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凉生玉枕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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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不懂程仪潇这么耍我有什么意思。

有些宫女早就看不惯我,觉得我没了太子的宠幸,开始给我使绊子了。三年里在东宫摸爬滚打的,我也不是吃素的,能还回去的也都还回去了,动不了的也私底下耍了花招。我日子过得不清净,我想着以前跪在程仪潇面前大气不敢喘的日子,觉得也不赖。

东宫有个水池子,因着张公公说太子不想看见我,就将我调到了水池子这里喂鱼。我百无聊赖地撒着鱼食,看着天上飘着的云,柔柔的,我想起了程仪潇的软塌。

突然,「噗通」一声,我落到了水池子里,水里几尾锦鲤见我落水,倏尔游远了。

有人推了我。

我是个旱鸭子,不识水性。

这地方偏僻,我一个人落在水里,没人来救我。

25

再睁眼时,我躺在澜澜的怀里,自打进了殿前伺候,我许久未见她了。

澜澜说我身上凉凉的,拿了被褥裹紧了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拍掉了澜澜的手,说我命硬。

澜澜哭着趴在我身上,说让我回去跟她一起。我摇摇头,说宫里的事不是咱们说了算的。澜澜抽噎着,说她都知道了,我拍着澜澜的背,说我不委屈,澜澜抱着我哭了一夜,我的眼也红红的。

等我身上好了一些,澜澜说是她打水刚好从这里经过,看见有人落在水里,救上来才知是我。我失落了一瞬,因为我刚刚想起了程仪潇。

我在澜澜的住处养了两日便辞别了,我还未交牌子,也未回住处,张公公应是知晓的,可没人来找我。

我回了住处,室内空荡荡的,没个人影,我有些狐疑。我将牌子交到管宫人牌子的太监面前时,那太监看见我瞪了瞪眼,问我做什么去了。我笑着说我偷懒去了。那太监急急忙忙地让人押住我,我问那太监做什么,那太监说我这个小兔崽子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我被押着去了太子殿,里头是张公公抖着身子跪在地上,背后渗出血来,他被抽了鞭子。

我抬头看了一遭,没见程仪潇。

「太子殿下,人带来了。」

押着我来的那个太监尖声喊了句,里头慢悠悠走出了个人影,我眯眼看着,是程仪潇。

许是他又发了性子要找我没找到,这又恼了。

程仪潇双眸冷若寒霜,我有些发憷。程仪潇走近了,扯着我的头发就往台阶上拽。我被他扯得生疼,疼得泛了泪花,程仪潇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扯到了桌子边上。

他一手将我甩了出去,我被桌子角磕着了头,我伸手摸了摸,一手的血。我觉得我委屈,凭什么程仪潇就这么对我,我不服气,站起身子就想往殿外走。

「你还想走?」

程仪潇见我起身,一手甩了甩鞭子,有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心里憋着气,我也不知我为何这样沉不住气,冷着脸就往外走。程仪潇几步走到我跟前,问我闹什么。我听了他的话更觉得委屈了,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冲他一笑,「太子殿下,奴婢恨死您了。」

程仪潇皱着眉,摸了摸我磕破了的头,摸出了一手的血,我冷冷地看着他,倒也不怕死了。

「疼吗?」

程仪潇捻了捻手指,问了我一声。我梗着脖子不吭声,泪珠子跟断了线一样「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程仪潇烦躁地别过脸,让张公公去请了太医,张公公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背上的伤,跑着就去太医院。

太医来得快,为我止了血,又把了脉,说我染了风寒。程仪潇皱着眉问我怎么回事,我借着刚才跟他对着干的胆子,说有人将我推到水池子里去了。程仪潇仰着脖颈瞥了眼张公公,张公公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以后你跟着孤。」

26

那之后,因着我染了风寒,程仪潇没再让我跟着宫女干活,张公公还让厨子熬了燕窝给我喝着,我险些以为我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张公公为我收拾出一间偏殿,紧挨着程仪潇的寝殿,还悄悄与我咬耳朵,说那日推我的人查出来了,太子让人摁着她的头在水池子里憋死了。我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张公公说让我在太子面前给他说些好话,我敷衍地「嗯」了一声,没再管。

程仪潇还是像以前那般待我,不过更迁就了些。

程仪潇问我认不认得许烨,我摇摇头,想着应是许家长公子的大名,程仪潇没多问什么,只说以后我不能跟他闹。我心里有些烦闷,觉得程仪潇将我当作他的妾室了,可他又没给我名分,这个黑心王八。

夜里程仪潇搂着我,他的下巴蹭到了我头上的伤口,我轻「嘶」了一声,程仪潇睁了眼,问我:「还疼?」

其实没什么大碍,可我不知怎的,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疼了。」

程仪潇顿了顿,便松开了我,后半夜没再搂着我。

我心里有些欢欣,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我发觉程仪潇对我还有几分愧疚,于是我撒了欢。

「太子殿下,奴婢想吃荷花酥。」

「太子殿下,奴婢想要金丝香木嵌蝉玉珠。」

「太子殿下,奴婢想荡秋千。」

于是程仪潇冷着脸,让人在偏殿的院子里给我搭了个秋千。张公公见我放肆,恨恨地说太子早晚把我给扔出去。我张口就要喊「太子殿下」,张公公忙小声叫我「小姑奶奶」,让我可怜可怜他。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让一个小宫女推着我,张公公私底下问我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嗤笑一声,说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太监。张公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他在宫里熬了大半辈子,伺候太子十四年,还是吃不准。

我故作深沉,说真人不可露相。其实我也没明白,我的匕首一直藏在身上。有时我想着豁出去了,在半夜里想动手时,偏程仪潇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动弹不得。

我老是觉得程王八睁着眼睡觉。

27

张公公说程仪潇的生辰快到了,让我琢磨着,到时候别太难看。我琢磨了一阵子,想着送点什么意思意思。张公公话里话外地让我送些别出心裁的东西,好混个位份。

我慎重地想了想,还是装不知道的好,反正我到二十五岁便能出宫,这么一想还有八年,我心里有些不舒坦了。

程仪潇的生辰宴办得风光,整个皇宫都是一派喜庆,程仪潇去跟大臣碰酒杯了,没带我,我就在偏殿逗鸟,消磨了一天。我没过过生辰,也没人给我过,我其实有些羡慕程仪潇,胎投得可真好,是享福的命。

程仪潇回来时整个人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就往我的榻上躺。他整个人将床榻都占满了,我坐在床榻边上,等着他吩咐我。程仪潇问我何时生辰,我说我这十七年没过过生辰,程仪潇懒懒地「嗯」了一声。

到了后半夜,程仪潇突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问他怎么了。程仪潇唤了人进来,让那人问问厨膳还有没有剩下的东西,那人不一会回来了,说还剩三小碟杏仁佛手。程仪潇让人将杏仁佛手端了来,放到了我面前。

「太子殿下赏给奴婢的?」

我问了一声,程仪潇没理我。

我莞尔一笑,悄悄地吃了一口,觉得程仪潇有时候也挺好的,我没那么恨他了。

入夜,我被程仪潇抱在怀里,他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出宫,我睡得发懵,只点了点头,也没多想。翌日,程仪潇将我带出宫了,程仪潇说他是有正经事的,让我老实待在马车上。

我点点头,掀开了马车的布帘,外头有卖糖葫芦串的,我小时候没吃过,旁人都说这葫芦串儿酸酸甜甜的。

程仪潇动作快,不一会就回来了,我赶忙拉下了帘子。程仪潇往我的头上戴了个帷帽,不准我摘下来,我摸着柔柔的白纱,是上好的料子。

我在车上没说多余的话,能出宫一次不容易,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程仪潇见我乖巧,准我在停下马车的时候跟着他下去。我听着偷偷笑了,隔着帷帽,也不知他瞧见没有。

28

我小步跟着程仪潇下了马车,也不知这是哪,低头走着。程仪潇停住了脚,我也停住了,我见前头晃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想偷偷拉开白纱看一眼。

「不许看。」

程仪潇一把拍在我戴着帷帽的脑袋上,我忙低下了头。

跟着程仪潇转了一遭转了个没劲,帷帽遮得严实,我跟个熊瞎子一样乱撞。因着帷帽碍事,仿佛跟下了雾一样,且这地方人挤人的,再加上程仪潇步子大,也不等我,我有时能跟丢了,又不敢乱走,就等着程仪潇的侍从来唤我。

程仪潇略带烦躁地「啧」一声,说我麻烦,我能听到叫卖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吹糖人的,全都杂在了一起。我也不知是在外头的缘故还是些别的什么,就这么轻轻扯住了程仪潇的袖口。我看不清程仪潇的神色,但他也没推开我,我就这么扯了一路,有时程仪潇还略放慢步子,我都能听出来。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跟下等宫人挤在一起,现在都敢摸老虎须子了。

走了一阵子,程仪潇扔给我一个如意袋子,我晃了一声,里头盛了不少银子。程仪潇说让我自己去挑些喜欢的,拨了一个侍从跟着我,说三刻钟过后便要在马车上等他。我点了点头,我没乱逛,拿着银子直接回了马车,那侍从问我买些什么,我让他歇着去了。

程仪潇没跟我说他去做什么了,我只跟着程仪潇走了一小段的路。我问了侍从那条街是什么街,那侍从说那街上最热闹,有好些卖东西的小贩,还说姑娘该多玩一会的。

我没再多问些什么。其实程仪潇本不用这样的,我略有些厌烦地靠在马车的软枕上,想那夜程仪潇问我想不想出宫。

其实程仪潇赏给我的东西够我活好几辈子了。

程仪潇带我出宫,还准我扯他的袖口,给了我一个念头,我知道我这么想有些荒唐,许是我话本子看多了吧。

程仪潇上了马车,问我买了什么,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买。程仪潇皱了皱眉,问我不喜欢吗,我还是摇摇头,说喜欢。程仪潇没问我喜欢为什么不买,就这么回了宫,我躺在榻上,心里乱糟糟的,捋不清。我抽出了藏在衣裳里头的匕首,轻轻地摩挲,觉得我要栽跟头。

男欢女爱的,我也不怎么懂。

他对我好,可对我也很坏,我对他也说不清,可他确实是这十几年来除了澜澜外对我好的人。

29

程仪潇还是如往常一样抱着我睡。

「还想杀孤?」

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我装睡,没应他。过了好些时候,窗外的月光淡了,我悄声说了一句:「不知道。」

程仪潇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回应我。

我觉得自己生了病,生了心病。

我这几日懒懒散散的,连吃东西也很少,程仪潇对我没怎么上心,他当着太子,自然是有好多事要做的。张公公问我是不是膳房的吃食不可口,我说我想吃糖葫芦串儿。张公公犯了难,说他也不能出宫。我趴在榻上不想起,荡着一条腿,想闻闻程仪潇身上的香味。

程仪潇这几日都是夜里来找我,还问我为何不吃饭。我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皱了皱眉,说我生了病。程仪潇知晓我与他玩笑,便没再多说,搂着我沉沉睡了去。

我摩挲着袖口的刀尖,一个不留心渗出了血珠子,我将胳膊从程仪潇怀里抽出来,将手指上快要滴落的血珠子滴在了程仪潇的鼻尖。

程仪潇从宫外给我带了糖葫芦串儿来,张公公早就将我不进食的事告知了程仪潇了。我接过糖葫芦串儿,跟程仪潇说我不想吃了。程仪潇有些恼,觉得我在胡闹,便扯下我手中的糖葫芦串儿,扔到了地上。毛毯上黏上了糖渍,我看着红艳艳的糖葫芦,扯住了程仪潇的袖口:,「太子殿下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程仪潇微微皱眉,抿了抿唇甩开了我的手。

程仪潇对我过于上心了,我说想吃糖葫芦串儿也是随口说的,我没想过程仪潇能为我带回来。

细细算来,程仪潇对我不算坏,我有些不忍心杀他了。

30

夏日的蝉声叫得人头疼,张公公怕吵到程仪潇,便让好几个宫人拿了杆子粘蝉,我躺在榻上隔着窗子看着他们粘蝉,时不时地提点几句。看了一会觉得心口闷,我便去找程仪潇,程仪潇在书房,里头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儿。

我走到了程仪潇的书案前,程仪潇用右手撑着小憩,我看见乱了一地的奏本子,悄悄拾了起来。程仪潇不让宫人进他的书房,我是偷溜进来的。晌午的阳光格外艳,打在了程仪潇脸上,落下一片阴影。我走近了程仪潇,看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伸出了手,从袖口露出了刀尖。

「哭什么哭,不许哭。」

程仪潇突然开了口,懒洋洋地撩起眼皮,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我看着程仪潇阴柔艳丽的脸,才发觉我的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缓缓流入了他的衣襟。

我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落了地,晃出了阴冷的亮光,泛在我的脸上。刀面上映出我的面容,我眼尾泛了泪珠子。我一下子躺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珠。程仪潇伸直了腿,倚靠着书案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哭,等我哭够了从地上爬起来,问了他一句:「太子殿下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程仪潇还是没回我,只是将我拉入他的怀里,还让我以后不许哭。

31

那日过后,程仪潇赐了我位份,奉仪——是最低阶的位份。不过我也成了除太子程仪潇外,东宫另一位新主子。

我将匕首扔了,程仪潇让人给我捡了回来,说让我留着。我将匕首锁进了盛满珠宝的小匣子,那时候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着了。

宫人们都对我恭恭敬敬的,我是从下等宫女爬到了太子的床榻之上,许是有些宫女觉得我有手段,有些不怕死的甚至来问我怎么讨太子欢心。我沏了杯滚烫的茶,递到那宫女跟前,「喝口茶吧。」

那宫女惊恐地看着我,说她再也不敢了。她走后我摸了摸茶盏的外壁,被烫得缩回了手。

有这一个宫女杀鸡儆猴,那些动了歪心思的宫女都收敛了。

东宫的规矩大,有嬷嬷来教导我礼仪,说我说话过于放纵,不合身份。我听了嗤笑一声,根本就是下贱人穿了人上人的衣裳,还觉得人模狗样的,我在笑我自己。

32

张公公知晓我与澜澜交好,便将澜澜调到我的身边伺候。澜澜说我做了奉仪后变了许多。

我摇着扇子,问澜澜入宫多少年了。澜澜说她入宫三年了,我说我也入宫三年了。

我问澜澜想不想出宫,澜澜寻思了一阵,说想出宫,想爹娘。我听着笑了一声,跟澜澜说我也想出宫,但我没有爹娘,还不如在宫里待着舒坦,左右有人伺候不好吗。澜澜说伴君如伴虎,还是出宫的好。

我摇了摇头,说宫里有人疼,为何要出宫。澜澜不再同我说话了,觉得争不过我,我摇着凉风,想起了以往这个时候,我与澜澜都在东宫浣衣。

澜澜与我生分了些,说我做了奉仪不好相与了。我将溜银喜鹊珠花赏给了澜澜,澜澜红着脸收了我的赏赐。

其实在宫里待久了,谁的心都会变。

我也变了,想让程仪潇更宠我一些,可我喜欢他吗?应该是多少有些心思吧,他对我的好,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战利品。

我站在程仪潇身旁为他沏茶,程仪潇挑挑眉,问我做了主子怎么样。我笑着回了话,说过得可舒坦了。程仪潇开口:「还想杀孤?」

我看着程仪潇风流多情的双眸,说:「再也不想了。」

其实程仪潇没必要问我,那日书房他早就清楚我该作何回答了。

程仪潇对着我一勾手,说要教我写字。

我站在书案前,程仪潇贴在我的身后,我握着小狼毫笔,他握着我的手。

程仪潇在我耳边吐气,「写孤的字。」

程仪潇带着我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他的字——知微。

「念出来。」

「知微。」

「知微。」

「知微。」

我连念了三声他的字,失手打翻了砚台,撒了一地的墨汁。

程仪潇让我握住小狼毫笔,让我在宣纸上写他的字,我颤抖着手腕写下「知微」二字。哭声被撞碎了。树梢上的明月露了尖,七月初,月牙弯弯的,窗外有虫鸣声。

33

程仪潇更宠我了一些,绫罗绸缎的都往我的殿里送。张公公在我面前点头哈腰,说着万安的吉祥话。我没将缎子赏给澜澜,我不想将程仪潇对我的好让旁人分一杯羹,我心眼小。

程仪潇送了我一串银铃挂在脚上,那银铃精巧,上面刻了雕花,也刻了「瑶瑶」二字。可我不想戴着,我扯了几下都扯不下来,便瞪着眼让程仪潇快给我弄下来。

程仪潇堪堪挑起我的一缕青丝,就是不理会我。我生了气扭头不理他,程仪潇从来未曾叫过我「瑶瑶」,就算是耳鬓厮磨的时候,也只是喊我「宁瑶瑶」。

程仪潇更忙了,听张公公说,太子被人弹劾了。程仪潇从我不与我说朝廷上的事,我觉得他信不过我,不光是我,这宫里所有的人他都信不过。

弹劾程仪潇的是一位大将军,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他说太子生性暴虐,恐乱天下,想让皇上废太子。那位大将军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澜澜说他打了好几场胜仗,不知怎的就与太子结下了梁子。我没细问,旁的男人的名姓我听了也没用。

三秋桂子,不知不觉,我做主子也有两月多了。做主子真好,有人给你端茶递水的,不像我以前做宫人的时候,唯一让我觉得有些膈应的是澜澜。

入宫久了,见的多了,心思就多了。

34

澜澜总是在程仪潇来看我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还要惊慌失措地说一句无意冲撞,一次两次的我还能信,但多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觉得心寒,我将澜澜当作知心人,什么话也与她说,却让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话里话外地都提点澜澜几句,我知道她胆小怕事,我觉得她该不会与我对着干。

程仪潇也不是木头,问我那个小宫女怎么回事。我翘着腿,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回了一句,谁知道。程仪潇玩味地看着我,捉住了我小巧的脚踝。

澜澜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程仪潇的喜好,我也不瞒着她,通通告诉了她。我还与澜澜说,程仪潇喜欢折磨人,尤其是在床榻上折磨人。

澜澜听着脸红了,也许她自己也未发觉,我不知她想了些什么。澜澜是入宫后第一个对我好的,我不想与她疏远。

程仪潇以后总会有侧妃,也总会有太子妃。东宫也不会只有我一位女主子。

澜澜有些冒失了,她在我与程仪潇亲密的时候闯了进来。她手里端着桂花油,愣愣地说是来给我送头油的。我没理她,只是揽住了程仪潇的脖子。程仪潇沉了沉眸子,让她滚出去。澜澜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桂花油撒了一地。我告诉过澜澜,今日程仪潇要来,可澜澜还是沉不住心。我有时想,我与澜澜到底是个怎么关系。

我不想伤她,可也不想看她似有似无地勾引程仪潇。我开始拿不准了,澜澜不是旁的宫女,我将她看作我的亲姐姐。澜澜救过我的命,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

35

我让澜澜给程仪潇端茶倒水,老是找借口离开,让他们二人独处一室。我一个人去了院子里荡秋千,一个小宫女推着我,说澜姐姐也太不知好歹了。我瞪了她一眼,那小宫女慌了,跪在地上求我恕罪。

其实只要是个能喘气的都想,哪怕是太监呢,谁不想做人上人。

我让那小宫女走了,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看着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那是程仪潇让人栽的,张公公让人摘了桂花,说要给我做桂花糕吃,我喜欢吃甜的。

外头有些冷了,我裹紧了外衫,想进去披件衣裳。我进了殿,又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

我瞧见澜澜笑盈盈地为程仪潇剥核桃,我后悔了。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入的了程仪潇的眼的,可我大意了,这可是东宫。

在我拿了衣裳跑出殿的时候,程仪潇看见我了,他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其实我有私心,我本以为程仪潇不会理会她的,也许男人就是如此吧,何况他是储君,将来后宫佳丽三千。

夜里程仪潇搂着我,说让我晃晃铃铛。我说我累了,不想动,程仪潇没说什么。

我觉得我猜错了,错得离谱。也许程仪潇带我出宫那日,我不该扯他的袖子。程仪潇给了我念头,我顺着念头想了下去,却不想他是编话本子的人,我是个看客。

我开始不与澜澜说话了,澜澜许是高兴上头,没管我怎么想,还向我打听程仪潇的喜好。我说了一些,垂了眸,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澜澜一边剥着杏仁,一边与我说今日的风好大。我握住了澜澜的手,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问你真这么想的,澜澜眼神躲闪,问我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告诉澜澜,程仪潇爱吃杏仁。

可实际上,程仪潇不爱吃杏仁,我爱吃些。

那日午后,我又找了个借口抽身,澜澜端着一小碟杏仁,笑盈盈地看着程仪潇。

一个小宫女跳到我面前来说要给我编花环,她才十一二的模样,让我想起那年我刚进宫不肯低头的模样。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她入宫几年了。

小宫女还没回我,殿内就传来东西摔碎的声响。那个小宫女瑟缩了一下,我牵住了她的手,说别怕。小宫女冲我天真地一笑,说奉仪真是好人。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牵着小宫女入了殿,见澜澜跪在地上,眉间溢出了血,「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砸在地上。

36

「宁瑶瑶,孤是不是太宠你了些。」

我走上前,灵活地钻到了程仪潇怀里,吐气如兰:「太子殿下息怒。」

程仪潇知晓澜澜救过我的命,没要她的命,只是让她滚出宫,再不许入宫。澜澜走时,哭着与我说对不起我,我给了澜澜一斛珍珠,让她在宫外好好的。

张公公知道澜澜走了,也知道是我干的,夸我好手段。我望着院子里的桂花,说我不是此意。

澜澜送着送着杏仁,就把自己送到了程仪潇的怀里,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想着澜澜去送杏仁,程仪潇也知晓我爱吃杏仁,兴许能回心转意。

可张公公不信我的,他眯着狭长的眸子,说我可真狠,连救命恩人也下得去手。我说不过,便笑了,说我心就是狠。

我早知道澜澜有这样的心思,可我还是让她去做了。我对不起澜澜,澜澜也对不起我,我们算扯平了。程仪潇让我安分些,别往他的身边塞人。我晃着脚上的银铃,说我怕得罪人。程仪潇不信我,他说我坏,与他是一丘之貉。

我反问程仪潇:「太子殿下是坏人吗?」

程仪潇拧了拧我的鼻子,「是,比你还坏。」

我笑出了声,「那妾身与太子殿下还真是郎才女貌。」

37

老皇帝的身子愈发孱弱了,太医院的人说,日日用人参吊着也活不过五年。这话说得不敬,是太医对程仪潇说的,程仪潇手里握着酒盏,低眸说药要用最好的。

朝廷上的大臣往太子殿走得更勤了,程仪潇日日忙着家国大事,都不来看我了。

我再次见到了许家长公子。

我与宫人说待在殿里烦闷,让宫人将贵妃榻移到了亭子里。我一边往地上撒珍珠,一边让宫人去捡,我学坏了,跟着程仪潇学坏了。

我骨子里与程仪潇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脏。朝廷上暗流涌动,东宫也不安宁,我使些小心计,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程仪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夸我机灵。

我问过程仪潇当初怎么留下我了呢,程仪潇说我有些像他,但是我还是个城根下的小乞丐,我笑着问他:「太子殿下吃过苦吗?」

罕见的,程仪潇淡漠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问了我不该问的。那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小时候怎么了呢,他是殿下,怎么吃亏呢,是谁对他不好。

程仪潇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少,只是偶尔跟我说小时候有宫人欺负他,他第一次见我时可怜我,我反问他,当时怎么对我那样坏呢,程仪潇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人,他是这么回我的。我问程仪潇:

「怎么太子殿下后来留下我了呢?」

程仪潇说逗逗我给他解闷。我后来问了问张公公,张公公拉住我,说太子殿下小时候生母去得早,生母家里的权势大,惹得皇上忌惮,在外头看起来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子,私底下连殿里的宫人都是少数的,殿里常常缺金少银的,再加上是个皇子,有些人也坐不住,使些手段便给程仪潇苦头吃。

张公公还与我说,三天两头罚跪,那是常有的事,可程仪潇生母家的人清高,也看不上皇上猜疑的性子,连带着小皇子也不喜欢,小皇子是受罪了,两头受苦,没人疼,没人爱的。

我与程仪潇,是同病相怜吗?他看我,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吗?

许家长公子隔得我远远地走了过去,我用袖子半掩住脸,偷偷打量他。

真是玉一样的公子啊。

我问宫女他是不是叫许烨,宫女红着脸点点头,说是。我颔首,要是我初入宫那几年,我兴许也会对着这样一个人脸红。

皇上将大部分的奏折都交予了程仪潇来批,他日日闷在书房,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想程仪潇来看我,想看他的眉眼,想听他唤我「宁瑶瑶」。

38

我开始学着膳房里的厨子做菜,我捏了个小兔子模样的馒头,小小的,一口就没了。我端着盘子往程仪潇的书房走,还是静悄悄的,连长廊里也没个人影儿。

我不敢进书房,我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够,不敢随意进去。

我在外头等着,风好大,小兔子馒头也不暖和了,热气都被吹散了。可我还是等着,等得手开始哆嗦,程仪潇也不出来。快要日落了,我的手冻得通红,我想着要不要回去,却还是又等了等。

程仪潇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我没忍住打了个嗝,程仪潇笑了。

程仪潇问我做什么,我抖着手将盘子递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地说:「小兔子都冷掉了。」

程仪潇捻去我发梢上沾着的冰晶,问我等了多久,我说我刚来的时候小兔子还活蹦乱跳的。程仪潇又笑了,然后他就拿起了冷掉的小兔子,一口一口地细细吃着。我心里跟灌了蜜一样,问程仪潇我捏的小兔子好不好吃,程仪潇拍拍我的头,说难吃。

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儿地往程仪潇的书房送吃的,一等就是一天。程仪潇见我冻得双靥带红,让我别等了,我点着头说好,可第二日还是照样来。

我小时候过的日子多苦啊,我想,程仪潇这是在心疼我。

又在宫里熬过了一个年头,要是能一直被人宠着,我也乐意熬。因着皇上生着病,宫里的除夕没有往年热闹。程仪潇回东宫时很晚了,我为程仪潇熬了醒酒汤,依偎在他怀里,问他是不是要做皇上了。程仪潇没对我皱眉头,只是让我不许说这种话。

我胆子大了,也不怕,「妾身能做太子殿下的皇后吗?」

程仪潇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环住了程仪潇的脖子,问为什么,程仪潇拧着我的鼻子,说我贪的太多。

39

我本来没奢望过做什么皇后,只求程仪潇登基后给我个立身之所。可我问了程仪潇后有些心慌,我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手心细细勾勒程仪潇的字,知微。

知微见著,也不知程仪潇的字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变得多心了起来,有时缠住程仪潇不撒手,在他耳边轻轻问他爱不爱我,可程仪潇从来不回我的话。

朝廷最近风声大,张公公说边疆的几个小国乱起来了。张公公说曾弹劾过太子的那个大将军去边疆镇压,可凉州陡生兵变。

凉州地方大,粮库充盈,兵力强盛。朝廷上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凉州刺史是安国公的儿子。安国公脾气大,因着祖上是跟着太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在宫里也是横行霸道的。

听张公公说皇上早就对他不满了,只是碍着祖上的情分一直忍着。皇上这阵子身子渐弱,边疆乱了起来,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去了边疆,安国公以为朝堂上会打仗的人都死绝了,让他儿子带头闹了起来。

留在京城的兵不多,大多都分散在各个州。大将军平定边疆动乱带去了大部分的兵,留给朝廷的只有八万,可凉州刺史有近三十万的兵。

我环住程仪潇的腰,问他是不是要去凉州了。程仪潇问我是不是舍不得他,我点点头,说我心慌,让程仪潇别去。程仪潇拍着我的手,说有人觊觎皇位,该杀。我挠了下程仪潇的手,问他能不能带上我

程仪潇准我自称「我」。

程仪潇扯开了我的手,说:「在东宫乖乖等孤回来。」

我知道程仪潇是数一数二的厉害,可我还是心慌,心慌得厉害,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40

皇上果真让程仪潇带兵去凉州了,明日就要启程。

我站在东宫门前看着程仪潇,鲜衣怒马,世无其二。

我远远地冲着程仪潇喊了一句:「殿下,我等你回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程仪潇回眸,冲我一扬手。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急忙跑回宫,宫女与我说膳房备下了酸梅汤,让我喝几口开开胃。我在榻上躺下了,喝着酸梅汤,忽然呛了一口全吐了出来。那宫女吓坏了,赶忙就去叫太医。

程仪潇走了近半个时辰了,我的心更慌了,叫了张公公来,让张公公将一匹马牵了出来。张公公动作慢,扭扭捏捏地不肯给我缰绳,我一把扯过缰绳,纵身一跃上了马,我想去追程仪潇。

张公公在我后头喊着「奉仪」,我不肯听。我心口跳得厉害,需得亲眼见着程仪潇才好。这马匹是我早让张公公备下的,因为这一阵子我老是心慌。

张公公一开始不肯听我的,我威胁张公公,说他要是不肯听,我就同太子说是他弄坏了太子的剑穗,还偷偷藏起来了。张公公赶忙向我跪下了,给我备下了马。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攥着缰绳有些不稳。我的马术是程仪潇教的,那日在马场,我坐在马上,程仪潇坐在我的身后,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不会。

「孤教你。」

我在马场疯玩了一日,跟程仪潇说下次还要带我来,可还没等到下次,程仪潇就要去凉州了。我只骑过一次马,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要是出个意外,我的脖子是要摔断的,可我就怎么也不怕死了。

这个时辰,程仪潇的军队应是出了京城,我骑在马上心里焦急,怕追不上程仪潇的军队。

41

我骑了许久,天上下起了雪,可我不敢停。

还是我一个人的腿脚快些,我看到不远处就是程仪潇的军队了,我拍了下马屁股,让它跑快些。程仪潇的军队里有人看见了我,大声问了我一句,我手里高举程仪潇曾赏给我的玉佩,「求见太子殿下。」

我坐在马车里,身上披了狐裘,喝着热茶,程仪潇面色阴沉,也不同我说话。还是我先开了口:「太子殿下可别将我送回去。」

「胡闹。」

程仪潇声音冷,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太子殿下就容我胡闹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

程仪潇还是没让人将我送回去,我说了程仪潇好多好话,还说我心慌,想见他。程仪潇面色稍稍缓和,说让我乖乖的,不许给他添乱子。我以为要磨程仪潇许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我了,许是程仪潇觉得我这个小女子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吧,他没将我当一回事。

我跟着程仪潇的军队驻扎,程仪潇说军队不像东宫,什么都由着我,让我忍着些。我抱紧了程仪潇,说我早就受苦受惯了。

其实在军队吃得也不差,比我当乞丐的时候吃的好多了。好些士兵看我不顺眼,但碍着程仪潇的面子又不敢直说,就背地里骂我,我耳朵尖,都听见了。他们都是些粗人,骂得难听,但我不是娇娘子,也不会被气哭。我没告诉程仪潇,前线战事吃紧,我怕他为我分心。

我有时夜里在想,我是不是不该跟着程仪潇来,可我都跟到这份上了,也不能回去。也不知怎的,当时胆子怎么那样大了。

我在军队做梦很多,有时会被吓醒,我梦到程仪潇输了,输得彻底,被人剜了心。我动静大,把程仪潇吵醒了,程仪潇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

「害怕吗?孤让人送你回宫。」

「不怕。」

我摇摇头,说我要陪着他,想看他策马出征,程仪潇狠狠亲了我一口,说好。

程仪潇到底是胜了,他回来那日,坐在马上,拉着缰绳,那是匹黑马,鬃毛油亮,马尾来来回回扫着地。马动了几步,程仪潇挺了挺身子,隔了二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回宫。」

42

他对我说了两个字,他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很清醒,程仪潇要是没了命,我便没有后路,他是我在深宫里唯一的依靠。我想,也许我不是怕他死,我也是怕我死。

在东宫的日子又是往常那样,只一点不同,宫里的风声越来越大,说皇上要咽气了。

又是一年的开春,我在东宫陪程仪潇度过两年了。

宫里的鸟受惊了,皇上驾崩了。

程仪潇登基,我不能去看,我只能在后宫等着,他给了我封号,还给了我个妃位,说是要保我一生的荣华,算是对我陪他这两年的赏赐。我听了后心里苦涩,他对我又有多少真情实感呢,也许,我们两个都在逢场作戏。谁陷进去了,谁就是被剜了心的那一个。

程仪潇这几日很忙,可晚上还是会来看我,我伏在他的肩头,他侧头亲了亲我,顿了顿,与我说:「大臣说,到了选秀的时候了。」

我一愣,看向程仪潇,却发现,他在打量我的神色,微微蹙眉。

「国事要紧,皇上不用管我。」

不知他听到了什么,他又将眉头紧皱,「以前在东宫,你不是这样。」

我以前在东宫确实不是这样,那时我仗着他宠我,很会使小性子,有时见他对哪个宫女稍稍有了兴趣,也会拈酸吃醋,因为我知道,那时在东宫,不会有第二个女主人了。

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太子殿下,我也不是东宫的奉仪。什么事,也不是我撒个娇能办到的了,就算我抗拒了这一次,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进入后宫。我很清楚,程仪潇不爱我,只是将我高看一眼。

后宫进了三个新人,都是大家闺秀,与我是不一样的,她们瞧不上我,我自然也不去招惹她们,要是论手段,她们是玩不过我的,索性大家是假客套,倒也相安无事。程仪潇还是对我最好,三宫六院,他来我这里最多,有时他去了别处,我也会落寞,可我没办法。

43

慢慢的,我对程仪潇的感情不一样了,以前我或多或少对他是有些喜欢的,可那时我也没忘记他是怎么害我的,我只是尽我所能得到我想要的。后宫的女人多了,程仪潇的心也是要分开的,我怕他留在我这里的少,深宫的生存之道,我学了两年了,我对他的喜欢少了很多。

程仪潇做了皇帝忙了很多,我只能熬好了粥去见他,我看着他的模样出神,要是他不曾是太子,也没当上皇帝,我也不曾是乞丐,也不是娘娘。

我们两个都是寻常人家,他小时候也没见过那么多人情冷暖,我们会不会有个孩子呢。在东宫有过一阵子,是我当上奉仪的前半年,我对他的喜欢,是满满的。他手把手地教我念书,教我写字,教我做了小时候一切可望不可而即的事情,我感激他,没有他,我今日还在泥坑里庸庸碌碌。

我不曾对他交付过我的真心,他也是。

程仪潇宿在了我这里,我拿出酿的桂花酒,是我们在东宫一起做的,他看着我,我拉着程仪潇走到了庭院的小桥上,月儿弯弯,连树上栖息的鸟雀也在安睡。

我们两个没有说话,只是并排坐在小桥上,喝着桂花酒。

我突然开口,又像往常那样问他:「皇上喜欢我吗?」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没有摇头说不,程仪潇看向我,神色清明,「是有些。」

我笑得眉眼弯弯,迎着他说了句:「我也喜欢皇上。」

程仪潇一愣,他摸了摸我的脸,「不用这样,孤不会让她们欺负你的。」

我心里发涩,眼眶也跟着发了红,程仪潇,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不哭,不哭。」

程仪潇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我的头。

月儿静悄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露了头。

那晚程仪潇与我说了很多,那是他第一次亲自对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说,他看见我,有他以前的影子。他还说,一开始,他只是拿我逗趣,可我很聪明,我能知道他想什么,我很有分寸。他最后说,我对他好的模样,不管是不是讨好,都是这宫里少有的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的性子,宫人都怕他,都恨他,觉得他该去死。可我与他相处了两年,我当上奉仪之后,他没有伤过我一次,只要是我想要的,他都是能给我的。单凭这一点,别人可以说他不好,我就不能。

44

程仪潇六岁大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记事了,他常常问他的贴身侍女,父皇怎么不来看他呢,那个侍女觉得他不受宠,自己也跟着吃苦,没好气地冷了脸。

那时程仪潇也小,他觉得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惹了旁人生气,便拿了些银两赏赐给了那个侍女。可那之后,他殿里常常缺金少银,宫人都觉得他好欺负,便都从他宫里顺走东西,不受宠的皇子,自然也没人在意。

可那时程仪潇只是年纪小,并不是不懂事,那时他便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对旁人好可以换来的。

程仪潇常常被其他皇子欺负,有的皇子很受宠,竟让程仪潇趴在地上,要将他当马骑,那时宫人都在笑,没有人去帮他。有些人说话很难听,稍好点的说他是灾星,克死了生母还要祸害旁人,让大家都不得安生。旁人的恶语相向,他早就听惯了。

程仪潇的吃食甚至不如旁的皇子的贴身宫人来的好,有时宫人忘了他,他便挨饿挨上一整天,没人疼没人爱,他只能将为数不多的小糕点留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可是皇子,却落魄到这种地步。

程仪潇十二岁那年,模样很俊秀,在皇子里也是拔尖的,论骑射也都是一等一的,有些妃嫔沉不住气,下了手。皇上爱听水声,冬日里湖面都是不让结冰的,有宫人专门管着打冰。

程仪潇的玉佩不见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好物件,他让人帮衬着找,有个宫人眼快,指着水里泛着光的玉佩,可偏是不下水,程仪潇没办法,他看惯了这种事,只得自己下水去找。等他再上岸的时候,却被人摁住了头淹在了水里,他拼命挣扎,像是不是一个人的力气压着他。

后来皇帝恰好路过,那些人心虚这才收了手,程仪潇被救了上来。可那些人也没被惩治,只是说闹着玩,皇上淡淡地看着程仪潇,像是责怪他不懂事。

程仪潇眼眶泛红,叫着父皇,说有人害他。可皇上只是制止了他,说让他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程仪潇错愕地看着他的父皇,他最后低下头,没再吭声,因为没人信他。最后那件事,归结为小孩子玩笑,就那么不了了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没再信过宫里的人。

那晚我只是知道了程仪潇的这些事,旁的他没有再跟我说,我没再去问,那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我有些怜悯他,要是没有当年的事,他是不是也能像许烨一样,成为所有女儿的春闺梦里人呢,他或许不是东宫太子,他变得温和,大家不再怕他,宫人也都敬他。

他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他被别人毁了。

我心疼他。

45

程仪潇对我说,他之前对我是很坏的,可他会对我好,我点点头,他对我已经很好了。至少,他心里是有我的。

他一直活得很孤独,直到我来了,他没有对我彻底敞开心扉,可他将我看得很特殊,让我知道我与旁人是不同的,我小时候过得很脏,程仪潇让我知道了被旁人看重的滋味,我们两个,是依偎取暖。

我与程仪潇越来越亲近了,他给我做了个秋千,说是补上之前在东宫的那个,我坐在上面,他就在后面轻轻推我。他会故意使坏,推我推得很高,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他突然抱住我,然后在我耳边低低地笑,我不知道那时我的脸会不会很红。

程仪潇有时候处理国事累了,便将头靠在我的怀里,我轻轻替他按着头,那是我特地去学的,许是能让他舒缓些。程仪潇性子不好,这我知道,他还是动不动责骂宫人,责骂大臣,可他是个好皇帝,他看重他的国民,有些地方遭了天灾,他都会亲自去。

可我也知道,旁人说他的话都很坏,我有时听到了都会种种责罚这样的宫人,我不敢让他知道,可我想,他也该是知道的。

我跟程仪潇说过,不能随便乱杀人,那都是一条人命。他只是捏捏我的脸,说我多管闲事,可那之后,他脾气确实收敛了不少,宫里已经很少见血了。我细细想了想,我陪程仪潇这几年,他都没怎么动过手。

我还教过程仪潇做小兔子馒头,他学得很慢,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我本来以为他会拒绝我的,可他答应我了,也让我答应他,做好了我要全吃掉。我点点头,笑着说:「皇上慢慢学吧,没个三五年可学不出我的手艺。」

程仪潇抱紧我,轻轻说:「瑶瑶,再多陪我几年吧。」

他的话让我没由来的心慌,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就想跟你这么过下去,过一辈子也行。」

我好像失了心,他也是。

46

过几日是我的生辰,程仪潇为我办得很盛大,我没皮没脸地问了他一句能不能给我个大礼,他说他能给的都给,我说我想做皇后。他一愣,像是没想到一般,只是对着我淡淡地笑,他笑什么呢?

宫里的人说,皇上即位快半年了,还没立后,我不知程仪潇是为什么,可朝中大臣吵得很厉害,都在说这不合规矩。我只觉得难过,程仪潇小时候受尽了苦,连做了皇帝也不能自己做主,天下有哪件事是公平的呢?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苦命的人,都只能这么过一辈子吗?

宫女对我说,我该使把劲,皇上最宠我,我最该当皇后了。她还说,皇上与皇后那是龙凤之配。我听了心里一动,程仪潇笑的时候,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我与程仪潇在宫里安安稳稳过了一年,他对我越来越好,宫里的新人也越来越多,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可程仪潇怕我会吃醋。

在后宫里,一月大半时间都是在我这里,我没法数落他,有些妃嫔是朝中权贵的女儿,连程仪潇也没法不娶,何况他才刚登基,名声又那么差,根基不稳。

我近几日总是呕酸水,程仪潇以为我是热着了,给我殿里添了很多冰,还让厨房变着花样地做小菜,盼着我能多吃几口。

我心里疑惑,把平安脉的太医说我有喜了,我一拧眉,问他早些怎么不说,他说早些不能确定,这下是真真的了。

我欢喜地冲昏了头,赶紧派人告诉了程仪潇,可回来的人却说程仪潇没什么大情绪,只是「嗯」了一声,甚至皱了眉。我像是被泼了冷水,从头到脚,我们有孩子,他不喜欢吗?

程仪潇今晚来我殿内,我关了门,没让他进,他在门口对我说:「瑶瑶,开门。」

我赌气不理他,他又说了一遍,我照样也没理,我悄悄听着,程仪潇叹了口气,他便回寝殿了。我气得摔了他送我的一盒首饰,他甚至不跟我说说为什么他不喜欢。

后来几晚,程仪潇都来找我,我也都没吭声,他从门下塞了张小纸条让我看,我心里有些动容,我想不到程仪潇蹲下来往一个嫔妃的殿里塞纸条的模样。

我看了看,是与我想得不差,程仪潇怕我的孩子生不下来,便是生下来,也不知能否养大。要是出了意外,他怕我心里难受。

等程仪潇再来的时候,我开了门,他进来抱了我,说:「瑶瑶,怎么不让朕看看你好不好?」

我跟他说是母子平安,他拉着我的手,说:「女儿也好,女儿也喜欢。」

我跟他说我不怕,他说会护着我,和我们俩的孩子。

47

就在我以为我们就能这么一辈子过下去的时候,宫变也在一瞬之间。

程仪潇生母的母家逼宫了,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那是个温柔的月夜,程仪潇在推我荡秋千,按理说我有了身孕是不能这样的,万一出了意外可怎么好,可我想荡秋千,程仪潇便瞒着太医带着我玩,我心里很欢愉。我们两个在想孩子的名,我问他:「叫什么好?」

程仪潇读书多,取名是比我高明的。

「听你的吧,你生的孩子。」

我顿了顿,说我想不出好名来,程仪潇笑着说他不管,他只想封号的事。就在我绞尽脑汁的时候,许多士兵突然闯了进来,程仪潇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秋千,护在了我的前面。

我往外扫了一眼,外面看守的宫人都倒在了地上,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些士兵突然对程仪潇动了手,我心里错愕,有个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我不敢去想,可看着程仪潇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快走,我便知道,我与程仪潇,再也没有什么安稳人生了。

程仪潇提着剑,擦出刀光剑影,我提心吊胆,我不想他有事。

我想起程仪潇对我说的话,让我多陪陪他,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吗,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没工夫去想。没有人来通报,也没有护卫军,我没想到程仪潇这么不得人心,连护卫军也叛变了。

程仪潇培养了一批亲信,也可以说是死士。程仪潇让一部分人护送我出去,我摇摇头,执拗地拉着他的手,「我们一起。」

我只是拉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摇摇头,「那我跟你一起走。」

他或许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朝廷上的事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有一阵子他很忙,忙到没空来看我,我知道的,只是朝廷党羽勾结的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死士护着程仪潇,程仪潇护着我,我们冲出了重围,他带我去了密道,果真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们从密道穿过,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出了密道。

密道的尽头直通了街市,可那里也被重兵把守,有死士在密道出口提前候着,牵着备好的马匹,程仪潇翻身上马,一把拉起了我,我又想起很久之前,我要骑马,他对我说:「孤教你。」

那时,我们还没有孩子,也没有动乱,他还是太子殿下,我还是东宫奉仪。

我们策马从小道走,远远瞧着,城门早就落锁了,我回头看了看程仪潇,不自觉的,我眼里有泪流出来。

「别怕。」

他轻声安慰着我,在我眼里,这像是他最后一次对我的温柔。

48

京城的地形很复杂,所幸程仪潇早有准备,探勘好了地形,挑了兵力排布少的地方走,一路上却也见了不少红,死士也少了一部分。我闭着眼,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命。

到了城门口,就在我以为没有出路的时候,城门口出现一阵骚动,城门却缓缓开了,我回头看向程仪潇,他一只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他的马匹不再奔跑,只是缓缓向前,我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我死死抓着程仪潇的手,泣不成声地嚷道:「别去,别去!求你了!」

程仪潇这次没有听我的,任凭我的指甲在他手上划出了红痕,我的泪珠子滴在他的手上,眼前一片潮湿。

城门是故意开的,我心下揣测,城墙上一定排布了弓箭手。

程仪潇揽着我的腰,我轻轻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早跟我一起走呢?」

「你不想那样的。」

他是这么回我的,我不想那样,我知道他也不想。逼宫的事我不是没想过,只不过都是我胡乱想的,我未曾想过它会真的发生,朝廷的事,远比我想的要复杂。

程仪潇是能带我走的,我们两个或许就那么亡命天涯,躲避通缉,那么忙忙碌碌地疲于奔命,我不是享福的命,他也不是,可我们都不想那样。

那夜我们讲起童年往事,敞开心扉,之后的一年里,是我活得最知足的一年,他给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或许夹杂着他的一颗真心,可真真假假,谁又能知道呢。

逃亡之路总是有很多变数的,任凭程仪潇翻云覆雨的本事,他也拿不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是躲不了一辈子的,与其心惊胆战地过日子,我与他,也算是在皇宫有过一段过往,是我一生不可求的温暖。我与程仪潇很像,我们贪恋最后一点温存,也拿了性命去换了一年的安稳人生。

逼宫的架势像是一张密网,让我们无所循行,密不可逃。

程仪潇是失掉了人心,可我想不明白,他是一个对百姓很好的好皇帝,可大家都不知道。他之前的种种劣闻,在千千万万人的心里生了根,也许往后的人再提起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句:「程仪潇嘛,叛臣贼子。」

他的好也不会有人记得,所有的人只是抓住了他以往的错处不放,从来没有人看到他的改变,他在变好,他在收敛性子,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对百姓好,对国家好,可所有人都等不了,只一门心思地认为,他还是那个东宫暴虐的太子,不知悔改。

没有人等他,给他时间,他的政绩淹没在了一片骂声中,我大声喊着他的好,没有人在意我,这样看下来,我与他,算不算苦命鸳鸯呢。

49

程仪潇对我的好,我始终记在心里,任由千千万万人有上百的由头说他的错处,我也不能说一句他的不好。

程仪潇稳当当地牵着我的手,我与他坐在同一匹马上,缓缓向前行进。城门开的大了,往前是一道通途。

程仪潇驾起了马,马儿跑得飞快,风吹得我头上的珠翠乱响,他没有再捂住我的眼睛,我还是止不住地流泪,我总觉得我与他,本不该是这样的。可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我没法一一较真。

就这样吧,我听到了城墙上的声响,程仪潇对我咬耳,说那是他母家的人。我心里一寒,他心里怎么想呢,被自家人算计的滋味,我不明白,我没有亲人。

我刚想扭头看看他,只听到「咻」的数声。

「噗嗤」,是利箭穿透血肉的撕裂声,程仪潇闷哼一声,还是紧紧护着我,他紧紧抱住我,艰难地开口:「别怕。」

我的泪珠子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护着我,安慰我,怕我害怕。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不怕,我不怕,有殿下护着我。」

我想回头问问他疼不疼,他捏了捏我的手,哑声说:「别回头,别看我。」

我哭得泣不成声。

「瑶瑶,你记得,我这辈子唯一做一回好人,便是对你了。」

这是程仪潇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噗嗤」几声,他身上被射中了四五箭,我只是加快了马,我不敢停下。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们没有退路,这不是进退两难,而是已成定局,可我总不想输。

我不知跑了多久,后面的箭矢声也轻了,整条道上只剩下我们两个,身后是倒下的死士的尸体。程仪潇的身子还是温热的,可我好像,听不到他的喘气声了。

我反扣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紧缰绳,前方闪着光,是盔甲反射出的冷光。

我眼中的泪光在翻涌,我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程仪潇,你爱我吗?」

没有人回应我,我这才真真地意识到,在这世上,再没有人疼我了。

我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像是倾倒出了我这十几年的苦楚。前方的冷光逼进,我与他的孩子,还有我,没有一个人能活命。

这是一个死局。

程仪潇是不是爱我,我是不是真的爱他呢?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有太多事情夹杂在里面了,可我只知道,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在相互救赎。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也不要做什么人上人,就是那么个寻常人家,我们正儿八经地完婚,然后有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也很可爱、很聪明,我教会你做小兔子馒头,你来慢慢教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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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2-07-2011:15·禁止转载

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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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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