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的封建礼教将社会分成不同阶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教九流。其中,被视为最下贱的就是「下九流」。
旧社会的封建礼教将社会分成不同阶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教九流。其中,被视为最下贱的就是「下九流」。
与现代社会不同,如今能大红大紫,受人尊重的文艺工作者在旧社会就属于下九流,被人瞧不起,甚至是不被当人看。
要说卖艺,也分各个行当。唱戏、唱大鼓、说评书、说相声,都是传统文艺。但是这里面最苦的,境遇最惨的,要算是耍杂技的了。
为了招揽生意,搏人眼球,敛得钱财,杂技班里能做出各种出人意料、刺激非常的「表演项目」。为此,表演者非死即残,落下终生影响。
苦命的姑娘红英就是这群人的代表,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浓缩了这个群体的悲凉与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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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把式卖艺之「硬气功」
1、
1932年,北平南城
八岁的红英第一次走进了牛永富杂技班的训练场子,开始了令她凄苦一生的悲惨艺人生涯。
班主牛永富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剃着光头,面露凶戾之气。他的脸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从右嘴角一直延伸到右耳垂下面。只看一眼,便能把练功的孩子们吓得心里发颤。
牛班主手里攥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在排练场来回叫嚣,谁要是敢偷懒,扯闲篇儿,他就会闷声不响地走到跟前,猛地挥动木棍狠抽两下,接着扯开喉咙开始叫骂:「死不懒惨的东西!又偷懒!又偷懒!一天不打就皮痒痒。你们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就必须给我好好练!谁要是想磨洋工,不能给老子挣钱,趁早滚蛋。瞅瞅那大街上,有多少要饭的花子,你们这些崽子,有一个算一个,出去了都得饿死!」
一番威慑,让新来的红英胆战心惊,连头也不敢抬,
见红英压腿姿势不到位,班主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把她扯到窗台前,一抬手把红英的一条腿抬起,架在窗台上。随即,死命把她的身子往下压,直到红英的脸紧紧贴在了自己膝盖上。
顿时,红英疼得拼命摆手,尖叫起来:「妈妈呀,救救我!」
还没等她喊几嗓子,班主大手一挥,把红英的双手死死固定在脚踝处;另一只手挥舞着木棍随即而上,抽打在红英支着地面的那条腿上,厉声喝道:「往后拉!使劲儿往后拉!」
红英哪里受过这种罪,两条腿的大筋如同撕裂般的疼。她哭喊着嗓子都哑了,而周围练功的小孩没有一个敢吱声的,甚至没人扭过头来瞧一眼。因为他们刚来杂技班的时候都受过这个罪,对这种哭闹早就麻木了。
红英扭动着瘦弱的身体想要挣脱,却被班主像按小鸡儿似的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一条腿压完后,找人扶着她换另一条腿接着压!红英疼到全身冷汗直冒,那条压过的腿又麻又疼不敢落地。
另一条腿搭在窗台上,又是一番撕扯!
这还没完,竖叉压完又压横叉。
班主让红英坐在墙脚,两腿向两边分开,使劲往墙脚的方向掰,直到双腿成为一个「一」字。为了不让两腿收回来,班主又叫两个半大小子搬来两块大石头,死死抵住她的双腿。
这就叫压横叉,有新人练猛了的,据说能把筋给拉伤断裂。
红英疼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忽然一口气没捣上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红英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脸。睁眼一看,是一个比她高半头的女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褂,脸上透着菜色,但眼神里透着温和。
红英刚想说话,却又感到了剧痛,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
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心里除了委屈就是恐惧,娘在哪里不知道,一股子委屈不知道跟谁说。
那个女孩温柔地说:「还疼着吧?你别怕,先开始都这样,你忍几天,筋一拉开就不疼啦。我叫福子,你就叫我福姐姐吧。」说罢,福子用肮脏的袖口给红英擦了擦眼泪。
天已擦黑,福子拿来一碗饭给红英,但红英吃不下去。福子只能叹息一声,抱来草席子,铺在地上。
红英这才得知,这训练场子也是晚上睡觉的地方,男孩女孩通通睡在一个屋,哪管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能扒个被窝睡觉就不错了。
在福子的搀扶下,红英爬上了席子,顿时一股霉腐味扑面而来。红英家虽穷,但好歹从小到大都有被褥盖,想到此处,又暗自抽泣。
她不敢大声哭,怕吵到别人。两条腿火辣辣地疼,火烧火燎般钻心的疼,真想张嘴喊。
还没躺一会,「啪」地一声,一条脏裤子扔在了红英的头上。
红英扯下来一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身体已经明显发育起来的女孩叉腰站在一旁。
那个女孩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脸旁垂着两条枯细的黄毛小辫子,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她:「小丫头片子,你是新来的吧,敢占老娘的位置!」说完,就要伸手薅红英的头发。
福子赶忙拦住,「她是今天刚来的,两腿疼得走不动了,只能睡在这儿!」
「黄毛」瞪起眼睛,「呸!老娘辛苦一天在外面给你们挣钱,你们倒在这躲清闲!」
福子忙说:「一会儿把裤子给你洗了不就得了?」
「黄毛」回手抓住了福子,看样子还不想善罢甘休。
福子立即嚷道:「你要是还没完,我就去找老板娘!」
「黄毛」一听,顿时气势弱了下来,冲着福子「哼」了一声,一松手丢开福子,扭头走了。
福子看着「黄毛」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对红英说:「她可不是个好东西,以后离她远点儿。」
红英说:「她是谁啊?咋那么厉害?」
福子压低声音说:「她可是咱班子里的红人,外面的那些人都喜欢看她,给的赏钱也多。不过,老板娘不待见她。」
红英问:「为啥?」
福子又往近凑了凑,说:「有一次我听老板娘骂她是骚狐狸,别的就不清楚了。」
红英又问道:「姐姐,你刚才说拉筋过几天就不疼了,是真的吗?」
福子点了点头,说:「我刚来时也疼得直哭,后来就不疼了。咱们在这儿好歹不用挨饿,要是出去了只能要饭,说不定还得被人拐了去……算了,不说这个了。等到练出本事,挣了钱,日子就好过了。」
红英默默地点点头。
半夜,蜷缩在破被子里的红英被腿疼折磨地睡不着觉,两眼含泪的她想起了妈妈和弟弟。
但是她已经回不去家了,她早就没有家了。
2、
红英的老家在关外,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红英一家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只能往关里逃难。
他们一边讨饭一边往北平走。
红英的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一路劳累,还没到北平就死在了路上。可红英的母亲穷得连一口薄皮棺材的钱也拿不出,只能将他草草葬在了一个乱坟岗里。
孤儿寡母三个人一路要饭,好不容易到了北平,暂住在天桥南边的一家「起火小店」里。
投宿到这种小店的人,基本都是些无业游民和乞丐,因为店钱便宜至极,一晚一个大子儿,
屋子里只有一个大土炕,各色人等群居一室,其中不乏数来宝的、卖艺的、瘾君子、小偷等社会底层人物。
冬天为了取暖,会在屋子当中的地上挖一个坑烧柴取暖,整个屋子里烟熏火燎。这也是这种店叫「起火」小店的原因。
到了夏天,店里闷热潮湿,遇到下雨,屋子里原本的黄土地面立马变得泥泞不堪。
住店的人一清早就会被轰出去,没本事的沿街乞讨;有本事的靠着会唱一些民间俗曲,挣两个小钱。
红英的母亲白天带着两个孩子上街乞讨,晚上只能住回到乌烟瘴气的小店里。一个「数来宝」的瘸老头见他们可怜,对红英的母亲说:「你这俩孩子,总跟着你要饭不是个事儿,住在这种地方,你闺女早晚得被祸害,不如趁早给她找个出路。」
红英母亲愁眉苦脸地说:「上哪儿找出路啊?我想着给她卖到大宅门儿里,当个使唤丫头也好,可人家都说现在是民国,买卖人口犯法。」
瘸老头说:「那你不如让她学艺。我看你这闺女还算伶俐,兴许杂技班子能收留她。虽说要受苦,总比在这儿要饭强。」
几天之后,红英跟着母亲找到了牛永富杂技班,站在了牛班主面前。
班主见红英身段匀称,筋骨也比较软,就留下了她。红英的母亲跟牛班主签下了10年的「生死文书」,虽说民国不许买卖人口,但这也跟卖身契差不多。
只要签了「生死文书」,在之后的10年里红英这孩子生是班子的人,死是班子的鬼,父母无权干涉,也不可追究,挣了多少钱也都得归班子。如果中间离开不练了,要包赔吃穿用度等等各种支出和损失。
母亲不识字,在字据上按了个手印,红英就是班子里的人了。
3、
红英每天不仅要练功,还要给老板娘干活。老板娘比班主还要厉害,听说这个杂技班子原先是老板娘她爹的,因为没有儿子,传到了徒弟牛永富的手里,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所以牛班主再厉害,也要让着老板娘几分。
每天天不亮,红英就得起来生火烧水。晚上睡觉之前,还得给老板、老板娘打好洗脚水。有一次,水烫了些,老板娘抬脚就把红英踹倒在了一旁。
红英的脑袋磕在桌腿上,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可就这样她都没敢吭一声。
第二天,红英带着伤照常练功。
杂技班里还有几个孩子,对彼此身上的伤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们哪个不是这样?练功的场子里没有任何垫子之类的保护措施,顶多就是在地上多垫几层黄土,稍一不小心就会磕破摔伤,拿块破布一包,接着练。往往是旧伤还没好,新伤又来了。
再说他们要么是父母养活不了送来的,要么是在外流浪,被班主捡回来的,在这里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能活命,受伤对于他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了。
小红英本以为自己吃得苦算是极致了,但她还小,把世道和人心想得太简单了,她和同伴们即将遭遇到更惨痛的现实。
红英来到班子的第二年冬天,牛班主从朝阳门外捡回来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看上去只有六、七岁,来了之后就像红英当初一样,被逼着练起了功。
没想到,这个小男孩有病,一让他跑跑跳跳就咳个不停,有时候咳得满脸通红,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班主一看见,先使劲踹他一脚,然后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恶狠狠地说:「给老子装病?有本事你咳死在这儿!」
没过几天,小男孩越来越虚弱,烧得浑身通红,昏倒在了场子里。当天晚上,班主说要带他去找个大夫看看,叫上一个帮手背着男孩出了门。
红英再也没看见过那个小男孩。
其他人也没再提起这事,就像那个小男孩压根儿没来过一样。
旧社会的杂技难登大雅之堂,都是撂地卖艺,围布作场,垒桌为台。场地中央立一跟长木旗杆,就地露天演出。
传统的杂技节目包括:抖空竹、爬杆、打弹弓、舞大刀、吞宝剑、拉硬弓、耍中幡、钻刀圈、上刀山、耍石锁,还有各种硬气功、柔术、顶技、蹬技等等。多数都是搏人眼球,危险性也大,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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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艺人表演柔术
为了招徕观众,牛班主不顾孩子们的死活,常让他们表演一些惊险刺激、恐怖骇人的节目。
「空中鞦韆」就是其中一种。
先是在地上竖起一根高大的木杆子,顶端装一个滑轮,一条大绳从滑轮穿过,绳子的两头垂于地面。
表演前把一个小女孩的长头发向上梳起,在头顶扎成辫子,系在大绳的一端。
一个人拉动大绳的另一端,将小女孩吊起在空中,另一个人推动小女孩,使她在空中来回摆动,做出各种惊险动作。
红英就是耍「空中鞦韆」的不二人选,因为她身姿娇小,身骨子柔软,没过多久就练就好了基本功。
杂技班里,没人愿意表演这个节目,因为大家都把它称为「吊小辫儿」,弄不好,就会把命搭上。
试想一下,把全身所有重量都放在了头皮上,是何等惨痛?每每表演,红英都会疼得眼泪直流,但是不能龇牙咧嘴,得保持微笑,不然哭丧着脸不吉利不喜庆,观众不买账,下场后就会遭到班主毒打。
红英被吊得越高,摆动的幅度越大,底下看热闹的人越是兴奋,叫好声越多,「再高点!再高点!」
人们看着颤颤巍巍的杆子,在空中不断翻来覆去直至疼到挣扎的女孩,被刺激到了心神,愈发地癫狂起来,纷纷朝场子中间扔大子儿。
他们在期待着,盼望着,随着女孩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那个杆子会承受不住,嘎嘣一下断裂开来!
继续扔钱!继续摆动!
人们心底野蛮残忍的欲望就这样迸发出来,而班主也赚得盆满钵满,可怜那小红英,几次差点摔死。
直到她又长大了点,这个项目才换成了更小的女孩去表演。
4、
红英一天天长大,脸蛋也圆润了。凭借着出众的容貌,红英总能收到更多的赏钱,成了杂技班子里新「台柱子」,她和师兄宝忠合作的「蹬技」在天桥一带闯出了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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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艺人表演蹬技
说起牛家班的蹬技,也跟其他杂技班子不同,怎么惊险怎么来。听说牛班主年轻时也练过蹬技,一次训练中,在他脚上正在表演「金鸡独立」的师弟一个没站稳,摔下来把脑袋磕坏了,变得疯疯傻傻。
身型健壮浑身腱子肉的宝忠躺在桌子上,双腿竖起,脚心朝天。红英要么站在宝忠的脚上做各种柔术动作;要么在宝忠的脚上放一个类似于长梯子的架子,她在架子上表演下叉、金鸡独立,甚至是单手倒立。
与别的杂技班子不同的是,宝忠脚上顶着的架子,又细又长。红英站在上面,颤颤巍巍表演各种动作的时候,围观的人无不心里被揪紧,但又被刺激的不舍得离去。
两个人合作默契,从没有失手过,但是这一天,出大事儿了。
那天晌午,红英和宝忠照例在街面上表演蹬技。就在红英踩在宝忠的脚上慢起倒立,刚刚竖直身体时;宝忠只觉得一阵狂风刮过,顿时迷了眼,刺痒难捱时慌了心神,胸中屏着的一口气松了,紧接着腿一抖。
在上面的红英丝毫没有准备,立即被晃了下来。「嘭」的一声,后腰磕在了桌角上,还没来得及惨叫,便疼得昏死了过去……
5、
红英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因为成了小有名气的「角儿」,她有了一个敝塞的单间,有了一张破旧的床。
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床上的,她只记得下午正在宝忠的脚上立着倒立,突然就栽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护住脑袋,却磕了腰,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
她试着坐起来,可怎么也使不上劲,坏了,她的腿呢?怎么什么也感觉不到?
福子坐在了红英的身边,两眼哭得通红。
红英顿觉不妙,赶忙掀开被子,腿还在,可是……她颤抖着声音问福子:「福子姐,我的腿……怎么没感觉啦?」
福子一听,眼泪又掉下来了,啜泣着说:「你别着急,郭大夫说了,能好起来。」
红英脑子嗡的一下,这是瘫了吗?嘴里嚷道:「郭大夫呢?我要亲口问问他!」
福子见红英急了,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郭大夫说,你这是把后脊梁骨硌折了,要想好得快,得找西医来瞧,还得找正骨大夫。可是……得花好多钱……」
红英心里凉了。
「班主原先想给你请正骨大夫,说刚栽培出的摇钱树,不能就这么废了,可老板娘一听就急了,说治好了得猴年马月,功夫早就废了。所以……她拦着班主,说谁要是再提给你请大夫的事儿,钱就由谁出。」
红英彻底绝望了,流着泪说:「还不如直接大头朝下,摔死得了。」
福子赶紧捂住红英的嘴,说:「不许说丧气话,郭大夫说了,躺着静养也能好。只是……不知道要多久。」
红英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睛一闭,说:「听天由命吧……」
此后,红英每天只能躺着养伤,吃喝拉撒全凭福子伺候着。为了不被大家嫌弃,她把班子里所有缝缝补补的活儿全都揽了过来。
这其间,没人来看望过她。红英以为人情淡漠,实际上是老板娘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生怕耽误赚钱。
红英并不想死,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时,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兵抢走家里的粮食,还打伤了她的父亲;想起父亲死在路上的惨状;想起不知所踪的母亲和弟弟;想起自己在杂技班子里受过的虐待……
难道自己命该如此吗?穷人就该被人作践吗?
不!她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