀春少女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街边卖包子的胖婶一边掖着眼泪,一边包了几个包子塞到少年手里,同时恶狠狠瞪了曹锡梁一眼,道:「孩子,没事儿,有钱人就是没一个好东西!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多吃吃,多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吃点婶子的包子,不够再来拿,啊。」
少年哇哇大哭,胖婶热泪盈眶,街边传来几句声音极低的讨论:「这是怎么啦?」「听说是这个大个子始乱终弃。」「啧啧,看看还穿的人模狗样的,这有钱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就是就是!听说他不仅对这个小伙子绝情,还要休妻呢!」
「劳驾劳驾,我来得晚,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喏,就街上这个男的,我听说要休了怀孕的妻子,还跟地上这小伙子纠缠不清呢!」「什么?!他居然要休了当初没钱的时候迎娶的怀胎已八月的贤良妻子,还要跟地上这个小伙子的兄弟姐妹甚至八十老奶全都纠缠不清?!」「什么?!他不仅要休当初没钱的时候迎娶的怀胎已八月勤劳善良忠贞不二的贤良妻子,还跟这小伙子的兄弟姐妹甚至八十老奶和九十老太和快过世的一百岁外祖父全都纠缠不清?!」「什么?!他是个太监?!!」
曹锡梁:「……」
曹锡梁:「…行了,你别跪了,走吧。」
跪在地上的少年这才哭哭啼啼地抹了抹眼泪,哭哭啼啼地站起来了,晃晃悠悠地抓住曹锡梁袖子,死都不肯分开。
唉,这叫什么事。
51
深秋早晨容易飞霜,日出之前,又显得格外的冷,雾一层层地落下来,面前的宫宇被薄雾罩着,好像去年元宵节,在殿前看到歌姬跳的「舞轻纱」一般,似云,连带着庭院里草木都结了淡淡一层白。
杨贵人敛眉伫立在养心殿正殿门外,已经许久。
冷而沉重的空气从头顶扑下,连带着她的眉梢也飞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小宫女莲花在她身后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怯怯地开口道:「小姐…您从昨夜已经候到今早了,皇上定然是有事绊住了,不然…咱们先回宫歇息一下吧。」
…能从昨晚候到今早这种地步,皇上起止是绊住了,估计是连召见了她都不记得了。
杨梳鱼轻轻呼了一口气,一团热气似浓雾般涌入空气里,扑在冻僵的脸上,冻成冰块的脸颊仿佛苏醒了一般,她缓缓眨了眨睫毛,道:「没事,皇上定是太忙了,我们回去吧。」
主仆两在原地活动活动了手脚,然后就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回挪,穿过长廊,行至石梯。莲花说:「皇上也真是的,自从小姐入宫以来一次都没临幸过,好不容易召见了一次,还让站在外面一整晚,还不如不叫呢。」
杨梳鱼纠正她道:「进宫了就得叫我小主了,再改不过来,下次挨打了我也救不了你。」
莲花点了点头,一脸郑重道:「知道了小姐。」没等杨梳鱼把白眼翻完,突然一把握住杨梳鱼的手,小声说:「哎,哎,小姐,你看看,那边那里站着的,是不是皇后娘娘啊?」
杨梳鱼怔了一怔,抬头望向前方。
挂霜的屋檐下,遥遥立着一个背影,在朦胧未醒的皇城里,淡金飞红的裙摆格外显眼。
在冷空气中竟然显出几分萧瑟。
皇后站在石栏前,身边也只跟着一个贴身宫女,不知道在望什么。
莲花小小声地问梳鱼:「小主,你说,皇后娘娘站着做什么呢?」
杨梳鱼用食指轻轻抵在了嘴唇上,示意莲花不要说话,主仆两往梁柱里面又挪了挪,借着宽大的梁柱挡住了自己。
杨梳鱼探出头往外悄悄望去。
皇后站在屋檐底下,望着石栏下面,久久没有动。
…也难怪皇后会睡不着觉,站在宫廊这出神。
自从几个月前,从江南回来,听闻蔻妃急病离世之后,皇上便再也没有召见过任何一个妃子。
包括皇后。
皇上登基三年无所出,之前好不容易淳贵人怀上一胎,却又见红,至今身体未愈。而后宫佳丽三千,本来就鲜少可以见到皇上一面,随着蔻妃亡故,就变得更困难了。
甚至…呃…
堪称颗粒无收。
杨梳鱼暗暗地呼了一口气,她出身简单,家中父母倒是恩恩爱爱,并没有什么小妾,不大能习惯这种姐妹成群的生活。不过皇后的境遇,心里还是同情的。
刚入宫的时候,对宫廷一无所知,父亲只是个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一面都没见过皇帝,就莫名其妙地被选上去做了妃子。
甚至入宫前夜,还被吓得大哭。还急的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傻闺女,你…你…这个没见过世面,没…没出息!」
后来,也是皇后,在殿前温柔地扶起了自己,道:
「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本宫。」
杨梳鱼泪眼晶晶,把头点成了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