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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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鱼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是不受宠的齐国公主,秦国席卷天下,父王怯懦,摄于秦王的威胁,将我许给传闻中病恹的秦世子嬴祈。

只我同他第一次见面,他却扼住我的脖颈,眼角猩红,神色几分疯狂:「还愿为我妇吗!」

只多年后,我同他跪坐在病榻前流泪叩首,我抱着他,愿意用我的命,去成全他的命。

1

我方至东宫,有女官接引我到一间侧殿歇下。

她的神态中多是恭敬,一时之间我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只是在她吩咐宫人替我更衣梳洗时,眼中的欣赏不能遮蔽。

「我是世子身边的,女君唤我琥珀。」她一面替我整理袖子,一面继续开口:「女君颜色鲜艳,我们世子会喜欢女君的。」

她说这话时仍然低垂了眉眼,丝毫没有不敬的语气,只是口中像是在讨论一件精美的漆器。

或者在她们这样生于秦国之人看来,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将将配得上她们贤良醇厚的世子。

闻言,我只是用鼻腔轻轻地出声表示知道了,并不同她对话。她同我父王近似的口吻让我不能对她产生好的情绪。

「我儿秉性纯直,咸阳的宫廷对你而言太深了。」

这是临行前母亲对我说的话,她因为貌美被齐君囚禁深宫一生,她的叹息中似乎也包含了她对我余生的揣度。

此时此刻,我竟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一句。

只是,我的思绪还沉在对往事的怀念中,原本动手的宫人们忽然都收敛了动作,朝门外盈盈下拜。

琥珀安置我的地方是一间侧殿,并不如何宽大,我此刻抬头就能看见来人。

那人身量不高,五官却清朗纯粹。脸色仿佛有些病态的苍白,一身玄色长袍中显出几分冰冷的气息。他腰间挂着一块扎眼的紫玉牌子,上面仿佛有字,我却没看清。

恍惚中,他的轮廓还是同那近乎一统天下的秦王重合。

是秦王世子嬴祈。

他停在了五步之外,不再上前。我大着胆子同他对视,不过几息,他僵硬的表情挂上了一抹浅笑。

或许是因为没想到我还敢同他对视?

「你是齐君女,缘何见我不拜。」他的声调不高,但是足够我听见。

我思考片刻,这才对着他盈盈一拜。

见我不说话,却近乎迟钝地拜见他,他或是感到好笑:「方才不拜,现在行礼,岂知我不会恼怒罚你。」

我并不抬头:「父王有大军十万不也是秦王的对手,所以送我到咸阳以求保全宗庙。而我一个弱女子应该也不是世子的对手。世子要是罚我的话,我夜里委屈起来哭几场也就过了。」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听见我说话,纵是琥珀也愣神一瞬。她原以为我不说话是因为容颜极盛,所以嗓音亏全,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一双手将我从地上扶起,那双手的温度同我触碰到的侧殿中的汉白玉地砖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是叫齐姜的?」嬴祈直视着我。

我并不避开他的眼神,低低应了。

「你知道齐王送你到咸阳所求为何吗?」他仍然带着笑,只是他的笑容像是三冬的白日光,没有丝毫温度。

「知道。」我咬咬嘴唇。

「那你愿意为我妇吗?」他单刀直入。

「愿意的。」

我话音未落,嬴祈却忽然动手,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微微举离地面。

琥珀一时惊愕,赶忙上来劝阻:「世子,不可,这是王上许诺过的婚事!」

嬴祈并没有因为琥珀的劝阻而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眼角发红,继续加大着手上的力度。

他的神情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撞破母亲和父王欢好时,父王那种痴狂的神色。

感受着越发艰难的呼吸,我心中无来由一阵悲哀。

母亲说:「我儿秉性纯直,咸阳的宫廷对你而言太深了。」

我好想告诉她,咸阳的宫廷对我来说,太浅了,浅得我这样一尾鱼苗,也会枯死。

「还愿为我妇吗!」嬴祈低声喝问,有如野兽低鸣。

我闭上眼,任由眼角的泪肆意滑落。

泪珠自由地滚落到嬴祈的手背,他像被灼伤一般,将我狠狠地扔在床上。不敢对他动手的琥珀赶紧从侧面环过来,挡在我和他之间,一面试探我的脉搏,一面警惕地看着嬴祈。

我睁开眼,看着嬴祈。他眼中疯狂的神色收敛了,整个人的气息委顿下来,像是久病的日落,痴痴地看着虎口上滚动地泪珠。

「我愿意的,世子。」我不顾琥珀的阻拦,再度艰难地在他面前跪下,低声拜伏。我的视角中,他黑色云纹的鞋履一动不动。

他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此刻连笑容,他的脸上都不再有,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愿意的,世子。」我再次重复,只是他方才的扼颈让我此刻声音嘶哑不明。

片刻,他笑了,伸出手在我的脸颊上游移。

「世子妃好颜色。」言罢,他转身而出,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见他远走,原本战战兢兢的宫人们赶忙冲我行礼。

我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在他的手游移过的地方重复。

他许诺我做世子妃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2

我同嬴祈同住东宫,只是那日之后,我再不曾见过他。

倒是身边的宫人们,总是絮絮叨叨地往我身边凑。就连琥珀,也被他安排成为了我的身边人。

或许是因为对我这个世子妃的好奇?总有宫人在我行走时偷偷窥伺。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她们身上的恶意,那种单纯的好奇于我而言是全然新鲜的东西。

四月间的咸阳还是有些冷飕飕的,因为我所居的侧殿没有地龙,琥珀于是还燃着我屋中的炉子。

某日她在更换炉中薪炭时忽然同我说起嬴祈。

「世子妃听过世子的事吧?」她有些不确定似的,说这话时还抬头来看我。

朝夕相处两月,我已经熟悉了她。

「当然。」那些叽叽喳喳的宫人总是愿意说起他善良醇厚的一面,只是我不能理解,在见证过他的盛怒之后,这些女子是怎样保持了坚决的爱慕之心。

也许听出我语气中的淡然,琥珀稍一思索:「世子同王上关系不睦。王上的安排,世子总是反对。您其实也是王上的安排。」

我一听,嘴角不自觉地翘起:「那他应该杀死我,来向秦王明志。」

「不会的。」琥珀的侧脸被炉火映照,橘色的暖光让她逸散的发丝明艳灼灼:「世子只是偏执一些。世子从不伤害女子,有贪心些的宫女做错事,世子也只是逐出宫去,不害他们的性命。」

她说到这,我嘴角不自觉挂上一抹冷笑,想起那日他几乎杀死我,但最终停手。

琥珀略一回头看见我思索的表情,低声道:「世子总归心善吧,像王妃一些。」只是她说了这几个字,丝毫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好奇心大盛,脱口而出:「那王妃现在呢?」

我方一出口,便知道这是一个蠢问题,谁都知道,秦王妃在数年以前就已经病故。

「母妃死了,世子妃多此一问。」清朗的声音先于琥珀的回答到达我的耳畔。

琥珀匆忙起身行礼,却不自主地向我贴近。

我也向他行礼,他却并不理睬我,只是上去将琥珀扶起:「你不必担心我对她不利。是我的世子妃,我自会爱重。」

我抬头看他,他今日仍然一身墨色的袍子,只是上面缀着的变成了兽纹。他腰间依然挂着那块紫玉牌子,走起路来,轻轻摇摆。

「父王要见你。」他对我说道。

「我吗?」我用手指了指自己。

「是你,我的世子妃。」嬴祈眯着眼笑时,周身的气质像初春融化的冰雪。

我不再疑他,欲同他而去。

走出一步,琥珀却握住了我的手。

嬴祈见此,笑:「跟了她几日,防备起了你旧日的主子?」

琥珀闻言松手,俯身再拜:「世子善待世子妃。」

嬴祈冷了一瞬,随即伸手将我的手握住:「我自会善待她。你不必再担心。」

说完,便拉着我往外走去。并不出人意料,从他的手,再到我的手,并没有什么温度出传来,并不温暖的四月间,我像是握住一块融化的坚冰。

我心中激荡,难免反应迟钝,几乎被他拉着掼倒在地。

他看似病恹恹的,却很有力气,只是轻轻一扶,便将我扯正:「站好。」这是他出门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3

秦王只用了十三年时间,就将七国中的六国灭得只剩下两个。

如今,除了我出生的齐国和远在北方的燕国,天下哪里都是秦人的土地。

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秦王的言辞谈吐,只是没想过这样一个兵马雄盛的君主,只是一个有些胖的小老头。

他的宫殿由九根参天的巨柱支撑,嬴祈带我走过的所有道路都由汉白玉铺设,此时面对开阔的空间和奢靡的华丽我只觉头晕目眩。

以至于没有看见小老头看向嬴祈紧紧攥着的我的右手时露出的一丝转瞬即逝的笑。

我见嬴祈跪下行礼,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也恭恭敬敬地照做一番。

「齐君女,近前来,让孤看看你的脸。」秦王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起身时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嬴祈挺立的脊背,发觉他的身形,有几分挺拔如松的样子。

「王上。」我靠近了几步,再次向秦王拜伏行礼。

秦王这一次看清了我的容貌,而我也看清了他的。

过去几年,他曾经两次带兵从临淄城下经过,我那时站在城头,远远见过他的样貌。

只是如今看来,秦王好像也是会老的,并不如传说中一般天神下凡,不死不灭。

「世子妃好颜色,我儿好眼光。」秦王出言夸赞,我并不自矜,反而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所说残暴嗜血,粗鲁不堪。

「是您敲定的婚事,所求为何,天下何人不晓得,您又何必假惺惺,如此作态。」嬴祈突然的声音让我一惊,我原以为挑刺的会是秦王,只是今日这仓促一面,却是我相差了。

秦王只是皱眉,没有去接他的话。

父子不睦,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值得宣扬的成功。

「是我看过了,所以决定娶齐姜为妇。」嬴祈像是故意宣誓主权一般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我不敢参与他们父子的争端,只能再次俯下身子。

「你同孤说这些没有意义的。」秦王的声调有些变形,但是齐国人都说他笑起来像是豺狼,也不知真假:「只要你娶了齐君女,你到底是从了孤的安排。」

我听见身后有衣袍摩擦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看,却见嬴祈站起身来,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红。

他还欲上前,我却赶紧扑过去抱住他的脚。

秦王周身尽是着甲的士兵,他们见到嬴祈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我却觉得此间的温度骤然冷了。

我的动作明显不在嬴祈的预料之内,他低头看我,眼角的红蔓延如蛛丝,裹挟着清冷的杀意。

「他是王上,您是他的儿子。」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就像我没来由地上前抱住他的脚。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关注,所以希望他能好好珍惜吧?

原来我的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如何绝情的人?

秦王只看见我的背影,并未听清我的劝说。只是他见嬴祈脸上的红慢慢散去,心中颇觉好笑:「你倒是被她管得死?」

说罢,他竟骤然起身,如平地起惊雷,将面前的竹简狠狠一掷。竹简上的金线散开,纷飞散落在我身前不远处:「孤一日不死,你终究只是世子!」

听到这话,我本担心嬴祈再次暴起,只能大着胆子紧紧攥住他的手。

他已经握过我两次手,只是次次都是他主动,而每一次,他的手都是冰冷如霜。

而这一次,许是因为动气,他的手上竟然隐隐有几分暖意。

我最担心的局面没有出现。

嬴祈克制了他的怒火。

他并不高,但是我仍然只到他的肩头。我抬头看他时,他脸色如常,只是眼睛死死瞪着的,是高坐在王座上的秦王。

我并不回身看秦王的神色,只是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忽然间,他动了,却是拽着我往外走,丝毫没有向秦王道退的意思。我被拉着一个踉跄,他再次将我扶正,这一次却没有开口。

他拽着我疾步向东宫而去,而他手上的温度暴露在四月间的咸阳室外迅速流失,变成了我熟悉的冰块。他大步流星,我几次差一点绊倒,都是他把我扶好。

正当我看见东宫的檐角,以为我同他的旅途到此为止时,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我没留神,几乎整个人撞在他的背上。

他看上去清瘦,但是脊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瘦骨嶙峋。

一股清冽的檀香随着这一撞,涌进我的鼻腔。

我还没站好,他却将我狠狠地按在一旁的墙上。

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目光灼灼,几乎将我看穿。周围的甲士和宫人见状纷纷散开,只留下我同他在这墙边对峙。

「你为何那样做。」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眼中也没有什么波动。但是就我和他短暂的打交道经历来看,这个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愿见世子和王上反目成仇。」

「我同他已是仇怨难分。」他的目光并不离开我,只是开始从我的身上掠过。

四月间的咸阳还凉着,琥珀把我裹得厚厚的,我身体的曲线并不分明,虽然他在看的未必是那样的东西。

「今后,我的事你少管。」他虽这样说,但是到底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动作。

毕竟,我到这的第一日,他几乎杀死我。

两个月时间,我至少让他愿意留我一命了。

「你自己回去吧。」他说完,也不再拖延,自是转身往外去了,只留我一个回东宫。

琥珀在门边守着,见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少不得开始感谢鬼神保佑。

嬴祈并不善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至少不像我听见的那样善良。

若他当真表里如一,琥珀又何必这样担心我?

我心下分明,但是口中却不表露万一,只感受着琥珀手中传来的温热,脑子却不自觉地联系起另一个人的手心。

4

婚期被敲定在七月间。

那是咸阳城最热的时节。

我对此没有什么说法,反倒是琥珀总对我提起尘土纷飞的热浪。

那日见过秦王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的面。我对他同我父王定下的婚姻表示质疑,这样单薄的交易能够庇护齐国几天?

但或许是我的错觉,嬴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并且我也开始见到他身边的随从。

有一些事,他已经不再避开我,或是因为我即将成为他的妻子?或是因为我人畜无害,于他的大业无关紧要?

这一日,我见着琥珀又遵了嬴祈的吩咐,从不知哪里抬进来三箱子头面首饰,笑着问道:「齐国的那些大儒都说秦王是破天下居舍以壮一家宗庙,看来当真如此?」

琥珀不在意我的调笑,一面打开箱笼收拾,一面答道:「秦地以西古来就以盛产珠玉闻名,哪还需要去掠夺别家的东西。」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对儿紫玉的月亮耳坠子:「这一对倒是好,颜色也周正。世子妃带上试试。」

我是齐君女,但是因为母亲出身卑微,所以从来不曾受到过妥当的照顾。在临淄的齐王宫中,从来不曾有人将绫罗绸缎珠玉金银呈上我的面前任由挑选。

几乎在秦国得到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新鲜玩意,这一对紫玉坠子也是如此。

我本想拒绝,但是看着琥珀灼灼的目光,终于没能开口,她见我默认,起身想要为我带上。

「欸?」琥珀略带疑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怎么了?」我问道。

「世子妃竟然没有耳洞吗?」她见过我耳朵上带着坠饰,固然先入为主,以为我是已经打过。

我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怕疼,加上在齐国的时候也没人在意。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佩的耳夹。」

我说着从身前的小几上拿起早上佩的那一副交给她看。

她将那对紫玉的坠子放在我手上,接过我的耳夹端详:「这都是宫人小女带着玩儿的。世子妃颜色好,我竟从未在意。」

她明显期待着我同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轻轻地捏了捏手中的紫玉坠子,脑袋中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浮了上来:「每次见你家世子,腰间都带着一块紫玉牌子?是谁什么来历?」

嬴祈不是一个念旧的人,琥珀早同我说过他一件衣裳只穿一次的毛病。没道理那紫玉牌子却是日日不离身地留在腰间。

「那个啊。」琥珀明显想要开口答,却有些讪讪的。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嬴祈的声音骤然响起。片刻后他的人才从门外绕进来,那紫玉牌子赫然在腰间荡着。

他每每到我这来都是如此,不声不响,也不要人通传,我和琥珀的谈话每每被他听走。

我歪过脑袋看琥珀,她却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红,从我身边绕回那三个箱笼边,继续清点。

「世子今日无事?」我起身行礼。

他今日脸上带着笑,想来是没什么坏脾气:「有事就不能来见见我的世子妃了?」

他熟络地在我的身边坐下,自顾自地拿起小几上的果子吃起来:「我这紫玉牌子是我出生后我母妃为我求的,说是能保我一生顺遂。世子妃身边没有这样的物件吗?」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是细细思索后,发现当真如他所言。哪怕是一直呵护我的母亲,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

她在临淄,我在咸阳,今后的一生,我应该没有任何机会再同她见面了。

嬴祈见我抿着嘴唇,不说话,自是知道我又想了些什么。他也不顾手上还带着葡萄的汁水,来掐我的脸:「何必沉湎,若是他们没送又如何,我送给你。」

他说着,竟然直接将腰间的紫玉牌子摘下,塞在我的手里,他就那样握着我的右手:「你将为我妇,母妃若要保佑,就该保佑我们两人。」

那紫玉牌子入手温凉,但是品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至少没有我左手中的坠子那样好。

我这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一面是嬴祈二字,而另一面则是平顺二字。不像是王世子所配,倒像是升斗小民祈福时带给自家稚子的彩头。

我恍惚地抬头看向嬴祈,他的眼中澄澈明朗,丝毫没有一丝戾气和愁。或许在提到他的母妃的时候,他是真的什么坏的念头都不曾拥有?

我还呆着,没能看见身旁的琥珀惊愕的表情。她从小跟着世子长大,自然知道那块紫玉牌子对世子的意义,如今见他轻易地交给我,又怎么能平静?

「谢谢世子赏。」我想要起身行礼。

嬴祈一把将我按住,我又落回到方才坐着的锦凳上。他的手掌在我肩上摩挲,我竟有些担心他手上的葡萄汁水沾染到我的新衣裳上:「你不必谢我,你应该谢谢母妃。」

「那,谢谢……母妃。」我学着用他的口吻向那个已经离开多年的女子道谢,只是不知道儿戏般的道谢她又能不能收到?

对于我这个儿妇,她又是否满意?

「你们齐国人都说的是投桃报李,既然我给了你我的紫玉牌子,你又如何报我?」

我咬咬牙,松开一直握着的左手,露出中间一队小巧的紫玉月亮耳坠子。

嬴祈好笑:「你若是借花献佛也就罢了,偏借的是我的花。你若是献给菩萨也就罢了,偏是将女儿家的配饰献给我这个和尚?」

我歪了歪脑袋,想了想:「或许我以后会变有钱,那个时候,世子想要月亮我也托梦求仙君买来赠你。」

嬴祈一把握紧了手,将那对坠子收了:「那我就承世子妃的情,就当是押在我这儿,将来世子妃为我得来月亮的,这坠子我就还你。」

和嬴祈笑闹了半下午,天将黑了,本已吩咐摆饭,他身边的侍卫长明德却匆匆递了信。

嬴祈明朗了一日的神情在见过信后消失不见,也并不同我道别,只是起身匆匆去了。

琥珀拿了食盒,见嬴祈人已经没了。竟然第一反应却是来哄我:「世子忙惯了,常有这样的事。世子妃先用吧。」

我冲她笑笑,一个人移到桌边,只是几步,腰间坠着的紫玉牌子却一摇一晃。

这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5

周王室强盛时,世子成婚这样的大事,往往需要诸侯王亲自朝觐奉礼。当周王室衰微,就开始变成遣使拜贺。

周王室已经消失了,如今能享受这样待遇的,是秦国,是秦世子,是嬴祈。

想来不过是一场联姻,我左右不过是博弈中的工具,只是没想到见到齐国的使臣时,我内心仍然悚然触动,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嬴祈想必看出了我的强装镇定,当着使臣的面,他没有驳我的面子,只是嘴上的笑意几乎盖不住。

他在我看来轻微的笑意却几乎让燕齐两国的使者如坐针毡。

他们当然听闻过秦世子良善醇厚的名声,也见到了我这个明显过得很滋润的当事人,只是他们的国家岌岌可危,不允许他们相信这个秦世子会和他虎狼般的父亲大相径庭,是个牛羊般温驯的人。

「是想家了吗,世子妃。」琥珀带人去送二位使臣出宫,嬴祈靠在我身边来,径直捏我的手。

婚期不过数日了,他的动作越发大胆,但是我并不排斥他。此时他强要同我挤在一起,我也并不在意,只低声:「原以为不会想的,毕竟……」

后面的话我并没有说出来,但是我想嬴祈会懂,他是一个聪明人。

是一个,有些事不能别人说,只能他自己说的聪明人。

「若是想家你婚后大可以回去看看,反正齐国现在是你家,早晚也是我家。」他说得漫不经心,像是在阐述什么轻微的事实。

他又同我说起婚礼的布置,他对这些庶务好像很感兴趣。

不过他还没说上两句,琥珀便是已经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个不大的匣子。

「手中是什么。」嬴祈先我一步发问。

「齐国使节已经出宫后才对我说,这是徐妃添给世子妃的嫁妆。」

徐妃是我的母亲。

她本来连妃都不是。

兴许是因为我在咸阳过得很好,这样的消息传回了齐国。

我那父王不敢再轻视她,赠了她一个妃位。

但是想必她仍然是没有什么财货,也没有什么权力。

嬴祈接过那个朴素的木匣子,上手掂了掂:「很轻。」他说着递给我:「是你母亲给你添的嫁妆,你自己打开。」

我从他手上接过,却并不急着打开:「我的嫁妆都是齐王宫中所出,我母亲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够添给我。」

「好歹你是的母亲,而且是活生生的母亲。」嬴祈的声音干脆,他说完这话就同我对视。

我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打开,只是直视他的眼睛作抗争。

只是我的抗争在他眼里殊为可笑,不值一提。

他捏了捏我的脸:「你若不愿打开不强求你,只愿你多笑笑。」

琥珀几乎每日都守在我身边,对于嬴祈的变化感觉最明显,只是她没想到我如今同他已是这般境地,她守在一边多显得尴尬,于是悄悄退出此间。

我伸手把嬴祈的手按下,犹豫一瞬,咬咬嘴唇道:「我还是打开它,免得你疑心重日后念起。」

嬴祈似乎早知道我会妥协,眯着眼笑着,并不接我的话茬。

我轻轻抽开匣子的盖板,里面用受绒仔细地包裹着一个荷包。我轻轻拿起那个荷包,上手的一瞬之间我便知道里面再没有其他东西。

荷包是淡金色的,用了上好的凝霜金线,一面勾着一轮圆月,而另一面则是在角落上小小地勾着盘盘二字。

我以为,我同母亲的感情是单薄的。

至少不会让我时时刻刻念及她,但是我在看到这个荷包的一瞬,就又想起那些紧巴巴的往事。

咸阳常夜雨,临淄也是如此。我小时头发枯黄,骨瘦嶙峋,常常在夜雨天发热。

我懦弱而美貌的母亲总是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啜泣直到天明。

她说她名字中带了月字,有阴晴圆缺,所以此生,陷落宫廷,不见天日。我是她的女儿,圆月如玉盘,所以就叫盘盘,只分去月亮圆满的时日,一生顺顺遂遂。

那些月幽阴缺的时日,她会在临淄的深宫中一力承担。

我不自觉的落了两滴泪,顺着我的脸颊一路滑落。我垂着头,不明显,直到眼泪落到他的手背,他才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扬起,苦着脸:「怎么哭了。」

我伸手将他的手打开,不愿理他。纵是知道他是善变的角色,我也没有好心情应对他。

他却是不离不舍,上手将我手中的荷包抢过。

我伸手去抢,却总是碰不到。

「盘盘。」他看过荷包上的字,问我:「谁是盘盘。」

我哭着,若是开口一定不好听,我于是不张口,只是伸手去抢那荷包。

他将空空的匣子放在我的手上,却将荷包收回怀中:「此物你看了伤心,就交给我保管。」

我自然不愿,还要去抢,他却不依不饶:「我母妃送给我的东西我都给你了,你也应该许我一样。」

我抽了抽鼻子:「我说了要将月亮赠你。」

「你什么时候把月亮赠我了,我什么时候把东西还你。」嬴祈颇有些无赖的意思,但是他手指了指我腰间挂着的紫玉牌子,我去追那荷包的心思就淡了许多。

那紫玉牌子有些大,我身材小,挂着有些不适合,但是我还念他的情,总是带着。

想来那个荷包若是由我带着,我免不了隔三差五落一回泪珠子。

见我不再动手,他拉住我的手,预备回东宫。

到底六月间的天气,就算是嬴祈的手,也变得暖和起来。只是我也去过几次他所居的宫室,即便是这几日,也是不摆冰的。

他总是习惯走在前面,我人小步子短,又被他捉着手,只能他走两步我追三步。

「是我的乳名。」我回答了他远远钓着的那个问题,用蚊蝇般的声音。

但是他听见了,我分明听见他低声笑过。

「什么?」他眯着眼回身问我。

「没什么!」我不愿再重复第二遍。

他笑得更开心,俊朗的容颜舒展开来,并不像秦王。或许像王妃?

「盘盘。」嬴祈在我神游时莫名念了一句。

「什么!」我有些气急,追问他。

「没什么!」他学着我的口气,摆脱我的纠缠。

6

尽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当嬴祈迎亲的队伍上门时,我还是紧张得几乎不能走路。

琥珀到底经历过一些大事,比我要沉着,几乎将我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

透过薄薄的盖头,她对我低声道:「世子妃宽心,已经是最后一步了。」

我是齐人,更是齐君女,我本应该由迎亲的队伍从临淄城接到嬴祈的东宫来。但是因为我父王眼巴巴盼着,我早早被送到了秦国,今日也只是从我所居的侧殿被迎进嬴祈的正殿。

没走几步,琥珀忽然不声不响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心下惊慌,低声唤道:「琥珀琥珀!」

另一个人接住了我的手:「别怕,是我。」

借着黄昏时斑驳的日光,我从织物的间隙中隐约看见嬴祈的眉眼。实在奇怪,他的父亲想要灭亡我的家国,而他早先几乎杀死我。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对他有些冰的手感到庆幸和依赖。

似乎他这样接住我的手,我就可以不用顾虑,甚至不用看路,缓缓而坚决地一直走下去。

七月间的咸阳干燥而烘热,一身礼服压住的我并不能施展面面俱到的神通。

往日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今天却走了小半个时辰。

嬴祈惯常是大步流星的,所以今日他步幅小得让我好笑。但是我能猜到他是体谅我,我承他的情。

虽说艰难,但是最终还是磨蹭到了他的寝宫。

其实这里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只是每一次见到这里简单甚至是简陋的陈设,总会质疑这是秦王世子的居所,还是三街游侠儿的落脚点。

他将我扶到床边坐下,轻轻撩起盖头的一角,我以为他要揭盖头,赶紧伸出手将他的手按住:「要洞房时才能揭的。」这是琥珀告诉我的秦地的规矩。

他轻笑一声,只是手的位置没变:「我担心你热成傻子,我还要去招待宾客,你可以自己休息。」他说完顺手捏了捏我的脸。

我在齐国虽受苛待,但是年纪大了,容色长开,毕竟不是凡物,就是我那贪色妄义的父王也不曾亏欠我的饮食。

以至于我并不是西子那样弱柳扶风的骨感美女,多少身上和脸上有一赘婴肥。

嬴祈好像很喜欢。

嬴祈走后,琥珀悄悄摸进来,问我要不要摘了盖头歇息一会。

嬴祈的寝宫虽然宽阔而简陋,但是该有的陈设和布置却是一样不小,我虽不知冰阁藏在屋中的哪个角落,但是温度却是不高,于是并没有摘下盖头,反而同琥珀闲谈起来。

「世子妃。」琥珀的声音清澈悦耳:「世子从前是不用冰的。今年是为了你,头一次。」

「咸阳这般闷热。」

「世子身体一直不好,喜热畏寒,纵是最热的时节,也并不怎么落汗。」

我心中了然。

我在齐国时就曾经听说过秦王世子病怏子的传闻。只是见到过蹦乱跳且武力值并不低的嬴祈,我自动忽略了这一件事。

「可是我来之后,我没见过他生病。」

琥珀先是沉默了,或许是思考了一下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口道:「王上攻灭楚国后,带回来一个医者。」

「医者?」我疑惑道。

「是,他治好了世子。」琥珀点到为止,似乎不愿意再往下说,我猜测她知道的也不多。

来日方长,我可以问嬴祈。

今日为了着妆和衣饰,我起得很早。我向来嗜睡,此时等着就有些熬不住,昏昏沉沉的。

琥珀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忙了,以至于嬴祈进来时,我几乎不能分辨时日,但是看见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和屋中大亮的灯火,应当不会早。

嬴祈应该喝了不少酒,我虽不能看见他的脸,但是也闻到了他身上檀香味以外裹挟的酒味。

他的手再一次搭上我的盖头,只是瞬间,却又抽了回去。

「干嘛?」我有些不满他的迟疑。

「我还未洗浴,身上味道不好。」他说罢便出去了,一刻钟时间才回来,身上彻底只剩下了清冽的檀香味。

他从来不爱规则,所以桌上挑盖头的秤杆被他选择性忽视。

他拉住盖头的一角,轻轻一扯,我因困睡而泛着红的脸就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今日的嬴祈眼中像是有刀子,想要将我剖开。

「明明有秤杆的。」我还是有些不满,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婚礼,他这样不讲规矩。

嬴祈好笑,竟俯下身来抱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

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我的心尖萦绕,我是不讨厌的。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应当饮合卺酒。」他说话时,口气也已经清新,一点酒味都不沾。

我看着他,道:「还应该三拜,我还未同你拜堂!」

他在我身边坐下,将我拉靠在她的肩头,他却自顾自替我拆起了身上的衣裳:「我是王世子,今后会是秦王。国君婚娶,不讲那些细礼。」

我不依,只红着脸去按他不安分的手。

他将将杀死我的那日,我以为他对我的颜色全然不爱。果真,酒后见真章。

半晌,外面守夜的宫人只听见屋内窸窸窣窣动作的声音,都红着脸靠远些,却不知屋里的我和他还在较着劲。

他明显有些不信,往日温驯的我犟起来还有这样的力气,他想要不伤我解开我的衣服却是不能得。

我笑着直视他的眼睛,若是我有尾巴,此时一定翘上天了。

忽然,他把手收了回去,只是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好,这是你逼我的!」说完这话,他猛然起身,将我抗在肩上。

7

我摘了鞋履坐在床上,此时双脚腾空不自觉地挣扎,口中低呼:「放我下来!」说着,双手不自觉地去捶他的后背,只是我的动作没有阻碍他一丝一毫。

他随手抽了一张锦被,扔在屋中央,将我稳稳当当地放在上面。

「干嘛!」我有些不满被这样粗暴地对待。

他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朝我伸手道:「我的牌子呢?」

「牌子?」我有些疑惑,又瞬间反应过来是他赠我的紫玉牌子。

只是今日衣饰繁重,我不好将它佩在外面,早上更衣时,趁琥珀不注意,贴着小衣藏着。喜服大而阔,丝毫看不出奇怪之处。只是让我当着他拿出来,我有些羞赧。

嬴祈见我身上没有带着,却又见我脸色绯红,嘴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背过身去:「你拿,我不看你。」

我大着胆子从衣领伸手将那紫玉牌子拿出来,又叫他转身,交给他。

那牌子上沾了我的体温,此时还是温热的,一想到某种间接的接触,我不免脸上更热,嬴祈却好好掂了掂那紫玉牌子,还回头意味不明地朝我笑笑。

「不要作怪!」我嗔怒道。

他于是将紫玉牌子轻轻立在屋中的小桌上。那牌子薄,不能立起,他便随手拿了一个书简将它抵住。

做完这一切,他跑回我身边,将我的手握住。今天热气十足,他的手也暖烘烘的。

「要开门么?」他握住我的手,同我站在一排,歪过脑袋看我。

我赤着双足,站在屋中,怎么能让宫外的下人看见?于是果断地摇头。

他点点头,带着我转身面向宫门:「秦王赢纵之子,秦世子嬴祈,今日迎娶齐君女齐姜为妇!」

他的声音朗朗响起,我一瞬间呆在原地,他却笑意更盛,拉着我向门外鞠躬:「一拜天地!」

拜过后,他又拉着我回身面向那块紫玉牌子:「我母妃今日不能来了,但是来日我会带你去她的陵前再拜一次。」言罢,他又带着我深深拜下:「二拜高堂!」

随即,他放开手,让我同他面对面,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夫妻对拜!」

我到底同秦王世子嬴祈结成了夫妻。

拜堂过后,他将我抱回床上,又从小几上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合卺酒,他将其中一半递给握,笑道:「世子妃,你我共饮此杯。」

我同他对饮,眼角的泪珠子滑入酒中。

我并不擅饮酒,这火辣辣的触感经由的口腔一路点燃了我的肺腑,我却没有什么不适,只感觉今日虽然天黑,却阳光明媚。

嬴祈将两个瓢状的金杯放回桌上,同时掌灭了屋内所有的灯火,随即贴到我身上来摘我的衣裳。

这一次,我没有拦他。

次日一早,天方露出光亮,他便在宫人的招呼下起身。琥珀进来替我收了带红的巾帕,又开始吩咐小宫女收拾嬴祈的着妆。

尽管一身骨头散架似的疲累,但是我还是强撑着坐起来,想要同他一道起床。

此时我身上不着寸缕,全靠锦被裹着才不至春光乍泄。

他见我动作,将我按回床上,又替我掖好被角:「你累了就再睡会。不必同我一道。」

「可是今日还要拜见王上。」或许因为方醒,我的声音还有些哑哑的。

「不必顾他,我只要你休息好。」他的手轻轻将我散落的发丝从脸上抚开,他又回身对身后的宫人:「都好好照顾世子妃。」

从琥珀以下的宫女都应诺道好。

他又轻轻捏了我的脸一把,这才匆匆走了,而我也是听劝的,等人都散了,继续呼呼大睡。

8

原本次日就该去拜见秦王,却因为嬴祈的贪,生生拖延了三日,第四日一早,还在我的催促下,他才愿意动身同我一道拜见秦王。

「王上岁数不小,世子您是儿子,不该多言气他。」我努力想缓和他和秦王的关系,毕竟二者关系不睦就是我远在齐国也是略有耳闻。

我如今是赢家妇,就该为他多做思量。

「我同他的事你不必管。」这是很难得的,嬴祈同我说话这般生冷僵硬。

我于是也不再开口,只是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到了秦王面前。不过是月余时间未见,我却感觉秦王衰老许多。

今日他倒是没在大殿中见我们,而是在他的书房。到底是私事,他没有将之混为一谈。

我同嬴祈双双跪下同他行礼,他的笑声爽朗而亲切,极具感染力。

「我儿妇应当为我儿分忧。」他笑声结束,开门见山。

我纳头便拜:「自当如此,总归是替王上分忧。」

秦王瞟了一眼嬴祈,见其脸上像是打着霜,也没有同他说话的兴趣,只哼一声:「孤这儿妇,却比亲子更加会说话。」

或许是我的提醒起了作用,嬴祈就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呆滞原地,像是陶俑。

「既然你们夫妇已经到此,孤有一事要同你们说。」秦王挥挥手,有侍卫呈上一张竹简,他指指我,那侍卫又将竹简交到我的手上:「我儿年序已丰,孤欲封你为楚王。」

此言一出,别说是我,纵是我身边的嬴祈也是肉眼可见的惊愕。

这件事秦王应该也没有同他说过,他的反应却让秦王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

我虽惊愕,却是对秦王昭然若揭的野心大加感慨,毕竟谁都知道秦王已是天下共主,只是操纵废立,向来只是周天子的权威。

而嬴祈的惊愕,大概是真的因为从前不知此事。

「谢父王恩典。但父王毕竟还不是天下共主,齐国尚为千乘之国,而燕国又向来有善战之名。若哪日父王将如此二国纳入我大秦版图,如何安置我,我都不会有二意。」嬴祈难得恭恭敬敬地回报秦王,而秦王似乎很享受嬴祈的恭顺。

见此,他也不再说封王的事,只是同我又说了些繁育子嗣的闲话,便由着嬴祈带我出来。

天色尚早,日头还没完全升起来,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嬴祈于是屏退宫人,带着我在宫中闲逛。

秦王宫与其说是天下名宫,不若说是一座巨大的堡垒。除却一干坚决地防守措施和隔绝外界的高墙,此间充盈的,是披甲的兵士。

只是此刻见到世子牵着我,巡逻之人,多从路旁避开。

「你知道他的意思么?」嬴祈没头没脑地忽然问起。

「什么?」我不清楚他的意思。

「他欲封我为楚王。」他脸上露出苦笑:「他是在威胁我,不要再同他作对。」

「封你为楚王是威胁你?」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没有姊妹兄弟,纵是去了楚国,秦国的君主之位还能越过你嗣让他人?」

「你不懂的。」他想了想:「我带你去过的,我秦国宗庙。」

我脑袋一转,想起六月间的那趟出行。

昏沉幽深的宫殿中,灯火长明,秦国一代代君主的牌位就安静地供奉其间。

宗正是嬴氏旁支的子侄,年纪已经不小,身材发福,脸上却敷着厚厚的白粉,气质阴冷,掐着嗓子,重复着秦国历代先王的功绩。

「秦国不是他秦王的,是嬴氏的。」嬴祈语气委婉:「嬴氏的子侄遍布军队和政务的每一个关节。秦王只是代表。」

我从不知道,在秦国百万雄师背后蛰伏着的是这样磅礴的怪物。

9

婚后,有些事嬴祈彻底不再瞒我。

他虽是世子,但是军队却只有极少一部分愿意听从他的号召,绝大多数军队都无条件地追随着他们战无不胜的秦王。

嬴祈真正把握着的,是整个秦国的钱粮税赋。

用他的话说,这才是秦国的血肉骨骼。

婚前常常见他,以为他倒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哥。如今同他之间再无遮掩,方知道他只是时间自由,却远远谈不上充足。

往往一早便要出门,而到夜里才匆匆回宫。

东宫在秦王宫最东侧,我为了等他,常常亮着灯直到深夜,琥珀每每调侃我,说我是秦王宫守夜人。

十月间,天气转凉。

夏日他出行时天上至少已经有了光亮,如今他却来去都在黑夜里。他蹑手蹑脚起身,低声吩咐宫人替他收拾。

他自知昨夜闹我狠了,生怕动静大了扰我。我向来觉浅,他便是翻个身我都能知道。

见他起身,我也强撑着坐起来,一面发晕,一面看他更衣。

他张开双手,任由宫女替他抚平衣上的褶皱,虽然没有回头,但是知晓我的动作,开口道:「你再睡会,还早着呢,盘盘。」

婚后他也开始叫我盘盘,起初只是调侃,近来成了习惯。

我并不出声,只是混混沌沌地觉得我应该起身做些什么,要不然显得我这世子妃惫懒。

平素宫中庶务,内有琥珀,外有嬴祈的心腹剑兰,我这个世子妃总是无所事事。

嬴祈整理好了衣裳,回身将我按回床上,不忘在我额头落了一吻:「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而我也闭上眼打算再睡一会。

恍恍惚惚睡到日上三竿,随意用了些吃食琥珀领着我到王宫中散散腿。

秦王宫深而大,但是没有女主人。秦王妃死后,秦王不再立正妃,他的那些女人被囚禁在宫殿中不得出门,被称为内贵人。

而我,作为世子唯一的女人倒是在秦王宫中来去无阻。

正值深秋,天高云淡,气候清朗,琥珀同我说起秦王宫中的许多趣事,我却是总不自觉想起我的母亲。

嬴祈是喜欢我的吧?

我这样思考。

我应该狐假虎威,衣锦还乡吧?

我这样问自己。

因为天气好,所以我同琥珀多走了些时辰,琥珀明明安稳地搭在我手臂上的手突然一僵。

我见她神色惊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半倚在墙角。

秦承水徳,尚黑。宫中人多着玄色衣袍。老妪一身沙白烂布在此间极为现眼。

「将她带回去。」琥珀不等我出声,几乎是抢着对随行的侍从发话。

我却来了兴趣,抬手阻止,好奇道:「这不是宫中人么?」

琥珀见我望她,低声道:「是王上从楚国带回,给世子治病的医者。」

医者?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串疑问。

在齐国时我也见过那些闻名天下的医者,哪个不是长须飘飘,仙风道骨?

或者她受苛待?以至于此?

一想到嬴祈那般人做下这等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心中竟是有些许恼怒,琥珀也连带着为我瞪了一眼。

我刚欲迈步上前,那老妪竟然缓缓起身,先于我的动作,来到我面前。

有侍卫上前试图拦她,我再次出手阻止,任由她来到我面前。

「啊,你果然是她们的血脉。」她说这话时会心大笑,露出三两颗残牙,一身肮脏的烂布似乎也随着抖动。

琥珀脸色不好看极了,想要阻止她继续说话,我先她一步,握住老妪枯瘦的手掌。

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手掌竟像火一般灼人,琥珀见我抽回手,赶紧拦在我同她之间。

「我是祝融后人,就算是你也不得亲近我。」她说起这等没头没脑的话,却显得更开心了。

「您说我是谁的血脉?」我有些疑惑,我向来只知父母,从不知自己身上的血脉还有什么说法。

嬴祈同我说过,三皇五帝后人异于常人,血脉波折。我以为他信口开河,同我玩笑,如今看来,并不如此?

老妪没有再同我说话,只是在她离开时,几次回首,望的,却是我腰间坠的紫玉牌子。

10

今天嬴祈果真回来得早,我能够同他一道用饭。

他食量大,且爱吃肉食。蔬菜一类,皆不得爱。每每我强迫他,他或许能吃上两筷子。

见他用手捉着一块鹿肉大快朵颐,我不由得也是食指大动。但是我人小胃口也小,从不能如他这般吃得坦然。

我忽然想起白日里所见的那个老妪,她的怪异就连我问琥珀,也支支吾吾,多有遮掩。

「我今天,见到了,那个人。」

「谁?」嬴祈咀嚼东西,含糊不清。

「那个治好你病的医者。」

闻言,嬴祈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鹿肉竟然跌落盏中,同他相处这样久,他这般失态,还是第一次。

他略有些尴尬地从小宫女手上接过擦手的巾子:「她同你说了什么。」

「只说了两句。她说我是她们的血脉。还说她是祝融的后人。」

听到我的回答,嬴祈陷入了沉默。

我一时有些紧张:「是我不能问的吗?」

他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展颜一笑:「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此间关系复杂。」他的回答到此却戛然而止。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却试图回避,甚至谈起今日在外的见闻。

我不再纠缠他,也不同他说话。

便是饭后进来同嬴祈说起宫中事务的琥珀,也发现了我俩的气氛怪异。

夜里,我同他并排躺在床上。

「盘盘。」

「盘盘!」

「盘盘!!!」

他低声的呼唤屡屡传来,我却当没听见,闭着眼不理他。他不安分的手又想着来牵我的手。只他的大手每一次攀过来,我就恶狠狠地甩开。

几次过后,为了一劳永逸,我干脆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他几次想要动作都不得成功,我倔强地裹着被子挤在床角并不搭理他。他不得办法,只能叹口气:「这些事于你知道没有好处。」

知道他有松口迹象,我转身爬起,一气呵成:「你我既为夫妇,就是一体,你竟然瞒我!」我的娇嗔声音不大,但是我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情绪流动和变化。

我的无赖向来只对母亲有用,如今看来,多出第二个对象。

他又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示意我躺下。

我不依。

他笑道:「你躺下,咱们躺下说。」

我于是又同他并排躺下,呼吸可闻,耳鬓厮磨。

「那个医者不能叫做医者的。」嬴祈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她同楚国一脉乃是同一先祖,都是帝喾所封火正祝融之后。只不过她之一脉世代为楚王囚禁宗庙不得出。」

「而且,她并不会医术,所施展的,乃是巫术。」

我心下大惊,巫术的名字,就算对我也是如雷贯耳。

「那你的病!」我坐起身来,低声惊呼。

「你先听我说完。」嬴祈紧了紧握住我的手,将我重新拉下躺好:「我在娘胎里受了伤,先天不良,往来名医都说我不得寿元三十即亡。秦王将她带回秦国,就是为了施展巫术借命续祚。」

「成功了吗?」我贴他更近,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

「当然成功了。」他的手将我松开,揽住我的腰身:「我从小习武,但是身体一直不好,直到她的巫术施展过后,方有如今。」

「那她于你有恩,你为何苛待她?」

「苛待?」我闭着眼,也能想象嬴祈说出这话时,眼中的疑惑。

「她衣衫褴褛,往来无随从侍奉,孤单可怜。」

嬴祈笑了:「她是祝融之后,注定不婚不幸,此乃天命。」

「天命不得违吗?她分明治好了你!」我还以为他在寻托词。

嬴祈这一次却是沉默了,半晌,正当我以为说错了什么预备开口解释时,他也开口了:「巫术乃是逆天,所以它不是给予,而是交换。我的寿,来自王妃的夭。」

他说完这话,不再言语。

我咬咬嘴唇,握紧了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心下后悔不已,早知他的伤处,我就不该再问话的。

「还有一个问题,盘盘不想知道了吗?」他的语气归于平静,淡薄如平湖。

我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关于血脉的问话。

「你是灵鲛一类的后裔,你的母亲同你说过吗?」

「灵鲛?」我当然不能做到他那般古井无波,又一次惊身坐起,他又一次将我拉下去躺好。

灵鲛我自然知道,幼时母亲打发时间最多的方式就是将我抱在膝上,同我说起《玄华经》上的志怪灵异。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着,所谓的宫女死后结成的幽魂将我掳走。反而对于貌美通人言的灵鲛一类,我并没有多少兴趣,只不过是知道而已。

我的反应似乎在嬴祈的预料之中,他继续说道:「秦国承水徳,灵鲛的血裔能够保佑我大秦江山永固。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也会为他寻一个灵鲛后裔的世子妃。」

听到孩子的话题,我脸上有些热,于是岔开话题道:「可是,我母亲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这样的来历。」

「许是你母亲也不知晓这样的秘密。」

「那你竟然知道。」

「天下间的所有事都瞒不住秦王,也瞒不住我,你信么。」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的傲意不加掩盖,我侧过头看他,他正盯着床帐的上方,眼中微微发亮。

「我信。」

我把我的答案,告诉了他。

他侧过身,将我揽进他怀里:「都告诉你了。该睡觉了,盘盘。」

我自觉地在他胸口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努力不去想他说过的周折,不知多久才沉沉睡去。

11

知道了这样两个秘密对我的生活来说没有任何改变,

我在秦王宫中依然日日吃饭睡觉躺平晒太阳,无忧无虑,白白胖胖,充满希望。

我几次对着乌有国送来的明镜自盘盼,总是担心脸上长了肉,问起嬴祈,后者却总说我太瘦,完全看不出长了肉。

虽然知道我不能从他嘴里翘出真话,但是他的答案,都是我爱听的。

十二月初九,是秦王的寿辰,他在紫宸宫大摆宴席,宗室高官,群丛毕至,车马生辉。

嬴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拉着我手,早早在秦王阶下的桌上安置了。

于礼,我应该同他分席而坐。

但是他不愿,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秦王未至,而殿中人还未到齐,多的是熙熙攘攘攀交情谈话的声音。

「那个是大宗伯。」嬴祈指给我看。

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个三五岁的小孩,被套上了一身不合适的华服。

「这般小的孩子能知事?」我不禁疑惑。

「他的父亲按辈分是我的堂伯父,也是秦王的堂兄。」

我嘴角抽抽,着他一眼:「你总是秦王秦王,父王不行么?」

嬴祈吃了两颗果子,笑笑,并不言语,又将一枚剥了皮的葡萄送进我嘴里。

他又指大宗伯上首的一个席位,那个位置还空着:「那是大宗正,你在宗庙是见过的。」

我随着他的话想起在宗庙中见到的那个一脸白粉的鬼怪,顿时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未开口,但是此中观感不言而喻,嬴祈面向我,笑而不语。

他又同我指了好几个宗室子弟,只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些人都只是半大孩子,他们的父辈多在过去几年遭遇不测,英年早逝。

秦王还没到,但是殿中宾客却是快要齐全。

大司农范合忽然匆匆进殿,也不同身边向他打招呼的人回礼,只直冲冲地跑到嬴祈面前。

他几次到东宫寻嬴祈,我自知他是嬴祈心腹,此时他弯下腰想要说话,却眼睛瞟了瞟我。

嬴祈面上笑意不变:「不必避她,今后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范合于是又重新站直向我行礼,这才弯下腰在嬴祈身边说了两字。

虽然声音小,我并未太听清,但是我从他的口型知道,他所说的,乃是「事成」二字。

他只说完这句,匆匆跑回宴席中,向那些来不及行礼的宗室和高官赔罪。

「什么事成了?」我忍不住侧过头问嬴祈。

今日秦王寿辰乃是重要的宴席,我着装正式,上下都是琥珀一手包办。就是头上的凤冠,属实太重,本来顶了半天已然疲累,此时我自己侧过头,却是控制不住,带着我整个人向嬴祈那边侧倒。

在一阵惊呼声中,我却是安安稳稳地摔进了嬴祈怀里,阶下之人看来,无疑是我在向嬴祈撒娇。

我赶紧强撑着坐起来,脸上发烫,我知道一定红了。

反观嬴祈,却是笑盈盈地端在原地,丝毫不以为意。

「他明明能扶住我的!」我的小气性隐隐发作。

嬴祈看得好笑,靠在我身边:「总归是好事,今日你便能知道。」

我丢了丑,不愿同他再纠缠,只端坐着,不再理会他。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秦王这才露面。

虽是他的寿辰,但到底不是整寿,他甚至只穿了一身寻常袍子便坐在了王座之上,丝毫没有王者的气质,不过像一个吴越之地的富贾。

「今日所求不为其他,只愿在座诸位能继续为秦国大业勠力同心,也愿我嬴氏一脉,江山永固!」

秦王这一举杯,殿中人没有一个敢坐在位上,都同我一道起身拜贺,口中祝福之词滔滔不绝,贯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嬴氏宗亲对秦王的前半句并不上心,唯独听到后半句后个个争先恐后,举杯祝贺,生怕被别人抢了先。那个三五岁的大宗伯也不甘人后,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不过我离得远,此间声音嘈杂,听不清楚。

而其余高官的表现同嬴氏宗亲对比之下,则显得生冷许多,反而有了几分诚实的人味。

酒过三巡,殿中好不热闹,更有甚者在此间同宫女起舞。秦地民风彪悍,就是秦王见此状也不喝止,反而抚须大笑。

来敬嬴祈和我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嬴祈来者不拒,多喝了几杯,难免脸上带了丝丝微醺的颜色。我知道他的酒量非凡,这一切不过是做给那些敬酒之人看。

正当气氛正好之时,却有一白发老头蹒跚至殿中,对着秦王所在的王座,纳头便拜。

「秦王赢纵,你忘记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宏愿了吗!」那老头虽已蹒跚,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嬴祈低声提醒,这是前任大宗伯的兄长,也是秦王的堂兄,一直在军伍中行走,前些年才赋闲。

「孤没忘,孤不敢忘!」秦王反应迅速,丝毫不弱于那老头,站起身来便是一杯痛饮,随即眯着眼,恶狠狠地扫过阶下众人。

那老头气势为之一滞,片刻后,又有几个宗室在他身边跪下,重复着那一句「秦王赢纵,你忘记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宏愿了吗!」

我的眼睛流连忘返,想要将那几个刺头的脸记下来,这才发现,那三五岁的大宗伯也赫然在列。

秦国已经有数年未曾开疆拓土,我的齐国和北方的燕国得以苟延残喘,这些宗亲想来早已不满。失去了战争的机会,他们就失去了分得土地和奴隶的机会。

「哼!」秦王一声冷笑:「诸位都是孤的叔伯兄弟,今日缘何至此!」

「秦国不是你嬴纵的秦国,是嬴氏的秦国!」老头撕心裂肺地喊出这句。

秦王大袖一挥,将手中杯盏尽数扫落在地。

秦王俯视,而宗亲虽跪着,却是人数上占了上峰,昂扬地对抗这秦王的威慑。

「当来了。」嬴祈见此低声笑道。

「什么?」

「好戏开场了。」他冲我眨眨眼。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钟响远远传来。

众人听见声音,皆是一愕。

秦王宫中有一口万斤巨钟,只有嬴氏重臣薨逝,才能敲响,向天下传讯。

天子十三响,诸侯九响,大夫七响。

那玄长悠远的钟声在七声之后,戛然而止,殿中的气氛也在这时来到了冰点。

所有宗亲高官乃至我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移动到了空缺的大宗正的席位上。

片刻,报丧之人将大宗正薨逝的消息带来,殿内人低声交谈嗡嗡响有如蚊蝇。

原本昂首的宗亲数人,开始有了第一个退回座位的。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

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开始出马的老头和三五岁的大宗伯。

秦王笑了,笑得放肆极了。

那如豺狼般的笑声飘荡在大殿中。

他随后停下了笑容,直视阶下二人:「堂兄,孤待你不薄。」我虽然没有回头,却感觉到背后幽幽的寒意。

谁知,回答秦王的,并不是那白发老头,却是三五岁的大宗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起先以为是听错了,直到他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

秦王没有反应,反倒是大司马王剑起身,走到他身边,腰间长剑出鞘,在一声声吸气声中,横在了大宗伯脖颈之上。

嬴祈出声道:「大司马且慢。」

我侧身看他,却哪有分毫阻止的意思。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搬弄是非,着实可恨,我为王上除之而后快!」

一声并不如何清脆的行剑之声后,是身体颓然倒地和兵士清理的声音。

我并没有看到王剑的动作,我的眼睛被嬴祈的手遮住了。

等他松开手,眼前哪还有那个三五岁的小孩,只剩下一个被溅了一身血的老头。

「孤之侄儿啊!」秦王悲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剑!」他出声喝骂:「你真是无法无天,胆敢窥伺宗亲,下此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