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红英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着隔壁那个唱大鼓的小女班在练嗓子,中间夹杂着打骂声和小女孩的哭声。
弹弦子的老魏有六十多岁,双目几乎失明,只能从余光里看见些人影。红英过去经常看见他在教那些小女孩背唱词,从不见他发过脾气,更别提动手打人了。
红英躺在炕上,听着老魏的弦子声,听着听着,跟着唱了起来。
红英唱曲儿的声音却招来了有些人的不满。
自从红英成为新的台柱子,就让「黄毛」憋了一口恶气。眼见着自己越来越「失宠」,正急得抓耳挠腮,没想到一场事故让红英摔成了残废,自己重新「得了宠」。
可是,「黄毛」每天看见红英躺在炕上吃闲饭,心里还是恨得慌。她找了个机会,跟老板娘一通嘀咕。
老板娘一直看她「黄毛」不顺眼,但此时,她看红英更不顺眼。经过「黄毛」对她的一番「提醒」,老板娘下了个决心。
一天夜里,一个黑影偷偷摸到了红英的床头前,手里还拿着一个枕头。只见那黑影轻手轻脚地拿起枕头,对准红英的口鼻,狠狠地捂了下去。
红英挣扎起来,惊醒了同在一张床上陪伴着的福子。
福子睁眼一看,老板娘正满脸狰狞地死死按着枕头,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来不及多想,就朝着老板娘扑了过去。
老板娘长得身高马大,福子拼命扒她的手也扒不动,眼见红英挥舞双臂发出「呜呜」声,一声大喊在耳边炸裂:「住手!你想干什么!」又一个黑影窜进了屋里,一下子把老板娘推到了一旁,原来是宝忠。
老板娘一看没机会下狠手了,恼羞成怒,嘴里飚出难听的咒骂:「好啊!早就知道你和这废物不清不楚,有本事你现在就带着她滚蛋!甭让我再瞧见你们!」
宝忠冲着老板娘举起拳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要不是你不管不顾,红英至于瘫到现在吗?告诉你,趁早甭动这歪心眼儿,不然我去告你,叫你吃官司!」
老板娘一听,心想:万一真的惊动了官府,就算不吃官司,也少不了花钱打点,保不齐自己还要吃苦头。
想到这儿,老板娘虽然心有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她恶狠狠瞪着红英吼道:「要不是我可怜你们,你们早就饿死在街上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迟早得遭报应!」
等到老板娘回到自己房里,重重地摔上了门,红英才松了一口气,悲从中来。
突然,她感觉到双腿一阵酥麻,就好像有一群蚂蚁从腰间顺着腿爬去。
她的腿有知觉了!
7、
红英虽然能慢慢走动了,但是离上台表演还差得远。作为班子里唯一一个「吃闲饭」的人,她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就在这时,七七事变爆发了。
「小日本要进北京啦!」
「赶紧逃吧,那日本兵杀人不眨眼,留下的都得死!」
老百姓们恐慌起来。
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看杂技?
班主马上收拾家当,带着其他人去了重庆,把红英一个人扔在了北平。正当她为生计发愁时,她发现了另一个同样孤苦伶仃的人——老魏。
大鼓班子也逃走了,只有老魏不愿意离开北平。他打小就在这里长大,最远只到过门头沟,他说:「死也要死在自个儿家里。」
老魏的父亲是旗人,喜欢八角鼓。老魏从小耳濡目染,喜欢上了弦子,后来家里没落,他就以此为职业,专门教刚出道的女孩子唱大鼓,只可惜眼睛越来越不好。
红英一看老魏也留下了,索性自告奋勇拜老魏为师,学唱大鼓,还能照顾老魏的生活。
谁知老魏并不高兴,沉默了半天,他才无可奈何地说:「你可要想好了,一辈子作艺,三辈子遭罪。进了这一行,想出去可就难了。」
红英说:「我打小什么苦没吃过?现在只求有个糊口的本事。唱大鼓可比练杂技强多了,一点儿也不遭罪,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老魏开始手把手地教红英唱鼓曲。红英聪明,嗓子好,早就听会了不少,现在有老魏教更是学得快。为了糊口,红英就跟着老魏,一边学鼓曲,一边在坤书馆里开始了「小女班」的生涯。
书茶馆中专由女演员演出的叫做「坤书馆」,每个馆里都有几个刚开始演唱生涯的小姑娘,也叫「小女班」。
这些小姑娘,坐在台上靠后的长凳上,面向前方,台下的客人们一边喝茶一边听唱,随时会有一个手拿折扇的伙计走到客人面前,将扇子打开伸到顾客面前,请顾客点唱。
那扇子上写着鼓曲的名称,比如「黛玉葬花」、「龙凤配」、「鲁达除霸」等等,顾客可以点曲,还可以指定某个小姑娘来唱。
被点得多,自然挣得多。
但是客人给的钱并不全归小姑娘自己,首先要分给书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分给拿扇子的伙计,所以到手的最多只有四分之一。
坤书馆有时会请名角来唱,小姑娘则要伺候这些名角,沏茶倒水。名角按约定的时间过来,唱完就走,所以小姑娘的另一个作用就是给名角充当免费的佣人。
她们有时候坐一天也未必能唱上一段,尤其是唱得不好,长得又不好的,受累最多,耗时最长,挣钱却最少。
这些小姑娘一般都是买来的,被当作摇钱树放在这里,如果挣钱太少,还会被打骂。
红英和老魏为了多挣钱,从坤书馆出来后,还要去八大胡同卖唱。
去那里的客人都是图一高兴,也好面子,高兴了给的赏钱也多。
不过红英因为样貌端正,时不常地会被人骚扰,灌酒揩油也是常有的事。老魏虽然眼神不济,但耳朵还好使,也能摸清那些人的心思。稍有不对劲,就马上作揖说好话:「我孙女儿还小,各位大爷多多见谅,她要是醉了,我这个瞎老头子连家都回不了,要是遇上皇军,我们的小命儿可就难保了。求您看在我这个瞎老头子的份儿上,就让她这一次吧!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一般的客人都对日本人不满,看这祖孙俩实在不易,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
8、
在天桥卖艺的苦命人中,还有摔跤手,云小六就是其中一员。
云小六也是苦出身,因为家里穷,孩子又多,从小就被父母送到马师傅的跤场学摔跤。
摔跤最耗体力,可偏偏马师娘抠门儿至极,就怕这些徒弟们把她家吃穷了,每天吃饭时都紧盯着徒弟们。有谁要去添粥,她一准儿得骂街。要是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多吃一个窝头,脑袋上准保得挨一顿扫帚疙瘩。
摔跤的人多,想出头很难。有时为了捧出一个名角儿,需要其他人牺牲。
云小六原先属于被捧的,在天桥一带有些名气,没想到,他的好运被日本人打断了。
1937年秋,一个穿着马靴,长得五大三粗的日本军官来到了云小六的面前。
听翻译说,这个日本人原先在国内就是个摔跤手,来到中国,就想找个中国人比试比试。
云小六一听,心想:是祸躲不过,大不了一死,豁出去了。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挑战。
那个日本人见云小六身材瘦削,上来就要来个「穿裆靠」,把他背起来再往地上摔。但中国摔跤讲究借力,云小六一闪身,紧接着脚底下一搓,那日本人一下子就摔了个「狗吃屎」。
「好!摔得好!」围观的老百姓吆喝起来。
云小六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这个日本人拿下了,见大家都冲他叫好,还有扔钱的,赶忙冲着四周拱手作揖。
那日本人坐在地上,一张黑脸气得憋成了茄子色,盯着背对着自己的云小六。突然,他猛地抬脚一踹……
云小六只觉得后腰被铁锤似的东西猛地一撞,就趴在了地上。
「小日本儿使阴招子!」有人在喊。
云小六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听见那日本人在叽里呱啦地叫喊着什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又被猛击了好几下,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云小六伤得不轻。
腰一坏,跤手的前途基本也就无望了。
但是这事儿只有马师傅和几个亲近的师兄弟知道,马师傅跟他们交代过,不能外传。
半个月后,曾经摔倒过日本人的云小六又出现在了跤场,只不过他有另一种使命,他要捧红自己的师弟。
云小六的名气还在,如果能赢他几次,就能成为下一个「名角儿」。
红英遇到云小六时,正赶上他背着一口袋杂和面跟着马师娘往家走。突然从街角拐过来一辆日本兵的运粮大车。云小六躲闪不及,被一个日本兵用马鞭狠狠抽了两下,不但身上的衣服被抽破,受了伤,连面口袋也被抽破了,杂和面流了一地。
马师娘回过神来,一看粮食都撒在了地上,抄起路边一个扁担,劈头盖脸就朝着云小六打过来了。
云小六委屈得很,却又不能躲,只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挨揍。
红英正好路过,看见了云小六挨揍,赶紧过去劝道:「大婶,您还是别打了,赶紧把杂和面收拾收拾,拿回家里还能凑合着熬粥。这人来人往踩来踩去的,一会儿就什么都不剩了。」
马师娘一听有道理,骂骂咧咧地放下了扁担。
云小六一抬头,看着眼熟,这不就是那个唱大鼓的俊俏姑娘吗?
红英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怪可怜的,就蹲下来帮着他收拾起地上的粮食。云小六心里满是感激,连声道谢。
红英长这么大,还没人跟她说过谢字,激动的脸一红,冲着云小六一笑。
打那天开始,云小六有空就在这条路上等着红英,陪着她和老魏一直走到家。
两个苦命人的心越走越近。
9、
红英不单唱功好,长得也漂亮,在坤书馆里表演的机会越来越多,挣钱也慢慢多起来了。
但是人一红,是非也跟着多起来。
这一日,一个姓苏的富家公子出二十块大洋,让她唱「妓女怀春」,这种恶俗的曲子只有妓女才会唱,红英一听,当时就阴沉下脸来,转身就进了后台。
台下一帮糙老爷们儿本想看热闹,这下不干了,跟着那个富家公子大喊:「大鼓妞儿,下贱,装什么装啊!不就是图钱嘛!」
红英在后台听着叫嚷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自己挣巴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原以为站在台上能活出个人样儿,在人们眼中却还是下九流。
当天晚上,红英和老魏被几个地痞截住了。
一个敞着怀胸前描龙刺凤的地痞撇着大嘴说道:「大鼓妞儿,挣了我家公子的钱,就想一走了之啊?」
红英说:「我凭本事挣钱,怎么就一走了之了?」
「嘿!不识抬举,哥儿几个,把这小娘们儿给我绑回去!」
老魏一听就急了,想保护住红英,却被几个地痞推倒在地,气急攻心,一下子昏了过去。
红英哭喊起来,引来了路人,几个地痞见状,赶紧溜了。两个好心人帮着红英把老魏送到了医院。
老魏虽然有救了,医药费用却让红英犯了难。不得已,为了救老魏,红英只能去找书馆的冯经理。
一到书馆,红英却看见冯经理和苏公子坐在一起。苏公子一见红英来了,马上露出了胜利者般的笑容。
冯经理赶忙走上前来,说:「红英啊,老魏的事情我听说了,刚还和苏公子商量着怎么帮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红英顿觉不妙:「帮我?」
苏公子说:「我知道你缺钱,所以想帮你把老魏在医院里的钱结了,我还可以替你请看护,这样你就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安心陪我了呀。」说着,苏公子把手放在了红英的肩膀上,一脸的淫笑。
红英感觉一阵恶心。
这个苏公子可是黄赌毒俱全,自己倘若落到他的手里,后半辈子就毁了。她想转身走掉,可是,老魏怎么办?这些年来,老魏既是她的师傅,又像是她的爷爷,还是处处保护她的人,自己怎么能丢下他不管?让他活活等死?
纯良的红英,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从了苏公子。
10、
几个月后,老魏伤情见好,出了医院,而此时的苏公子玩腻了红英,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而是一个专骗女人的地痞,平时把自己包装成有钱人,吸引无依无靠的女子上钩,或者逼迫其就范。等到玩腻了就把那些女人典给下等妓院。
「老魏治病的钱你得还给我。」
红英愣了,说:「你不是说好了,医院的钱都由你出吗?」
苏公子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跷起二郎腿回道:「谁说的?有字据吗?」
红英急了,冲上前去狠狠抽了苏公子一巴掌,却被苏公子一拳打在了胸口,半天才喘上来气。
「姓苏的,我要杀了你这个畜生!」红英方才醒悟,自己是被彻底玩弄了!
不成想,这番话激怒了苏公子,对着红英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暴行过后,苏公子奸笑着,捻起红英的一缕头发说:「我不会弄死你的,你还有大用处呢!」
当天晚上,红英被绑着,送到了四圣庙的华清馆妓院。
妓院的老鸨人称黄宛氏,是这一行里有名的母老虎。
在民国以前,很多妓女是被妓院买来的。但是民国禁止买卖人口,所以被送到妓院的妇女通常是以「包典」为名,也就是出租的意思,签下字据,并写明几年的时限。
只不过,落入黄宛氏的手里,相当于一条腿踏进了鬼门关。
黄宛氏和她的姘夫黄舒异经常虐待妓女,对于不服从的妇女捆起来就打,各种酷刑轮番用上。按黄舒异的话说:「北平的警察局长都跟我是结拜兄弟,打死你们,不过是脏我一块地。」
老魏得到信儿后,急得不得了,赶紧找人领着,向云小六报了信。
云小六早就听说红英被人包了,心里恨自己无能却又无可奈何。如今见老魏来找他帮忙,赶紧带着几个师兄弟闯进了华清馆妓院。
正赶上红英被黄宛氏捆在椅子上用鞭子抽打,师兄弟们不由分说,上去就把黄宛氏和打手们打翻在地,扛起红英就走。
忌惮黄舒异在北平结交的权贵众多,他们迟早会被报复,无奈之下,云小六和红英带着老魏连夜离开了北平。
他们辗转各地,先是去了天津,后来又到了河北、河南,红英和老魏继续以卖唱为生,云小六给人干零活以维持生计。
三个人过着清贫的日子,不敢回到北平,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得到了解放,所有妓院都被废除,他们才回京。
1950年,黄宛氏和黄舒异一伙人被判处死刑,红英亲眼见证了他们被押走枪毙的场面。
新中国对旧艺人进行了改造,编入各种曲艺团。红英终于过上了按月领工资的稳定生活,成为了受人尊重的艺术工作者,不再是下九流。
11、
为什么艺人在旧社会里会被归为「下九流」?我想,不外乎以下心理。
那些观看艺人表演的人,大部分都来自于社会底层,受尽欺压。有些人会心存善良,但有些人会寻找比自己更弱势的群体来欺负。
寻找心理平衡也好,发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也罢,总之,那些不善良的人把目标锁定在了艺人身上。
在旧社会,艺人是供人娱乐的工具,社会地位几乎与娼妓无异,都是要靠着哄人高兴挣饭吃,是弱势中的弱势。再穷的观众,往他们跟前一站都是衣食父母,都是爷。
直到解放后,各行各业劳动者都成为了平等的公民,这个新社会,再也没有三六九等了。
参考资料:
《天桥往事录》
《梦回北京》
《八旗子弟的世界》
《北京老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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