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静地说:「那么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吗?」
「诺。」他掏出手机丢给我。
是一段视频,我好奇地点击播放。
视频中,我躺在沙滩椅上,一直注视着远处的小男孩,小男孩玩了一会沙子,似乎觉得没意思,便朝更远的地方走去,我则从沙滩椅上站起来,对着镜头笑了笑说:「我去看看他要去哪。」随后镜头跟随我,我跟随小男孩,他走到了一处悬崖,好奇地看着下面海浪滔滔的壮景,镜头中我走过去,站到小男孩身边,低头对他说了什么。
然后小男孩平躺下来,开始慢慢把身体蜷缩起来,最后就像回到了胚胎中那样,蜷缩成一团。
然后,视频中,我慢慢把他推了下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
在我的潜意识中,或者是在我大脑的记忆中,一直是妻子跟随小男孩离开了沙滩,随后妻子若无其事地回到我身边,小男孩后被发现坠崖身亡。
不可否认,我怀疑过是妻子杀了那个孩子,那个我们的孩子。
因为妻子身上的一切都很反常,冷漠。
「跟我们走一趟吧。」他掏出手铐冷冷地说。
我不自觉往后退去。
「等一下,这视频是谁拍摄的!」
「你想想,当时海滩上除了小男孩和你,还有谁?」
还有谁?
阿雨。
「阿雨……」
我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咔嚓,手铐咬住了我的手腕。
「李先生,你妻子的死也与你有关,举报电话和这段视频都是昨天她通知我们的,她根本没有消失,而是一直在逃离你,你知道她对我们说什么吗?」
「什么?」
「她说你有严重的精神问题,经常出现幻觉和幻听,并且有家暴的习惯,你报警她失踪的那晚,其实是你对她进行了家暴,将她打倒在地,她只能蜷缩起身体抵抗你的殴打,随后在你恍惚时逃出了家门,这一切,都令她痛苦不堪,她再也忍受不了了,然后我们就找到她坠楼自杀的尸体,验尸报告中也提到,她身上有许多伤痕,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告诉我们,那小男孩是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你就把他抛弃在了孤儿院!」
我呆呆听着这些,呢喃说:「不,不是这样的,孩子是她抛弃的,那些伤都是她自残留下的……」
但他已经不耐烦,把我押到楼底,那里等着几辆警车和不断前来围观的居民。
他们带着好奇与恐惧凝视我,沉默不语。
我感觉大脑欺骗了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段视频那么真实……我把那孩子推下了悬崖的画面那么真实,我手上竟产生了一丝触感。
我被关押了三天,才进入审讯室。
他们要我交代杀死小男孩以及家暴妻子的细节。
我没有承认,我把折叠游戏和数学家和死神先生和海滩上的事情和那些妻子的尸体一一告诉了他们。
他们露出失望和嘲笑,「好吧,我们已经去过那片空地,根本没有什么一模一样的尸体,还有,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段视频又怎么解释呢?我们已经验过了你的DNA,你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不,我没有……」
我又被关回了铁窗内。
那一晚我没有被分配食物,我看着四面冰冷的墙,饥寒交迫,难以入眠。
你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你想不起来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在黑暗中低语。
嘘,别被他们发现。
是妻子的声音。
「你在哪?」
我就在你旁边。
可我的旁边什么也没有。
不用找了,我无处不在,我已经进入到了「无」。
「这是怎么回事,幻听?难道我真的是个疯子?」
不,亲爱的,你只是忘了,你的记忆是真的,他们说的也是真的,两边都在同时发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似乎听到一声叹息,然后妻子温柔地说:好吧,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我来帮你回忆,你站在悬崖边,对我们的孩子说……
一瞬间,仿佛被雷电击中。
黑暗中,我逐渐看见我站在悬崖边,对小男孩说……
我对他说出了他的身世,然后残酷地告诉他:「但,我们并不想要你回来,我们是故意抛弃你的。」
我看到他眼中一开始露出震惊,又一点点,转变为悲伤,他哭了。
「你知道吗,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自己再选择一次,选择不用承受这一切,回到出生之前,你会选吗?」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稚嫩的脸庞上充满决意。
「好,那你知道折叠游戏吗……」
他顺从地躺下,蜷缩起身体,躲进自己的怀中,就像回到母亲的肚子,回到了胎盘中。
「孩子,你终于可以解脱了。」我松了一口气,流下两行泪水。
我把他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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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我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他们把我关在带铁丝网的车厢里,运送出城市。
那是在深山中的一家精神病院。
车子开上山路时,颠簸中我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巨大的树站在两旁,浓密的树冠遮挡着阳光。
像遮天蔽日的黑色火焰。
蔓延整片森林。
沉默的植物,暗中的野兽,都在注视我。
到达后,运送车辆立即返程,我被带到大厅,一路上见到辽阔的院子中充满各种各样奇怪举动的人,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大笑,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嚎叫如兽。
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对我说:「这里的规则很简单,按时吃药,不要试图逃离,不要伤害别人,只有乖孩子才能出来活动,你能听懂吧?」
我点点头。
「听不懂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办法。」
我走上楼梯,有的房间被铁网罩着,有的只有一只锁。
「你的情况还不算坏,住这里就行了,我们会来按时开锁让你出去活动的。」
我被分到一个挂着锁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水池,水池边是便坑。
「忘记领生活用品了,跟我来。」
医生又带我离开楼道走到外面,我们去了仓库,拿到生活用品后我发现仓库旁边有个小黑屋,一个人头出现在黑屋顶端的铁栏里。
「嘿,面包!」那个人头对我说。
「你……」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因为他竟然是数学家。
「你认识他?」医生说,「他前两天跑出去了,后果就是关小黑屋,你要引以为戒哪。」
我还想再跟他说几句,但被医生强制拉走了。
「他是数学家。」我对医生说。
「不,他和你一样,」医生揶揄说,「是个疯子。」
医生脸上露出十分隐晦的表情,他死死钳着我的胳膊,把我关进屋子里。
接下来的两天,医生每天都会进来给我吃药,那些白色药丸令我反应迟钝,迷迷糊糊。
吃过药后有时医生会对我进行殴打,他似乎很痛恨我,痛恨我们这些精神病。
还好,那些药丸也有镇痛的作用。
血从我嘴角流出来,却一点也不痛。
一周过去,那天医生殴打我后,我获得了出门活动的机会。
「你知道吗,是因为你没有反抗,他们打你就是让你服从,只要你不反抗,就能出来。」一个自称来自外星的人告诉我。
我牢牢记住,于是一连获得了三天出来活动的机会,只是药丸失效后,半夜会被那些伤疼醒。
到第四天,我看见数学家出现在了院子里。
「你怎么进来了?」他吃惊地问我。
「我……我想起来一些事……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孤儿院的小男孩?」
「你怎么知道?」我吃惊地问他。
「哦朋友,那不是你干的,阿雨也不是自杀,他们只是进入了『无』。」
「不,不要再说这些了,他们有视频……」
「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吗?这世界就是真实的?你看看我,」他激动说,「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象,那我怎么会存在?在地铁站之前,我们可从来没见过,你怎么能幻想出我?」
我看着他,摸了摸他,手上的触感令我再度怀疑我的记忆。
「不对,」我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知道小男孩的事情?」
「阿雨告诉我的。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其实我认识阿雨,可以说她是我最熟悉的人,只是我跑出去这里后,要警惕,我怕你出卖我才没有告诉你实情……」
「什么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我因为发现了进入『无』的办法而被当作精神病送到这里,那时阿雨是这里的医生……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但听了我的理论后,阿雨慢慢相信了我,我告诉了她我的一切推论……折叠游戏是我们共同发现的,可她后来离开了这里!」
他露出痛苦不甘的表情,「她走后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了,我几次逃出去,都被抓回来,但没想到上次逃出去遇见了你,你告诉我阿雨进入了『无』,我相信你,折叠游戏成功了!」
「我……」我感觉脑袋很痛,思考让我觉得痛苦。
「该死,是那些药丸,」他拉住我,「你看这周围,看到了吗,如果你一直待在这里,吃那些药丸,就算你没病,最后也会像他们一样疯掉。」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傻傻问。
「听好,」他压低声音,「我们要逃出去,周日是这里防备最松的时候,到时候我去找你。」
我们的谈话很快引起了医生们的注意,他们冲过来拆散了我们,被带走时数学家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那些药丸的确在腐蚀我,我开始健忘,前一秒发生的事后一秒可能就会忘掉,同时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蹿进我脑海里。
那些根本不是我的记忆,而是这些精神病人的。
我像个旁观者看着他们在我脑海中做着难以理解的事情。
我开始恐惧这里,深深恐惧。
还好,周日很快来临。
但一整个白天我都没有见到数学家,我以为他要放弃逃跑的计划了。
大约是晚上一点的时候,我听到门锁响了一下。
门被缓缓推开,数学家出现在门边,背着一些绳子。
「睡了吗?」他小声说。
「没。」我兴奋诺地坐起来,「我以为你耍了我。」
他笑笑,然后告诉了我计划。我们要从窗户跳出去,然后到后面的围墙去,那里有一个隐秘的缺口,可以钻出去。
屋内的窗户很高很窄,我们踩着床上去,然后把绳子放下,在夜色里像两只壁虎沿着绳子一点一点往下爬。
但因为过度紧张,我的手心不断冒汗。
突然,手心一滑。
「小心!」
绳子抖了一下,我狠狠撞到墙面上,「没事…」
绳子稳住了。
但一束手电光又照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
是医生。
「快!跳下去!」
我们一起坠到地面,我崴到了脚,站不起来,数学家扶起我,我们一瘸一拐跑向围墙。
「疯子跑了!快追!」
医生大喊,警卫很快追上来,同时整个楼中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
他们似乎在给我庆祝。
远处森林中惊起一群群飞鸟。
我们很快跑到了那个缺口,大概只有半人高,我们钻进去,跑向森林。
「回来!」
手电光已经追得很近,我的受伤成了逃跑的累赘。
又跑了一会,我实在跑不动了,站在了原地。
「你怎么了?」数学家焦急问。
「我……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感觉大脑突然陷入空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一些灌木和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我感觉麻麻的,夜风吹来一阵阵草腥味,月光灰茫茫一片。
我茫然看着他,一些片段在脑海中离我远去了。
「嘿,看我,」他掰过我肩膀,「我们从那里逃了出来,你记得吗?你不能忘记,不能忘记我们!」
「你是谁……」
我又是谁。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和难过,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跑,继续!」
我被他强制拉着向前,但身后的呼喊已经到达。
「站住!」
砰。一声枪响。
他大叫着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地背起我,奔跑,不顾一切地奔跑,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就像疾驰而来的列车。
我看见幻想中的列车撞向了我,车上的人都带着好奇和恐惧的眼神打量我……
一些冰凉的血液从我胸前流出,浸透了他背上的衣服。
他停了下来,低声抽泣着。
列车上的人都走下,身后追赶的人也走近。
无数的人聚在周围,用空洞麻木的眼睛围观我们。
「你要死了。」他说。
「是啊。」
疼痛令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一点现实中的东西,那就是此时此刻,我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了。
「不,还有机会,」他颤抖地把我放下,抚摸着我的脸说,「进入『无』吧,到达彼岸,那里没有死亡,也没有痛苦,你的肉体已经伤痕累累,就让灵魂解脱吧,灵魂没有坟墓,也没有困形,只有化为万物的自由……」
他让我侧躺下,自己也侧躺下,然后轻轻把我抱进怀里,把我全部的身体拥入怀中。
我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和冰凉的泪水,周围一切都渐渐失去形状和色彩,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围观的人不见了,森林变成了湖面。
一栋大楼在我们身后立起,层层楼檐就像通过天国的阶梯,耸立在那道裂口之下。
无数尸体堆在我们周围,他们面目全非,渐渐沉入湖底。
湖底泛起幽蓝色的光芒,发出长久不息的鲸鸣。
我慢慢从湖面站起,从我的肉体中站起。
我的肉体和数学家躺在湖面,和他们一起沉入湖底,但我的灵魂脱离了桎梏。
我望着阶梯,脚下是无尽的深渊,头顶是金色的天堂。
「来……」
我再次听到那里传来了妻子的呼唤。
我踏上了阶梯……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抵达楼顶。
我站住裂缝前,里面似乎是个温暖的巢穴,但刺目的光令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慢慢走进去,光一下消失殆尽了,等缓过神,在无垠的空间中,有个人坐在远处,他身边有个巨大的浴缸。
「您好,又见面啦!」
他起来,朝我微微颔首。是死神先生。
「这就是『无』吗?」我茫然地问。
死神先生摊摊手:「那种事并不了解,这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是超越生死的地方吧……不过,我终于找到她们了。」
他指向浴缸。
我下意识看去,巨大的浴缸里,蜷缩着两个人,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小男孩。
我望着他们,一眼一眼地望着他们,就像望穿了无数个夜晚的月亮。
「我好像,都想起来了……」
「但已经不重要了,」死神先生平静地说,「在这里,虚实,真假,关系,都不重要了,因为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如此。」
「是么,是这样徒劳么……」
「很遗憾,是的……生命就是这样,不停地兜兜转转,生死接踵而来……不过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去,把一切忘掉,回到那个营造的现实中,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和他们在一起,但这样,你就会像尘埃一样,永远地漂泊在这宇宙中了。」死神先生说。
他凝视着我,他的眼中结满了冰晶,闪烁着流光溢彩,映照出山川海河。
我知道那是个美丽的世界,那是个有因有果的世界,那是个诱人的世界。
可是……
我知道我有回去的机会,只要好好妥协,像以前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就可以再一次重新开始。
可是,我已经疲倦至极,我已经没有力气……
我踏入浴缸,轻轻躺下,蜷缩在他们身旁,我们依偎在一起,好似从未离开,又好似回到了生命的起点。
1=0。
我们从虚无中来,也必然能回到虚无中去。
你在此岸所受苦难,困厄,都将在彼岸涤尽,褪去,化成虚空,归为世界,你即一切,一切即是你。
……
我看到自己慢慢消散,成为了宇宙。
<olstart="7">
早上七点。
保洁员打开浴室的大门,逐一清扫那些浴缸,当她清扫到最后一个时,发现水中蜷缩着一个老人,一头灰白的乱发像海草一样漂浮着,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大睁着。
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很快引来了护士和医生。
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其中一个年轻的护士看到老人在浴缸中的尸体当场吐了出来。
年长的护士把她扶到外面。
于是两人交谈起来。
「这个老人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年长的护士说。
「他是,自杀了吗?」年轻护士犹豫地问。
「看来是的,不过并不奇怪,他自杀过很多次。」
「他……是怎么回事呢?」
「你刚来,不知道,他呀,在这里很有名的,他以前是个数学家,30岁就进来了,但他说自己发现了一个什么可以窥探生命的公式,1=0……折叠游戏之类的东西,总之胡言乱语的,但他好像能意识到自己有问题,所以他后来分裂出一个人格,那是个30岁,在外面和家人过着正常生活的人,他总是在数学家和普通人之间切换来切换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精神病的世界谁能理解?也许都是对现实中事情相反的幻想……反正正常人是不可能理解的,他有妻子和一个孩子,当时是他妻子把他送进来的,他其实很乖的,很安静,从来没有过暴躁和伤人的迹象,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只是有时候喜欢乱跑,会找不到他,他似乎……似乎很渴望能够消失。」
「渴望消失……」
年轻护士皱眉想了想年长护士的话,最后还是无法理解,她看去院子里那些活动的病人,阳光打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是那么温暖,那么正常。
「他们……在想什么呢?」她不禁说。
年长护士警告了她一下:「记住,永远不要试图和他们交流,因为在他们脑海中,是另一个我们无法到达,无法理解的混乱的世界,如果你试图去思考他们的话,就会慢慢打开进入那个世界的入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有时候,人的意志是很脆弱的。」
年轻护士懵懂地点点头,移开了视线。
「好了,回去吧。」
「嗯。我去通知老人的家属。」
「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三十多年,他的妻子和孩子从没有来见过他一面,一次也没有。」赶在年轻护士惊讶之前,年长的护士又补充说,「不过不要担心,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司空见惯了,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选择了,选择把他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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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2-07-0517:16·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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