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伤心,歇了一口气,道:「着你闭门思过三日,以赎你之过错!」
王剑欣然领命,他剑上的血都没擦,径直收回剑鞘,向秦王行礼后,龙行虎步,退出了大殿。
嬴祈也起身,半强迫半劝说地将老头送回席位上:「我看堂伯父年纪已高,今后就不必再任职中枢,在家安享天年吧。」
说完,他也不顾身后追随的目光,安安稳稳地在我身边坐下。
大司农范合是个妙人,当即到殿中进酒:「启禀王上,大司马性格直率。失手之下误杀大宗伯,且已经收到处罚。今日毕竟王上寿辰为要,还请不要动气。」
他进过酒之后,又有几人大着胆子上前敬酒,片刻后,大殿之中再次热火朝天,隐隐中,声势盖过之前。
12
华灯初上,此间宴席才歇,秦王早早打着凭吊大宗正的借口离了场,只剩我和嬴祈招呼宾客。
此时宾客尽去,我也松了一口气,毕竟长袖善舞从来不是我的优点。
吃得太多,我要嬴祈陪我走回东宫,就当消食,他从来不违逆我的心思,只吩咐人远远跟着。
「你在可怜那大宗伯?」他见我情绪不高,主动出声。
我见他神色淡漠,眉间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意:「毕竟不过三两岁的孩童。」
我驻足不前,他来拉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虎狼不肆其幼而噬人,蛇虫不竟其微而祸乱。」
「他是你的堂弟!」我再度停下脚步。
因为母亲出生卑微,齐王宫中的兄弟姐妹从来视我为无物,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知晓我这样一个姐妹的存在。
我从来就缺失的情愫,在那个孩子身上滥生。
「我若不杀他,他便会杀我。这样的话,也无所谓吗?「
我听出他话中的一丝丝恼意,却不知他为何这样不通人情。只是翘着嘴争辩:「你分明可以流放他去你看不见的地方,天涯海角,你秦国富有四海,哪里不能容下一个孩子?」
嬴祈气急而笑:「秦王杀他,又不是我,你却怨怼向我而发?」他将我的手甩开,原本舒展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我看见他手背浮现的青筋:「来日他杀我之时,我又不再年幼,你到底不愿意再同情我?」
我这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他是钻了牛角尖,而我也确实执拗错了对象,想着低低头去牵他的手,他却铁了心不理我,只背对我,大步而去。
我赶忙亦步亦趋,追在他的身后,几次想要伸手却都被他甩开。我向来不爱动,没多久就已经是一头汗,想着他当下这不近人情的姿态和往日对我的温香软语,心中委屈大盛。
我本来强撑着,直到东宫外不远,见到琥珀挑着灯在等,我没来由地想起远在临淄的母亲,于是越过嬴祈,小碎步跑去她琥珀身边,一声哭腔:「琥珀。」然后再不能把持,趴在她肩上嘤嘤啜啜地哭了起来。
琥珀和嬴祈都是始料未及。
琥珀一面拍拍我的背安慰着,一面想问嬴祈为何。在看到嬴祈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后也没了开口的意思,只待我稍稍好些了,搀着我回去。
嬴祈几次往我身边凑,我看都不看他。
狗男人。
男人都是狗。
我洗漱后缠着琥珀,要和她一起睡。她倒是无所谓,只看嬴祈脸色不好,有些犹豫。
我起身收拾自己的小包袱,还不忘把紫玉牌子也揣上,指桑骂槐道:「这间屋里谁都不爱我,我和琥珀好去。」
我先于琥珀迈出屋里,见她落后一步,收了嬴祈的交代,赶紧上去牵住她的手:「不许和他说话。」然后急匆匆回了她的屋。
琥珀并不能算是宫女,在嬴祈看来,多的是姐妹般的存在。她是王妃留给嬴祈的宫女,侍奉在他身边已经有十年。
这样的身份在,她的居所也不像一般宫女般逼仄,反而是在我原先所居的侧殿后有一间屋子安置。
屋子同我原来的侧殿大小相差不远,摆设安置上精心不已,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闺房。
我将小包袱往床边一扔,就脱了鞋履,赖在床上打滚。而琥珀也略略收拾,上床来陪我。
「世子妃你要脱大衣裳,你这样睡觉会着凉。」尽管屋里地龙暖烘烘地供给着热力,但是琥珀还是提醒我,像是照顾孩子。
我在她帮助下将外面的大衣裳脱了,缩进被窝里去握她的手。琥珀的手又软和又温暖,才和某些人的不一样。
今日确实经历得许多,又有些累,我头粘枕头,眼皮就开始打架。
「世子妃您睡着了吗?」琥珀见我握着她的手都不怎么动弹了,出声问道。
「嗯。」我低低地用鼻音答他。
琥珀毕竟是身份在,随便问了问就知道了我同嬴祈的矛盾:「宗亲就像悬在秦王和世子头上的一把剑,王上早几年几乎日日不得安睡。」
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琥珀一定是要劝我大局为重,我清醒不少:「我气的不是这个啦。」我把头凑到她的肩上,处子幽香飘进我的鼻腔:「是他今天生冷得很,着实讨人厌。原先我进宫的时候,他要杀我,我也没有二话,只当自己命苦。如今我嫁作他妇他还对我忽冷忽热,我如何能忍。」
听到我的答案,琥珀啼笑皆非,脑海中闪现着的却是我「忽冷忽热」四个字。她本想调侃,却知我脸皮薄,只安慰道:「世子一定知道错了,您就等他来接吧。」
我把头努力地向她那边拱,最后同她睡在一个枕头上:「才不要,我要一直和琥珀搭伴。」
琥珀见我确实困了,也不再挑话头,只任由我拉着手,想要睡了。
我困意上来,却如何都不能睡着。见琥珀气息平了,蹑手蹑脚地从包袱里把紫玉牌子拿出来,抱在手里,这才沉沉睡去。
13
我对嬴祈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一觉醒来,就已然后悔。
琥珀知道我有晚起的劣习,她起身后并不扰我,自去做事了。
我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心中全是嬴祈对我好时的点点滴滴。想到这些,我一个鲤鱼打挺,却见床边赫然立着一个眼眶青黑的嬴祈。
我俩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
他青黑的眼眶甚至冲淡了我对他何时在床边守着这个问题的好奇。
「我错了。」
我还没说话,却见他上来拉我的手,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的态度让我始料未及,倒是显得我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已至此,我只能拿捏着身份:「嗯,那这次我就原谅你,再也不能对我凶了。」
他见我外强中干好说话,嬉皮笑脸地坐在床边:「昨日夜里想你受委屈了,我倒是没睡好。」
我看他眼眶青黑,心疼地伸手去碰,已经被我忘记的紫玉牌子从肩头滑落,在我同他之间。
他眯着眼笑,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我去掐他腰间的软肉,他也不反抗,反而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吻。
这一日他难得没有外出,我见他精神不好,拿着我的小包袱同他回去,还陪他睡到晌午。
秦王宫中,原本在同范合说起税制改革的秦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意味不明地看向下首的范合。
「他们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似笑非笑,看得范合毛骨悚然。
范合是嬴祈铁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世子和世子妃相敬如宾,一定能早日为我大秦诞下龙子龙孙。」
秦王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天际波折的云线,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14
婚后两年,我同嬴祈更加相知。
说不上如胶似漆,但是我已然习惯这样一个人在我的身边。
唯独可惜的,是我没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他却不以为意,总是安慰我,孩子会有的,不急于一时。
中秋方过,天气还未转凉。我同他在宫中新搭的凉亭中歇息,对着昏沉的夜色,他同我说起天上星宿的故事。
半晌,他忽然冷不丁地问我一句:「你想回去看看你的母妃么?」
他的话题转折如此生硬,纵是我也有些接不上。
这两年时间并不太平,宗室的力量并没有因为群龙无首而散乱,反而因为各自为政,兵行险着,刺杀之事,常有。
他们都认为杀死秦王唯一的儿子,这个庞大的战争国度就又能回到他们的手中。
嬴祈每次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面前,并且大概在半年前彻底禁止身边人将这些事告诉我。
只是,秦王肉眼可见地衰老了。
嬴祈开始蓄须了。
我不再单单思恋母亲,我开始心疼嬴祈了。
到底和我同床共枕两年,他从我的眉目看出端倪,也不顾身边尽是宫人,上来揽住我的肩膀:「圣天子百灵不侵,我是半个圣天子,我也一样。你想念母亲,下月初就起行。齐国第一场雪时,我就到你身边来陪你。」
他站在我身后,把下巴放在我的头顶。我没法知道他说这话时眼中是怎样的神色。
他兴许说谎了?但是我没看见,我不得而知。
两年时间,他在秦国的声威更盛,在秦王有意的放纵下,三秦旧地的数十万兵马尽数落在他的手中。这也让他的话更加具有威慑力。
他说让我九月初出行,不过这夜的第二日,宫中就已经开始打理行装,并且派人向齐王报信,让他提前准备好迎接我的仪仗。
九月初二,宜婚娶,宜开工,宜出行。
我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从咸阳南出城,随后一路东去,前往齐国。与我同行的,不仅有琥珀,还有嬴祈留下的两万甲士。
嬴祈在宫中吻过我后,就没有再出城来送。我坐在马车中,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去,黑甲的士兵像傀儡般庄严而端正。
「两万人的人吃马嚼不是小数目。」到底做了两年多世子妃,有些事我心里也有数。
琥珀不瞒我:「这两万人以后要常驻临淄的,他们的供给由齐王拨付。」
我知道齐国签了无数城下之盟,心中说不上屈辱,只是好奇任由秦军驻扎王畿这一款,又来自哪一条。
只是上路两天,我却发现了异常的情况。
我虽孱弱,但是向来胃口还好,这几日舟车劳顿却反而吃啥吐啥。紧接着的,就是我一阵阵的嗜睡,一日之间竟能睡上六七个时辰。
这一日休息时,我再次呕吐,琥珀一面抚我的背,一面低声道:「世子妃如此,莫不是有孕在身了?」
我大咧咧地用袖口擦擦嘴角,露出一个很不好看的笑容:「若真如此,那他来得不是时候。」
琥珀急匆匆去寻了随行的医者,当他的手指在我的脉搏上停留,脸上露出笑意时,我便知道,我同嬴祈的孩子,终于还是来了。
算算时间,当是中秋前后?
只是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嬴祈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光是想到这样的消息不能第一时间给他,就觉得难过,委屈,眼角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琥珀打发了向咸阳报信的使者,回来见我哭成这样,赶紧抱住我:「世子妃现在可是两人身子,最不能动气,怎么还落泪了。」
「我想嬴祈了。」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除了嬴祈,只有母亲,对我这样好过。
我要见到母亲,就一定要离开嬴祈么?
这样的事,于我不公。
我不能想象嬴祈在知道这件事后,是怎样高兴的样子。只是从咸阳追出的又两万铁骑代表他告知了我他的心意。
十月十四,我的倚仗带着四万虎狼之师,终于到达了临淄。原本十月初就能到,但是琥珀说我是头胎,不能劳累,让带军的将领放慢了行军的速度。
听闻临淄将至,我早早从马车中探出脑袋,远远地就看见了临淄的城墙。我从这里出发时,以为我和齐国生恩断绝,以为困住我的是临淄高大的城墙。
如今看过咸阳,回到这里,谈不上近乡情怯,只觉得城墙也低矮如落月。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迎接的队伍。
不长,最前面仅仅二十多人。
靠近了,我才发现,为首的,是我的父亲,是齐王。
时间是最公平,他不仅仅给秦王衰老,与我父王这样的庸碌之辈,同样如此。
我原以为我对他的忽视只剩憎恨和厌恶,如今见他白苍苍的发顶,我本就不易聚集的怨气烟消云散。
「恭迎世子妃大驾!」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头埋得很低,并不抬头见我。
我在琥珀搀扶下下了马车,上前扶他起来,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母亲的身影。
齐王世子齐柯比他的父王更能审时度势,我这个哥哥见我目光游移,上前道:「世子妃,徐妃娘娘近来腿疾犯了,在宫中等您。」
我于是点头,又由着他们迎我上了早早备好的轿子——他们也早早知晓我有孕在身的事,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15
我在梦中数次梦见同母亲重逢的画面,每一次我都泣不成声,以至于不能在梦境结束前喊出一声娘。
如今见到她时,我虽未落泪,却强忍鼻腔的酸涩,仍然没法开口。我的地位不同往日,她在齐王宫中也得到了善待。两年多时间不见,却反而养得更加年轻。
她也哭了,只将我揽进怀里,任由我的泪珠子落在她蜀锦的衣裙上,低声唤着盘盘。
约莫一刻钟,我到底情绪好些,拉着她坐下,却见她走路时,不免有些蹒跚。
「是旧毛病。」她对我笑笑,眼角的细纹出卖她的年纪:「年轻时跳舞,落下的顽疾。」
曾经,我的母亲是临淄最善舞的女儿。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问了许多,绕来绕去的话题始终绕不开嬴祈。
她担心我过得不好,担心我因齐君女的身份受委屈。
我站起身转了一圈,向她展示我因为有孕而微微丰满的腰身:「秦王父子苛待我,不许我吃肉。」
这一下,莫说是琥珀和母亲,就是忌惮我秦世子妃身份,一直噤若寒蝉的宫女们也低低笑了。
夜里,齐王设宴款待我,他的女儿。
坐在他下首的齐柯屡屡向我敬酒,拜贺秦王千秋,世子勇武强寿。我照单全收,只是杯中所饮的,不过是茶水。
齐王如今对我的母亲,也没了多少心思,只是当祥瑞般供养着,纵是今日,他的身边也不乏年轻貌美的姬妾。
我往日见时倒无所谓,如今却是身份转变,加上嬴祈也不过我一个女子,这样想着,越发看他不顺眼。
不过念及父女情分,我到底没有发作。四万秦师就驻扎在临淄城下,于我而言,这反而是一种束缚。
母亲因为腿疾早早回去歇息了,我说好消消食要去同她一起睡,便由琥珀带着在齐王宫中散步。我方到秦王宫时,她也这般引我散步,向我说起许多故事逸闻。今日我故地重游,向她说起我并不圆满的童年,她却兴致缺缺,装模作样的时候甚至压不住眉间的一抹愁。
走到一处廊下,我让随行的宫女远些,拉着她的手:「嬴祈为了不让我担心,竟然也不给你递消息了么?」
琥珀惊讶于我的揣度如此精准,眼睛微微亮起:「世子妃……」
「我一直很聪明的。」我向她俏皮地眨眨眼:「既然他都急匆匆地将我送出秦国,那一定是宗室的反扑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局面。」
琥珀沉默了。
「他能赢的,对吧?」
琥珀依然没说话。
我叹口气:「他是你守着长大的,而我是他的妇,如今腹中还有他的子嗣。你面对我时,不应该愁眉苦脸。你要笑,要相信秦王和世子,要好好去做我孩子的姑母。」
琥珀听了我的话,紧绷着的琴弦终于散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了。
我在母亲身边歇下时,已经夜深,宫中巡夜的士兵——如今已经有一部分换成了秦国的士兵,美其名曰护卫我的安全——也换过值了。
我的动作不大,却还是吵醒了母亲,要知我的浅睡眠,尽数来自于她的遗传。
「盘盘。」她低声唤我。
我在她的怀里卧好:「嗯。」
我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小腹上,感受着上面传来的温度:「真是没想到,我竟然要做外祖母了吗?」
她不过是一句话,就惹我落泪。
是啊,母亲要做外祖母了。
而我的嬴祈,要做父亲了。
16
腊月初十,临淄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齐国旱情严重,流民千里,纵是这雪,也比往年晚了一些。我早早裹了一身狐裘的斗篷,站在临淄的城楼上看雪。
齐王是不拘我进出王城的,我常常带着琥珀到城楼上来望远。
这里能看到城外秦师蜿蜒的军营,和远处波折的河流。
他们都不知道,我来城楼,不仅仅是为了赏景,却是为了等嬴祈来见我的。
第一场雪已经落了,嬴祈没有到我身边,他失约了,这样多年来,第一次。
他其实有信送来,三两日就有一封,说起的无非是风花雪月的情意,对于已经爆发的镇压和内战只字不提。
我不喜欢他的隐瞒。
我一个字也没有回复他。
「世子妃,雪大了,回宫吧。」琥珀为我撑伞,肩上难免落了些。
我一面替她拂去雪花:「走吧,我也有些冷了。」
不过是应景的话,她却当真了,赶紧接了又一件披风为我披上。
琥珀似乎比我更郑重腹中的孩子,前些日子开始我手脚一直有些浮肿,前几日夜里还发热了一场,她同母亲几乎都没睡好。
上了轿子,她替我握着手取暖,埋怨道:「早知道你一日比一日赖皮,今日天已擦黑才说回,改日就不答应你了。」
我笑着看她,只字不发。
方启程不久,轿子外远处传来嘈杂之声,我同琥珀都没反应过来,却已经被抬着换了方向,往城外去了。
「发生何事了!」琥珀沉着地打开窗帘问话。
随行的秦军将领唤作百尺一面吩咐人断后,一面答道:「齐柯那竖子纠结了守卫,杀死了齐王,已经开始搜捕世子妃的下落。」
「齐柯?」我探出脑袋,语气颤抖:「他哪里能接触到军队!」
百尺支支吾吾,片刻答道:「是我们宫中的守卫,有内应。」
一时之间,三人都陷入沉默。就算是我也清楚,是嬴氏宗亲余孽。
片刻,百尺放下帘子,继续维护兵马,而琥珀也下去帮忙。
我知道,齐柯搜捕我未必是要杀我,更多的可能是看到嬴祈对我的重视,想要拿我要挟嬴祈。
可是,我的母亲,没有这样的倚仗。
半个时辰后,我们已经到了城外军营,这里都是秦国的精锐,纵是齐国大军来攻,也能保我无恙。
我被安置在帅帐中,小半个时辰后,是琥珀来陪我。
「齐王却是被齐柯害了。」她端详着我的表情,预备着我若伤心就不再继续说下去,却见我没什么反应,这才开口:「但是徐妃还没有下落,毕竟我们是客军,我不敢贸然吩咐进城。」
「你是对的。」我不难看出她的无奈:「临淄城深,我秦军多骑兵,巷战我们不占优势。」
琥珀惊讶于我的见识,道:「齐柯应当图谋已久,他已经尽数控制了齐王宫和军营,预备引军来攻,克复齐国。」
「仇荣怎样说。」我低声问道。
仇荣是这四万秦军的统帅,也是嬴祈的心腹。
琥珀笑了,她同仇荣相熟,知道对方滑稽的心性:「他说纵是百万来攻,不足为虑。」
我强打精神笑笑,随后又开始担心起母亲。
夜色落下后,齐柯不顾昏暗,大肆进攻。只是他组织的冲锋,在秦军铁蹄下不过一合之敌。
月上中天,他第三次冲锋失败后,就退回了临淄,再也没有出来。
这夜,我睡在帅帐中,而琥珀与我同床。
破天荒,这样慌乱的局面中,我却睡得深沉。天亮前,嬴祈到了帅帐中,琥珀为他的动静惊醒,要叫醒我,他将手上的马鞭扔到一旁,低声道:「你去隔壁吧,我来守着。」
虽是搭建的帅帐,但是此间炭火不绝,温暖如春。嬴祈肩甲上的雪水融化的第一滴就滴落我的眉心。
我半眯着眼睁开,见到一个黑沉沉的身影,肩甲和头盔上尽是雪花。
他瘦了,皮肤也变差了。或许是因为连日奔波,脸上还带着一抹病色的白。我强忍想要拥住他的欲念,捏着鼻子转身,背对他,生怕一出声,眼泪再控制不住。
他见我醒了,却是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拦腰抱起,龙行虎步,来到帐边,将将出帐的琥珀见此,却是匆匆露了笑脸,躲进了另外一间。
「你是谁,你干嘛,你混蛋,你现在才来。」嬴祈眼中布满血丝,面对我的带着哭腔的胡言乱语和轻轻捶打的拳头,他却付诸一笑,只扬扬下巴,示意我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帐外的夜色尚未完全清明,行走的骑兵和甲士在雪地中奔波来回。
天地间茫茫的白雪如落英缤纷,放眼望去泥泞满城。
他轻轻在我长了些肉的脸上落下一吻:「盘盘看,第一场雪还没有停。我说到做到,没有失约,陪在你身边了。」他贴近我的耳朵:「我的盘盘好狠的心,竟然一封信都不写给我。」
闻言,我泣不成声,伏在他冷硬的胸甲前再不能起。
次日一早,安置好我的嬴祈带着城外的四万军队和他带来的又两万骑兵攻城。
不过一个时辰,秦军的铁蹄一路踏破临淄和王宫的城门,齐柯带着妻儿在正殿中引火自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当嬴祈接我回宫时,看着安然无恙的母亲,我如乳燕般投入她的怀抱。
「盘盘没事就好,盘盘没事就好。」她拍着我的背,开始落泪,我们娘俩又对着哭诉一阵。
「齐柯没有找到我,」母妃说着笑起来:「你回来得晚,我说去宫门前接你,遇上兵变,身边人就把我藏在一户商贾家。那商贾早年受我恩惠,齐军上门时没有交人。」
我看向一旁站着的嬴祈,他现在还没有摘甲,平日不显的个子这样看来却是扎眼,他眨眨眼:「就如徐妃所说,分毫不差。」
见我在嬴祈面前拿捏如此姿态,母亲皱皱眉:「怎么有这样霸道的妇?」
我欲辩解,嬴祈却先我一步:「盘盘值得。」
四个字,却让我渡过齐国冬天最寒冷的时日。
17
嬴祈入主齐王宫,我自然不能再同母亲同吃同住,只能和他住在一起。
夜里我见他卸甲洗漱,昏暗的灯光中,侧脸却多出一条长长的刀疤,新愈合的伤口泛着粉色,同他的肤色格格不入,像一条蜈蚣。
我原本旖旎的心思陡然一空,只跪坐起身,将他拉到近前,蹙着眉,恶狠狠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见我严肃,上来揽我的腰:「不过是流箭所伤,并未伤及骨肉。」
我被他这态度气得嘴角抽抽,冷声道:「谁是半个圣天子百灵不侵?若你死了,我喜得孤儿寡母投了水喂鱼。」
嬴祈从琥珀口中知道我近些日子因为身体不适气性大,于是又上来温和地哄我:「只一次而已,不会有下次。」他拿了我的手,轻轻放在伤口处摩挲:「盘盘摸摸,尽数好全了。平日带了头盔完全看不出。」
见他态度这样软,我心中本就不大的气性尽数消散,问起国内之事:「宗室都被料理好了?」
他好像乐得谈这个话题,将我放在床上盖好,「那当然,大战了两场,都是完胜。愿意跟着他们走到黑的毕竟是少数。」他笑笑,脸上的自豪完全遮掩不住:「从前是秦王带秦军百战百胜,如今该是我了。就是普通军士也分得清。」
我深知秦国的士卒,只要打胜仗就能得赏赐,甚至有王剑这般从一无名小卒追随秦王鞍前马后直至大司马的前例在,谁能带他们打胜仗,谁就是他们的亲爹。
秦国宗室从前可能给过他们这样那样的好,但是在秦王和世子和号召下,在高官厚禄的引诱下,那些都不过时泡影。
秦国能一统天下,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制度吧?
嬴祈掌灭灯火,在我身边躺下。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偶尔巡夜士兵动作,铠甲摩擦的声音。
「你会,灭掉齐国吗?」黑暗中,我睁着眼,问出这句。
嬴祈的手掌落在我鼓起的小腹上:「灭与不灭,又有何区别。齐柯已死,我从齐王宗室中过继一个嗣位吧,方便稳定局面。」
「不去国号?」我有些好奇。
「不必。」嬴祈的手落在我的小腹上,传来一丝暖意:「总得给你留一个娘家,要不然将来你受了委屈,没地儿去,只会带着我儿子投河。」
我笑着打他,他乐得接受。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抓住他的漏洞。
他嘻嘻哈哈地动作,将脑袋埋在我的小腹上,用耳朵去听,口中说着:「孩儿孩儿,你告诉爹爹,你是爹爹的儿子吗?」
他话音落下,屋中自是没有回话。
我笑着说他:「幼稚。」
他却又拉住我手:「别打搅我,我儿正在同我说话。」
嬴祈人前生冷的模样在我面前破灭许久,这样童真的事却第一次。
半晌,他忽然问起:「我的紫玉牌子,你带着吗?」
「带着呢,日日带着。但是琥珀说挂在腰间不好看,给我做了一个荷包揣着,我天天带在身上。」
嬴祈不回话,许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开口道:「路途遥远,我们等你生产以后,恢复了再回去。到时候,我借你的紫玉牌子用用。」
「好。」我答应他:「你要做什么。」
「杀死秦王,嗣立为王。」
他向来习惯在我面前对秦王出言不逊,我捶他一下:「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父王待你甚好。」
嬴祈嘻嘻哈哈:「可世子妃答应我的月亮还没有给我。」
「自在天上,自己去取。」
「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耍赖了,你不许烦我,我要睡觉了!」
……
六月初十,我发动了。
尽管一直调养得好,但是因为是头胎,我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生下来。
果然如嬴祈所说,是一个儿子。
只是当琥珀将擦干净的孩子抱到我面前时,我坚持了一天的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下。
丑,太丑了。
既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他的父亲,像一只猴子,还没有毛。
琥珀一时之间手足无措,问清楚我哭的意思,这才苦笑道:「世子妃,新生的孩儿都是如此,长开了就好看了。」
待屋里血气的味道散去不少,琥珀才让嬴祈进来。
六月间说不上多热,他却是一额汗。
他看也不看琥珀怀里的孩子,只上来牵我的手。
「很疼的,再也不生了。」我拘着声音对他说。
「不生了。」他眼角水光闪闪:「再也不生了。」
18
九月间,嬴祈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咸阳。
他扶了齐王堂叔的儿子作齐王,那个四岁的孩子甚至不能分清鹿和羊。
六万秦军其中的一半都被他留在临淄城外,一应粮草都由齐国供给。
我想让母亲随我去秦国生活,母亲拒绝了。
我原以为她对齐王的怨恨只会在我之上,那人死后她却在他的陵旁结草庐而居。
临行前,我去见她,她屏退下人,露出膝盖,一圈圈青蓝色的鳞甲纹缠绕在她的小腿和膝盖之间。
见我并不惊讶,她眯着眼笑:「看来世子都同你说了,也对,这样的秘密是瞒不住秦国的。」
我的母亲哪里是什么旧疾,分明是灵鲛的血脉翻涌,年岁渐长,再不能被人族血压制。
「你的外祖母也同我一样。她命苦,不曾活到我这个岁数。」
我抱住母亲的手臂:「娘会长命百岁的。」
她却将我的手握住,正色道:「如今你为秦世子生下儿子,就别再自诩齐君女。你往后唯一的身份便是秦世子妃。」
琥珀几次催促,我不好再留,只再央她与我同去。
母亲笑了,笑得美艳极了,像一朵盛极的海棠,让人忘却她的年纪:「你父王到死都还泡在人间富贵中,他如今做鬼,没有声色,只怕难熬。我不能弃他远去了。」
我无言,片刻想再开口说什么,母亲却先于我走到草屋门前,将门打开,露出不远处的齐王陵:「人都是会变的,盘盘。他也不是,从来就这样。他好的那面,在你记事之前,就已经埋进了这片黄土。」
直到车马离开临淄一段距离,我还是回味着母亲的话语。或是因为见得多了,或是因为做了母亲,这一次同她的分别,我没有落泪。
嬴祈近来病得厉害,起因是一场热伤风。
我拘着他不许他骑马,他便安安静静地在马车中坐了,一会看看书简,一挥逗逗儿子。
他给孩子取名嬴卫,意为能在他之后,继续守卫秦国江山永固。
他说这是他的儿子。
不必听秦王的意思。
这一次,我选择尊重他。
因为有我和孩子同行,这一次回到咸阳竟然走了两月,比我去临淄时,用的时间更久。
不过我刚刚回到东宫,眼见着琥珀指挥人将行装安置,却听到宫中的巨钟猝然响起。
「当……」
「当……」
……
一连九声,声声入耳。
我同琥珀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开疆拓土,灭亡五国,注定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秦王嬴纵崩逝了。
我吩咐琥珀安置宫人,自己则匆匆带了人往秦王的寝宫去。
只是当我到的时候,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从前在殿上一剑杀死大宗伯的大司马王剑更是哭天抢地,几乎窒息过去。
见到我的到来,大臣们都让开一条路,让我进去。
我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秦王的寝宫之中。
只是出乎我的意料,秦王端坐在床上,而床边站着的,是嬴祈。
「这……」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分明是九响已过。
「孤没死,儿妇不必担心鬼神。」秦王见我脸色犹疑,笑道。我离开时他尚且有黑发,如今却几乎一根都找不到。
「只有半刻钟。」嬴祈冷冷地对嬴纵说完这话,又到我身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温声道:「秦……父王不会死,只是今后会被安置到秦岭山中。」说完,他大步流星出了此间。
见嬴祈彻底走远,秦王笑了,对我挥手:「他不过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必理会。儿妇上前来,让我再看看你。」
我靠近两步,向他行礼:「王上。」
他摆摆手,道:「我不再是王上,他才是。」他笑着,将一物递给我:「这是他娘在帮他,我没法违逆死人的意思。」
我接过那荷包,隔着锦缎,熟悉的触感和轮廓让我不必打开,也知道是在路上被嬴祈借走的紫玉牌子。
我猛然想起他初到临淄那晚同我说过的话。
我没当真。
他没作假。
「这块紫玉牌子是孤年轻时偶得,起初做无事牌,一直带着,后来打仗为我挡了一箭,破了一处。」秦王说着,眼神迷离,像是回忆起那些已经沉寂很久的岁月:「王妃貌美而执拗,她许诺的事,就算是孤,也不能再更改。」他指指我手上的紫玉牌子:「孤把此物赠给她,她却拿去雕了字,给嬴祈了。咽气之前,她说这是孤亏欠嬴祈的见证,害他生在帝王家。将来要满足他的愿望。」
我想着嬴祈对紫玉牌子来历的隐瞒,心中倒没有多少愤懑,只继续开口:「所以您答应了?」
「军队和税赋都在他的手上,孤这个秦王,形同虚设。」秦王的话语中多的是一股解脱之感。
我想起前两年秦王对嬴祈的放纵和宽容,嬴祈几乎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了金蝉脱壳,将偌大的秦国家业背负在自己身上。
「孤同他不一样。孤不能摆脱人间凡俗,仍然念人间情愫,我会思念王妃,会后悔同他走到这一步。他还是怨我,怨我杀死了王妃。」秦王苦笑一声,从身侧的枕头下拿出一把钥匙,交到我手上:「他没有告诉你的,都在这里了。」
「这是哪里?」我接过钥匙。
「孤书房密室的钥匙。」他狡黠地笑笑:「有些事,必须有人逼他做出选择。只是密室中那物,只会存在一年。一年时间到了,你此生都不会再知晓那些无意义的事。」
我行礼,起身想要离开,身后却传来秦王的声音:「他的孩子,是叫嬴卫?」
「是。」我回身,恭敬地回答。
「很想见一面啊,和这个孩子。」
「我明日带他来见您。」
「不必。」秦王笑:「既是遗憾,越真越好。」
说完,不再理会我,任由我离开。
19
嬴祈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彻底将前任秦王的痕迹从这个国度抹除。就算是王剑这般声名在外的名将,他也选择放弃,转而留下的,是一个干干净净,彻底属于嬴祈的秦国。
移居阿房宫后,嬴祈变得更加忙碌,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脸上那一抹病态的苍白更加明显。
某日吃饭时,我一面逗弄嬴卫,一面开口:「既然做了秦王,就更应该保重身体。医者的话,你向来不听。」
他虽捧着碗筷,眼睛却动也不动地落在他卫儿身上:「孤知道了。」
他近来也开始用孤这个字。我总觉得这个字不好,孤家寡人。但是他似乎不在意那些神神鬼鬼的说法。
几乎是瞬间,我想起那日老秦王同我说起的事,我侧过头看他,他却坦荡得很,笑着与我对视。
「你我夫妻一体?」我问道。
「是。」他答应。
「你有事瞒我?」
「当然没有。」他笑着看我:「你如何会这样想?」他放下碗筷,随意接过巾帕擦擦嘴:「你也不要太劳累,闲时多逛逛,把他扔给宫人们守着,总不会丢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为国事牵绊,一段时间以来,都是如此。
我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是暗流涌动。
我知道他说谎了。
他每每说谎就会不自觉地用大拇指按揉食指。
他有事瞒着我。
我想起老秦王交给我的那把钥匙,更加坐立不安,几乎想立刻就去一探究竟,但是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时候。
次日午后,我将卫儿赖给琥珀,自己则屏退了跟随的宫女,佯装无意,散步到老秦王的书房。
嬴祈想要抹去他所有的痕迹,就算是他的书房,嬴祈也不愿意再用。
自他死后,这里连基本的扫撒都被宫人忽视。不过没多少时日,这里已经被灰尘盖满。
我轻轻漫步其中,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是他桌上的刻刀和摊开的空竹简,仍然留在原地。
我寻了一圈,也不曾找到可以插入钥匙的地方,正准备放弃,却想起他从前最喜欢流连的王座。
我上去一顿摸索,在王座的右侧,找到一个机关。
钥匙插入,旋转,一阵机关扭转的声音,书架后,露出一个不大的空间。其中端坐着一人,衣衫褴褛,双目炯炯,正是几乎已经被我忘却的楚国巫师。
「您……」我知道老秦王死后,这里已经许久无人来过,她是怎样活下来的?!
「啊。」她也认出了我,竟然露出一个丑陋的笑脸:「是你,鱼儿。」
「鱼儿?」
「嗯,鱼儿。」
我靠近些,发现她的手脚都被锁链连接在墙壁上,不能挪动,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排泄物的恶臭。
我欲转身叫人救她,她却出声:「你想问的,快问吧。这道门打开,他就会来。」
我咬咬牙,自然之道她说的他,是谁:「你为何被囚禁在此。」
「为情所困。」她的脸藏在肮脏的头发底下,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而我,又能知天命。故而至此。」
「你知了谁的天命。」
「秦王。」她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现在的秦王。」
「他的天命如何?」
「贵不可言,但是不该生在现在。」她顿了顿:「三百年后,他是天子。」
我一时错愕,三百年后的事,又有何人知晓?
「他想要成为天子。蛟龙渡劫的心思不会因为任何阻碍而改变,他活着一日,都回向那个目标靠拢,并且是不自觉的。」
「会有什么下场。」我的声音颤抖。
「会死。」她看见我的反应,并不奇怪:「他早就该死,是那王妃做的孽。寻你做新的王妃,也是她的意思。」
「为何要我?」
「他的命格亏损严重,那王妃一介凡人,能为他续命十余年已是极限,不足以他渡过劫难。他想要登天子位,只能靠心中自愿的灵鲛之血。」或是怕我不清楚她的意思,「只能靠你,齐姜,人王和灵鲛的后裔,他的王妃,爱上他的女子。只你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这些。」
「巫术,是交换吗?」我的声音颤抖不能控制,心尖流过的血似乎都没有了温度。
老妪沉默半晌:「天平之中,一侧一人,这就是巫。」她想了想:「他的寿,不足了。但是他好像并不打算牺牲你,怪哉怪哉。」
我有些没有清楚他的意思,却听见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看去,正是寒着脸的嬴祈。他手中捏着长剑,剑尖在地上拖出一路火星。
「他来了,你还可以问他,我说得是不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妪发出诡异的笑声,让昏暗的室内更显诡异。
嬴祈没有直接去杀死她,反而看向我,脸色缓和,低声道:「盘盘,她同你说什么了。」
一时间,我的身上像是爬过一万条毒蛇,如坠冰窟。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
想起他在冰天雪地里为我而来。
也想起他几乎杀死我的扼颈之姿。
难怪他称孤了,他要做天子!
他从来就没爱过我。
他只是引诱我进入一个深邃的梦境。
他装得很像。
所以我被他欺瞒至今。
我没有理会他,眼角的泪不受控制地垂下,摇摇脑袋,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嬴祈脸色再度难看到极点,看向老妪的眼中尽是杀意。
「她早晚会知道,你也早晚要做选择,我不过是帮帮她,也不过是帮你。」
「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第三个选择!」嬴祈狠狠地将手中剑插进坚实的墙壁:「我足够做完我想做的一切。」
「你果然同你父亲不一样,你会犹豫,对吗?哈哈哈哈哈!」老妪笑得更欢:「我是三皇五帝之后,你杀我,只会亏损本就不多的寿元。你折不起了!」
嬴祈不再理会她,出来寻我。
我却已经哭着从手足无措的琥珀手中抱了卫儿,把自己和孩子锁在屋里。
「开门,盘盘。」嬴祈在窗外呼喊,他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盘盘,事情同她说的不一样。」
嬴卫不知道他的父母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只一味睡得香甜。
我将他放在床上,咬咬牙,去开了门,将嬴祈拉进了屋内。
20
我同他对坐桌案两端,他看着我,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啥。
「嬴祈,你赢了,真的。」我只是说出这八个字,却觉得喉头一抹甜,努力将其咽下:「现在我爱上你了,你当然可以用我去祭奠你的大业,去做你的天子。」
「我从来没想过牺牲你。」或是对上我哀戚的眼神,他补充道:「那是他留给我的路,他献祭了他的妻子,我才不会牺牲我的!」
我没有注意到,从方才到现在,嬴祈已经放弃了孤这个称谓。他慌不择路,像是迷途的羊。
「我明明问过的,你说你没有瞒我。」我努力克制语气。
「可是,我怎么同你开口。」
我惨笑一声,不再看他:「我会照顾好卫儿,今后我只是他的母亲。我不再是你的妇,也不是什么秦王妃,我只是落魄的齐君女,我从来都只是落魄的齐君女。」
说到此处,嬴祈想要上来抱我,我顺手总头上拔下一颗银钗子,狠狠地靠在脖颈。
我不事劳作,细皮嫩肉,只一下,脖颈就见了血。
嬴祈再不敢动,只后退几步,低声道:「盘盘,我不激你,你将钗放下。」
他眼中的担忧和悲痛几乎不能掩藏,我却笑道:「是啊,是不能激我。我要是死了,你的大业就落空了。」
嬴祈知道今日当然不得结果,转身离开,吩咐宫女们好好守着我。
我将钗子随手一扔,在地上弹出清脆的声音。
我的黄粱一梦,醒得不及时。
很快,阿房宫中的宫女就发现了端倪。
起初他们以为这不过是王上和王后一场气性使然,直到时间过去一年,双方依然没有任何解冻的迹象,她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琥珀当然想劝,但是我猜测她早就知道这样的事,作为嬴祈的同案犯,我没理由听从她的劝说。
但是她是嬴卫的姑母,我愿意从她口中听嬴祈的事。
我知道,这一年,他殚精竭虑,我从他生活中抽离后,他几乎不再休息,只一味扑在名为江山的工作上。
我知道的。
他要书同文。
他要车同轨。
他要废除封建,改立郡县。
他要在这块土地上,书写他嬴祈的大名。
我也知道。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日日咳血。
他夜不能寐。
他原本强健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靡缩衰弱,与其说是衰弱,不如说是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他越是衰弱,我却越是珍惜同嬴卫在一块的时间。
我还知道。
他会牺牲我的。
为了他的大业江山。
我本就不是愚钝的人,这样久的时间,足够我从老秦王和巫师的话中推测出一个完整地经过。
老秦王从来满意的就不是我,他满意的,是能遂他儿天子伟业的女子。
而嬴祈从来心悦的也不是我,他心悦的,是足够为他遮蔽天机的灵鲛。
他喜欢的,爱慕的,从来就不是齐君女,不是嬴卫的母亲,不是齐姜。
他会为了心中所求不顾一切。
我当然,知道他。
「王妃绝情至此么?」琥珀见我抱着嬴卫,不知第多少次劝道。
我对她笑笑,也不知多少次地回道:「你是嬴卫的姑母,所以我见你。你若只是琥珀,我再不愿看见你。」
琥珀闻言,自知无果,起身离开。
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阵阵凉风告诉我。
21
我同嬴祈形同陌路的第二年,他终于不能支撑彻底倒下,几乎夜夜昏睡,不能理事。
我不去见他,他也克制着不来见我,我的愤恨摇摇欲坠,再琥珀带来他的消息时,总是溃不成军。
国中群小蜂拥而起,被雪藏两年的王剑官拜大将军,四处征伐,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天下人这才知道他早早布局,就是为了今日。
我从琥珀口中知道他一日坏过一日,总不知何时离开,只是他仍旧没有暴露的意欲像一把钝刀摩挲我的心脏。
嬴卫已经会叫娘亲和爹爹了。
但是他见嬴祈的时间极其有限。
我知道,他自知如今不好看,他努力地避免着见到嬴卫吓到他。
一日夜雨中,我抱着嬴卫睡着,忽然,脑海中一个念头涌现,它告诉我,就算为嬴祈献身,又能如何?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的眼泪几次惊醒沉睡的卫儿。
端午节前,我带着嬴卫包粽子,他一只手一个包好地粽子,对我笑时,我忍不住从他地脸上看出嬴祈地眉眼——毕竟是他的儿子。
这样的温馨却并不长久,琥珀很快却红着眼眶来见我:「王妃,您去见王上一面吧。他快要撑不住了。」
我脸上难得的笑容几乎凝固在一瞬,我的脑海中闪烁过的,是无数个瞬间的点点滴滴。
我落泪了,在无意识之间。
我还是爱他,爱他的敬重和呵护。
嬴卫不知为何娘亲落泪,只一味跟着哭闹,我吻过他的脸,从小衣贴身的地方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打开,赫然是嬴祈赠给我的紫玉牌子。
这么多年过去,它丝毫未变,颜色光鲜。
一如我同嬴祈的往日,仿佛就在昨天。
我将紫玉牌子硬塞在嬴卫的手中,向琥珀行大礼,在琥珀的眼泪和愕然中低声道:「孩子年幼失去母亲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今后你要代我好好照顾他。」
说完,我一抹脸上的泪珠,硬着心肠,几乎扭杀自己回头的欲念,在卫儿的哭喊声中决然离去。
我要救他。
我告诉自己。
22
我同他的关系是怎样发生变化的?
在路上我这样问自己。
是他几乎掐死我的眼神。
是他告诉我站好的低声。
也是他雪地中来去的纵横。
是他为我流泪。
是他为了向我剖开真心而枯萎。
也是他瞒我骗我,让我痛彻心扉。
我进入嬴祈的寝宫之中,一股浓浓的檀香味,蔓延在我的口鼻。
这个味道我很熟悉,但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我是什么。
「是药。」老妪看出我的疑惑,回答了我:「他一直用药不断,看来你并不知道。」
我一时心头愕然。不知她为何在此。
「我是天下最后的巫师。只有我能续他的命。」我随着她的脚步前行,她仍然一身褴褛的衣裳,只是从我第一次见她到现在,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愿意。」我跟在她身后,说出这三个字。
老巫师瞬间止住脚步,回头看我,眼中分明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愿意的,我愿意救他,您帮帮我。」
「你还没见到他,而且他,骗了你。」
「我蠢笨,我认了。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我很爱他的。瞒我也爱。骗我也爱。」我说到这里,几乎不能自己,蹲在地上嘤嘤啜啜地哭起来,却错过了老巫师眼中的一抹光影。
待我收拾了情绪,随着她来到他的床前。
榻上的他形容枯槁,只有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告诉着我,他还活着。
我原以为他的欺瞒和那险恶用心足够我对他心灰意冷,我用了两年时间隔绝天意,如今只是看他一眼,便心如刀绞,功力尽散。
许是我抽泣的动作有些大,他睁开了眼。
我对上的,却是一双暗金色的眸子。
它既不属于嬴祈,也不属于人。它来自更高的权威,来自那渺茫的天意。
电光火石之间,颓败的人影起身冲击,他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颈,将我提离地面。
我的眼泪从眼角落下不绝,只这一次,他再没有停手。
我闭上眼,选择认命,只希望年节之时,他能向他的孩子说起,他的母亲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再窒息的前一瞬,我睁开眼,想再看看他,缺见到他瞳孔的颜色不断变化,最终任由猩红的血丝爬满了眼白。
只是这一瞬,他原本无力而垂下的另一只手颤抖着,缓缓抬起,压在来掐住我脖颈的那只手上,那几乎夺走我性命的力道只是瞬间,就消失不见。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暗金色的光芒消散殆尽,回来的,是嬴祈。
「我,我不是有意的,盘盘。」他委顿地跌落榻边,眼角的泪像断线的珠子。
我爬到他身边,抱着他,将我的脸贴上他凹陷的脸颊:「我心甘情愿了,真的。」
嬴祈的力量已经微弱,他却竭力推开我:「我不爱你,你滚!」
我们的挣扎如同落水之人。
我们的恩怨早了三百年降落到人间。
「你和你父亲,果然不一样啊。」是老巫师说话了,她看着抱头痛哭的我和嬴祈:「我以为嬴家的男儿都同你父亲一般,喜新厌旧,对死人念念不忘。」
不知何时,她的头发已经由白变黑,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皱纹也迅速消失,只片刻间,就变成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模样。
「您……」
「我是祝融后人。而嬴纵爱过的,也是这样的我。」她此刻年轻而貌美,身上闪耀着不属于人类的光彩:「我为你父亲陷落情字一生,不得开怀,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报复。而今日落了陷阱的,是我。」
她说着,竟是面无表情地将一双手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将心脏从身体里取出,那颗火红的心脏在离开她的身躯后仍然跳动不止。
她脸上露出笑意,将心脏贴在不知何时再度昏迷的嬴祈脸上,对我笑道:「我只能给他半年时间。这是他父亲欠我的。」她的泪水落在我脸上,像是烛泪般滚烫。
言毕,她的身体像是一具断线的木偶,摔落在地,瞬间就没了气息,只那样年轻的躯体,不再老去,像睡着了一般,倚靠在我的身边。。
而我再低头看时,嬴祈已然睁开眼。
他对我笑,道:「我还能陪你半年。」
我哭着捶打他的肩膀,情难自已。
23
嬴祈的身体迅速恢复,虽然比起往日仍有不足,但是已经能吃能跑能跳。
我带着嬴卫同他出游,他坐在马上,从车窗指点,告诉我哪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哪里的歌舞最美妙。我看着他的笑脸和嬴卫的重合在一起,只觉得咸阳的冷寒不过是一场春雨。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这样的时间长一些。
黄昏前我们在宫门外停下,嬴卫追逐着宫女手中的蝴蝶木偶,而他揽住我的肩膀,昏黄的光线从远处照到我们的身上,长长的影子铺满了入宫的道路。
「生生世世,岁岁年年。」他看着卫儿跳动的身影,带着哭腔,握紧我的手,指尖掐入我的手中。
我微微抬起头,不去看卫儿,我一低头,眼泪就会滚落:「我答应你,嬴祈。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六个月,如同垂在我头顶的剑,随时落下,刺死我俩纠缠的灵魂。
「盘盘。」这日夜里,嬴祈揽住我:「我要出征燕国。」
他的声音决绝而果断。
「我得到机会同你破镜重圆已经是得天之幸。」
嬴祈是这样,他做好的决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也从来不去更改。
他向死而生,我不能阻拦。
他的自私留给了自己,我不能把爱的枷锁套在他的颈肩。
我用低矮的鼻音答应他。而我抽泣时波动的肩膀则成为他的屏障,夜色深沉,他的眼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波折丛生。
24
秦武王五年,始创年号,称建元元年。
同年春,武王发兵二十五万,号百万,北伐逆燕。戎狄之类尽数来救,武王一战克之,尽数诛杀戎狄逆燕乱军四十万人,定鼎秦人天下。
不日,齐庄王举国纳降,是日,武王一统天下。
同月,武王于泰山称帝,称始皇帝。
始皇帝病笃,于回京途中暴亡,托孤大司农范合,大将军王剑二人。
二人秘不发丧,返京后即尊始皇帝子卫继位,太后齐氏摄政,次年,改元武德。
秦二世卫尊始皇帝旧令,方十年,天下再不得闻兵戈之声,无论何人,皆称华夏族类。
<olstart="25">
嬴祈已经死了有十三年了。
我甚至已经开始忘记他的容貌。
或许是因为我做梦时都不再能梦到他,他的存在成为了宗庙中那个生涩的绘像和牌位。
我同他之间的情感再流水的时日里日日冲刷,成为不被人提起的过往。
就算是我,也会忘却?
只是前些日子,嫁了百尺,又为他生下第二个儿子的琥珀带着老大回宫见我。
老大已经七岁了,生得完全不像百尺那个大老粗。
「顽劣。」琥珀只这样评价他。
我想起卫儿这般大的时日,也是顽劣不已,只开口道:「再长大些,就能懂事了,会心疼娘亲。」
琥珀离去前,终究还是咬咬牙,将民间流传的两幅始皇帝画像送给我。
她说很像,足够给我一个念想。
我只是一看,便觉得不然。
既没有画出他桃花眼的神韵。
也没有画出他额下藏着的一颗小痣。
那冷漠的神色才不是我的嬴祈,他只是秦国的始皇帝而已。
与我无关。
嬴卫年后也要亲政了,他来见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同他那个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一心扑在江山上。
只这日来看过画像后,不免有些动情,他对父皇的记忆停留在四五岁,想来比我更加淡漠。
他也认为像。
我只觉得他的眼神不好,同他那短命的父皇,一模一样。
嬴祈死后多年,他的书房我都一直要人好好打理着,每到闲暇时就去坐坐。好像我坐在这里,就能够看见那些个我同他恩断义绝的夜晚,他怎样哀戚地扛着秦国的江山,泣血前行。
年前的某天,负责收拾他书房的宫女却来我面前报告,说是在书房的密格中找到一个荷包。
我多年不曾波动的好奇心开始运转,于是让她取来,却见是一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荷包。
当我手碰上那凝丝金线时,熟悉的触感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
我做了多年太后,为了庇护我的儿子,护佑他的秦国江山,我很累。
而十年前母亲病去后,我的泪水再没有为谁流过。
只是此刻,我的眼泪汩汩而出,像是春讯来时,波折的江水。
打开荷包,里面恰是当年那对被他抢走的紫玉月亮耳坠子。
十几年的时间于珠玉之类不过弹指一瞬,它们光艳的颜色似乎在嘲笑人类爱情的无能。
而同紫玉耳坠一同装在荷包中的,还有小小的木片,上面留有小字:
「文王二十九年春,盘盘欠我一个月亮。」
我再不能把持,嚎啕大哭。
是啊,爱人之间,留在世上的那个,总是受苦更多。
这日开始,我日渐病笃,在新年的第一日,别了我的卫儿,来到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看着身边萦绕的设置,仿佛是熟悉的地方。
峰回路转,我来到一处那年东宫般的地方,嬴祈还年轻着,抬头对我笑着:「我等到你了,盘盘。」
……
秦武德十二年春,齐太后病逝阿房宫,归葬始皇帝首陵。
既葬,首陵紫光萦绕不绝三月有余,时人皆奇之。
秦二世辍朝百日,以养其哀。
其后在他执政的四十年时间里,始终遵照始皇帝的遗命和齐太后的教导,励精图治,休养安民,史称武德之治。
(全文完)
作者:欢呼哈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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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
?
?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风触琴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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