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明在谢家华家里赖了两个星期。中间谢家华轮休了一天,发现这小子在家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跟只树懒一样睡眼稀松地没个挪动。幸好还有一些求生欲,知道偶尔爬起来扫扫地洗洗衣服讨好家主,否则真要懒成一滩泥浆。
谢家华看不下去,第二天早上六点拎着他一起出门跑步。陆光明抱着床头柱抵死挣扎,哀嚎,“我出去会被人认出来的!”
“一大早的戴个口罩谁认识你!”
“我还发烧!”
“烧个屁!前天不就好了吗!”
“我要睡觉!你昨晚干我干到三点你这个怪力大番薯!我屁股疼!”
最后还是哭唧唧地被拽出去了。两人从小区出去,沿着海水水渠旁的步道一直向大海的方向跑去。陆光明跑得像只刚生下来还没站稳的小鹿,东倒西歪地,没跑几步就在后面扶着腰,“我真的屁股疼,我要回去了……”
谢家华步伐矫健地跑在前面,这时候就黑着脸倒回去,“昨晚不是用了套子吗?”
“用了也疼啊!你被打桩机打到半夜三点试试?”
谢家华产生了那么一咪咪内疚,但是总觉得他在装惨、逃避锻炼——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充分领教他卖可怜耍赖皮的本事了——皱着眉头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看起来很想当场剥了他的裤子看一看。陆光明眼角瞥到几位同样晨起锻炼的市民,赶紧护住屁股,“谢Sir,你别比我还不要脸啊。”
“你还知道自己不要脸?”谢家华瞪他。
“我不跟你吵,我自己回去了。”陆光明偷偷摸摸想溜。
谢家华捉鸡崽一般一把将他拎了回来,“不行,再跑一会儿。你身体太差,动不动就发烧生病,以后每天早上都出来跟我一起跑。廉署没有安排你们体能训练吗?”
“安排了?没安排?我不知道。我不参加那些。”
“你这么不听话你上司怎么没赶你出去?”
“我可爱啊。”
“……”
“别打别打,本来就疼,你这个暴力狂魔……”
陆光明哭唧唧地被谢家华拽着手臂又跑了一阵,谢家华一路卖力地拖着他,跑着跑着就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人手牵手的姿势。陆光明在后头被他温热的手掌牵着,眼睛紧紧盯着他结实紧绷不断起伏的屁股,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还是想上他。
朝阳在远方海平线上升起来了,温润的红色溢满了蔚蓝海面,一只海鹰尖啸着滑翔过他们的头顶。谢家华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回头看了眼陆光明,然后疑惑地摸了摸陆光明的额头,“你又发烧了?”
“没有啊。”
“没有为什么脸这么红?真的累?呼吸困难吗?心脏难不难受?”
他捏着陆光明的手腕探心跳,低头专注地盯着手表计算时间。陆光明看着他满是汗珠的额头,心想,“他有意识到他很关心我吗?他是怎么跟自己解释的?”
“180?你心跳怎么这么快?”谢家华抬头看着他道,丝毫不掩眼中担忧。
“啊?我?我……”陆光明结结巴巴,总不能说那是看你屁股看的,只能继续装病卖惨,“有,有点喘不过气,好累……”
谢家华用自己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将系在腰上的小水壶摘下来给他喝,“喝一点,别喝太多。那边有个长椅,我们慢慢走过去休息会儿。”
陆光明脸红心跳地被他牵到长椅上坐下了,跟谢家华紧挨着的地方仿佛着了火,脑海里放映机一边回闪着昨夜二人热汗淋漓、紧紧相拥的画面,屁股挪来挪去地坐不稳。
“真的疼?”谢家华误会了,将自己的运动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起来,垫着坐。”
陆光明其实屁股不太疼,就是肿肿的有点怪异。小心翼翼地坐在谢家华的外套上,他不敢再看谢家华的脸,总觉得燥热难耐。
“你怎么了?”谢家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陆光明惊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要躲,被谢家华捏着下巴硬扳过头去,谢家华的手指在他鼻下沾了一下,一滴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你流鼻血了!”谢家华蹙眉道,一边自然而然地捏着他的鼻子,一边向四周张望,看到了一对同样在慢跑的男女情侣,“先自己捏着,我问问他们有没有带纸巾。”
不一会儿,谢家华就拿着一包纸巾急匆匆跑回来,勉强止血之后,他背过身半蹲下来,示意陆光明趴上他的背。“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别吹海风,把我外套穿上。”
陆光明披着他的外套,默不作声地爬到他身上。谢家华一使劲,稳稳地将他端了起来,大步朝回走去,边走便自责道,“我不该逼你出来。刚才没相信你的话,是我老毛病又犯了,对不起。”
陆光明鼻子上插着一大团纸巾,不敢跟他说我其实没生病我就是最近烧鹅吃多了上火加上刚才看你屁股看的,前所未有地乖巧安静地趴在谢家华肩头,一声不吭。
谢家华停下脚步,回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大碍,便又向前快步走去。
“回去再睡一会儿。要是到中午还是很不舒服,你给我打电话……”
陆光明这下终于小小地发出了声音,“你别叫救护车,我现在装‘死’呢。也别叫那个护工,他天天嚼槟榔不刷牙,嘴好臭。”
“我知道。你打给我,没什么要事我就请假回来。”
陆光明又不说话了,将脸埋在他汗湿的肩后,过了一会儿,小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老天,”他在心里小小声地说,“阿爸,阿妈,嘉奇哥,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他想到自己与何初三现在正在做的事,突然又很伤心——这件事的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事败,他们被谢家华的父亲害死了,另一种是事成,他亲手抓了谢家华的父亲。不论哪一种,他与谢家华都不会再有现在这样亲密的时刻了。
他知道自己当珍惜现在,所以偷偷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亲吻了谢家华的头发。
彼时朝阳烈火般的色泽染红了他们身后大片的天空。他不知道他们的身影被那破夜而出的光彩映在了身旁清澈见底的水面上,谢家华看见了。
……
分别的时刻到来得很快。第二天一早何初三派人装作外卖员送来了暗号通知,那意味着他立案所需要的资料已经被藏在了他们事先约定的秘密地点,他需要“复活”了。
他去取回了资料。然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将谢家华家里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件衣服都小心地叠好,或者熨烫挂好,收捡得整洁素净。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弥补谢家华什么。
在清洗谢家华的一件染了少许血迹的外套时,他从衣兜里发现了一只草编的小鲨鱼,龇牙咧嘴地分外可爱,明显是小朋友玩的东西。他可没调查出谢家华有什么亲戚家的孩子,这条小鲨鱼被压得有一点点皱,尾巴上还沾了一点疑似血迹和泥巴的东西。他有点好奇,想,“等谢家华回来再问问他好了,这种小事不至于瞒着我吧?”
谢家华现在还真没什么事瞒着他,并且每当他对谢家华说出什么话,哪怕明显是胡编乱造的,谢家华也还是会抱着“姑且先信着,免得这个小东西又发烧流鼻血”的态度,十分明显地纵容他。
“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他心想,“不是把我当‘弟弟’宠爱吧?谁会跟‘弟弟’上床呢?亲嘴的时候那么认真温柔,哪怕只是炮友,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但现在琢磨这个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死了,他会难过吗?”
琢磨这个当然也没有意义。
他将特意复制了一份的资料用文件夹包裹起来,藏进了谢家华家衣柜的深处——万一他与何初三双双赴难,起码还有世界上最后一个在替唐嘉奇找回真相的人能够得知这个真相。一同藏起来的还有一张他写给谢家华的纸条,写这张纸条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撕了又写,撕了又写,最后还是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几句致歉。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9)
????当天晚上谢家华回来的时候,他问了谢家华关于小鲨鱼的事。出乎意料的是,谢家华说那是买给他的。????他很惊讶。在他第二次死皮赖脸住进谢家之前,谢家华就已经买下那只小鲨鱼作为给他的礼物了。在谢家华还对他言辞冷冽、与他关系仍旧对立紧张的时候,就吃了他送的早餐,然后将饭盒清洗留下了。????也许,只是也许。也许谢家华在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对他留有一丝丝心意了。他不敢妄想那一丝丝心意是爱情,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悯。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心满意足了。????他捏着那只小鲨鱼,乐颠颠地去勾引还在洗澡的谢家华。谢家华说那只小鲨鱼是“哄小朋友用的”,然后在他的挑逗之下忍无可忍地将他按在浴室墙上办了。????温暖的水流中,他被温暖的怀抱环绕着,被缓慢而温柔地进入。他回过头去索吻,谢家华温柔地回应了他。他们耳鬓厮磨,像一对热切的恋人。身体内涌动的情潮伴随着同样的节拍,像海的浪缓缓淹没了他,像一尾搁浅的小鲨鱼重归大海。淅淅沥沥的水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喘息,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小鲨鱼,它的小尖牙微微刺痛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难耐地抠抓着在墙上,谢家华的手掌从后覆盖了它,交缠着手指。????他们胡闹了一夜,谢家华的持久与热情总是让他产生被爱的错觉。他放纵自己沉溺在那错觉里,紧紧攀附着谢家华不愿放开,即使被冲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睡觉的时候他也手脚并用地盘着谢家华,几乎要整个人骑在谢家华身上。“你要压死我吗?”谢家华蹙眉道。????他立刻松开手,可怜巴巴地背过身去团成一团。谢家华在他屁股上捏了一下,“别装,过来。”????他重新钻进谢家华怀里。谢家华拢起手臂,在他腰上拍了拍,“快点睡,别闹我,我明天还上班。”????“我以后都不会再闹你了。”他心里想,偷偷在谢家华肩上亲了一下。????……????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小鲨鱼想偷溜,却被谢家华抓了现场。谢家华猜到他要去执行危险任务,于是将随身的那块唐嘉奇的灵牌挂在了他脖子上。他抓着灵牌飞快地逃跑了,很怕自己忍不住亲吻谢家华。????他们从没有在打/炮以外的情形下亲吻过,他不敢也不能踏出那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快得仿佛一场梦境,但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噩梦:他与何初三竭尽全力,抓到了谢英杰的把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并且设计引出了谢英杰多年来贪污所得的巨额款项。许sir带领分署行动组的全部人马,四十余人分六辆车各个出击,分头逮捕谢英杰、其黑道代理人以及其主要行贿人之一乔春安。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谢英杰穷途末路之中,竟丧心病狂地杀害了全部行动人员,企图毁灭全部人证物证。谢英杰这个阴险毒辣的王八蛋,当着他的面杀死了许sir,烧掉他同僚们的尸体,独独留下他与何初三的性命,然后毒打之后关进冰柜,试图将他们活活冻死。????何初三伤得很重,又被恶毒地烫坏了喉咙,意识已先他一步模糊。他将自己的小鲨鱼塞到何初三手中,因为那是“哄小朋友的”,想开开玩笑哄何初三继续撑下去。他一边安抚何初三一边苦苦熬撑着不肯失去意识,寄希望于谢家华看到他留下的证据,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再者说,嘉奇哥也是死于冰柜之中,他怕想象到谢家华见到他尸体时的神情。他知道谢家华在意他——爱着嘉奇,但也在意他——他不想跟嘉奇哥一样被活活冻死。谢家华该有多伤心啊。????他在极度的寒冷中,离奇地感受到了火一般滚烫的温度。冻死者在濒死之际会产生烫热的幻觉,他早有耳闻。他迷迷糊糊地想:“嘉奇哥在临死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谁呢?是谢家华吗?他豁出性命是为了帮我父亲查出真相,他是在意我的啊,他知道我那句‘滚开’是无心的吗?他也会想到我吗?他能原谅我的愚蠢与愤怒吗?真想跟他说声对不起。”????真想替他去爱他。????然而那已经不可能了……????他在最后一丝意识与希冀融尽之时,听到了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巨响。刺目的光芒击散了黑暗,他颤抖着结满冰霜的眼睫,在那温暖的光明之中见到了谢家华。????谢家华扑上来抱紧了他,然后飞快地脱下衣服包裹在他身上,将他整个抱起,抱出了冰柜。他哆嗦着搂住了谢家华的脖子,从乌青的嘴唇发出低哑的呜咽,然后渐渐从呜咽变成沙哑的哽泣。????他竭尽全力地咬住了谢家华的肩膀,渐渐恢复的嗅觉感受到了谢家华肩上汗水与血水的气息,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谢家华将他抱上担架,医护人员很快包围了他,他紧抓着谢家华的手不肯放开。谢家华一路跟着担架走着,反握着他的手,抚摸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轻声跟他说,“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全了,我在这儿。”????“……三……”????“你说什么?慢慢说。”????“……阿三……”????“何初三?他在隔壁救护车上,他还活着,你不用担心。”????“谢……英杰……”????“他被捕了,是我抓的他。你留下的证据我看到了,你做得很好。”????“你……不怪……我吗……他是你……阿爸……”????谢家华目光中带了一丝苦涩,以及无限的温柔。他不顾在场的医护人员,低下头亲吻了陆光明的唇,“傻仔,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着你。”????……????一进医院他们俩就被医生分开了,各自抢救的抢救,检查的检查。陆光明乖乖巧巧地配合治疗,在药物的催眠下很快睡了过去。醒来后听说一向稳重的何初三反而大闹了医院,不见夏六一宁死不上手术台,谢家华不得已向上级申请,将已经收押的夏六一调来了医院陪护。????三天之后,陆光明从无菌病房里被送了出来。谢家华捂着胸口,步伐缓慢地被护工大叔搀扶进了陆光明的病房。????陆光明一条伤腿缠得跟木乃伊一样挂在被子外面,靠坐在床头,正看着窗外发呆。听到谢家华进来,他回过头来笑了一笑——笑容很和善,目光有些呆滞,以前那些狡黠精灵仿佛都消失不见了。????“还好吗?”“你伤得严重吗?”两人同时道。????陆光明有些尴尬地又笑了笑,“对不起,你先说啊。”????“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谢家华道,“肋骨裂了两根,没事。”????“那天,谢谢你来救我们。”陆光明又道。????谢家华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吩咐护工先出去溜达一圈,然后才温和道,“你没有别的想跟我说吗?”????“我……”陆光明垂下眼去,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能问问你吗?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说,电视都不让我看,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什么?”????“廉署……到底牺牲了多少人?”????谢家华看着他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告诉我吧,求你了。”????谢家华犹豫了一会儿,被他那黑幽不见底的瞳仁紧张而恳切地盯着,最终还是叹道,“四十六位。谢英杰派人袭击了六辆车,还袭击了你们分署,烧了整个办公室销毁资料。”????陆光明猛地揪紧了被子,手背上的青筋瞬间爆了起来。谢家华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又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它们。“这不是你的错。”????陆光明深深地垂下头去,“这么大的行动,是应该上报给廉政专员,由他批准,由他指派和指挥的。是我心急,是我催许sir赶快行动,”他声音里带了哽咽,“都是我……”????“你听我说,”谢家华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是被谢英杰害死的,不是你。你们当时若不行动,谢英杰第二天就会卷款离境,去到没有引渡法的国家,再也追不回来了。你们的行动是必需的,只是谁都没料到谢英杰会那么丧心病狂!”????陆光明憋住了哭声,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深长的气息。但泪水仍然无声地洒落在被子上,一滴又一滴。????“陆光明……”谢家华痛心道。????“我没事,”陆光明没有抬头,“我没事。多谢你告诉我。多谢。我想……我想休息一会儿,你能让我自己待着吗?”????谢家华犹豫地不敢动弹。????陆光明吸了吸鼻子,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自残的。大家都牺牲了,分署很多案件的细节只有我才知道,我还要跟上级汇报对接。”????谢家华从没见过他这样理智自持的模样,他的这番话也同样令谢家华心痛不已。但他既然都送客了,谢家华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只能自己扶着床站了起来。刚走出一步,陆光明在后面突然道,“他们怀疑你了吗?”????“怀疑我什么?”????“谢英杰这些年来犯的事,他们怀疑你有参与吗?来问过你吗?”????“问过。但是还好,毕竟他是我亲手抓的。”????“嗯,那就好。要是有人怀疑你,你跟我说,我那里有我以前调查你的全部资料,你是一个好警察,从来没有行差踏错。我可以为你证明。”????谢家华点了点头,捂着胸口缓步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房门,他悄无声息地在病房门口就地盘腿坐了下来。溜达回来的护工大叔十分惊讶,谢家华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用口型道:“我陪陪他。”????房间内的陆光明仰躺在床上,对他的陪伴一无所知。将被子拉过头顶,他在黑暗中缓慢地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团成一团。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20)
????谢家华每天都去看望陆光明,给他带份早餐,为他削个苹果。陆光明一反常态地对他客气又沉默,一本正经地道谢,再也不叽叽喳喳没话找话地与他闲谈,只问谢家华可不可以帮忙带本书看。????于是他俩就一齐在病房里看起了书,每天从早上看到晚上,静默又平和。????这天晚上,谢家华的部下们刚破了个大案,一齐来看望阿头,也顺便为秦皓搞了个欢迎会——秦皓在谢英杰一案中保护证人kevin有功,谢家华借此向上级申请将他调回重案组,调令今天批了下来——众人在病房里又跳又闹,“砰!”“砰!”地开着香槟庆贺。????“你们这些衰仔!病人还要休息!”谢家华难得用脏话骂人,“要闹出去闹!”????“哇,阿头你成日都在这儿,我们还能去哪儿找你呀?”下属们笑嘻嘻地。“是啊,再说人家陆sir不会介意的是吧?”????陆光明也笑,“大家玩得开心就好,给我也来一杯。”????“你还在养伤,不能喝。”谢家华挡在他前面。????“哇,阿头心疼了!”“当然啦,阿头要对人家‘负责’哇。”下属们互相眉来眼去,又把沉默倒香槟的秦皓给拉出来,“哎,阿皓,你说这是不是华嫂……”????“都给我闭嘴!滚出去!”谢家华越听越离谱,挥起枕头一通乱扫。下属们笑叫着满屋子乱跑。“走了走了,我们接着去卡拉ok。”“哇,通宵抓贼抓了三天,你们还有力气去唱歌?我不行了,我要回去睡觉。”“同睡同睡。”“走开啦色鬼。”????一群人赶在谢家华发作之前溜个精光。只有秦皓尴尬又无辜地留在那里,小声道,“家华哥,我没有那样说过,是他们在来的路上乱猜,他们问我,我没说话,他们就说我默认……”????谢家华比他还尴尬,赶紧将他推出去了,“我知道,你早点回去休息。”????关了房门,谢家华转过身来与陆光明相对。陆光明依旧沉默着,脸上的笑容也收回去了,只是安静地低头将视线投放在被子上。气氛顿时比之前还要尴尬起来。????“你……你也早点休息,我走了。”谢家华道。????“等一等。”????两人又尴尬了一阵,陆光明轻声道,“我想去看看阿三。护士姑娘说他这几天都不肯吃东西,我很担心他。你能扶我去吗?”????谢家华找护士姑娘要了个轮椅,直接将陆光明抱了上去。他推着轮椅到了何初三的病房门口,陆光明转头跟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我自己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不用,我会用轮椅,你回去休息吧。”????谢家华没有坚持,从外关上了房门。陆光明自己划着轮椅进入病房,意料之外地发现何初三正靠坐在床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粥。喂他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边喂还一边温柔细致地用纸巾帮他擦下巴。????“你是谁呀?”小姑娘问。????“我叫阿明,是他朋友。”????何初三用缠裹着纱布的手扯了扯小姑娘的衣服,张开嘴沙哑地发出一点点声音,“水。”????小姑娘拎了拎床头的水壶,发现里面没水了,“好吧,我去接热水。阿哥你跟朋友聊聊吧,不过要注意嗓子呀,别太大声了。”????“我来喂他。”陆光明说,接过了小姑娘手里的粥碗。????小姑娘刚走,何初三就脸色发白地扯扯陆光明衣服,眼神示意一旁的垃圾桶。陆光明赶紧放下碗端起垃圾桶,何初三俯过身“哇!”地全吐了进去。他一边吐一边咳,呛得满脸通红。陆光明扯纸巾给他擦脸,又替他拍背。两人忙乱了一通,虚弱地一起喘着气,互相看了看对方那苦兮兮的病弱模样,都笑了。????何初三看了一眼房门,苦笑道,“刚才那个是我妹妹……我不吃,她不放心……”????陆光明看着他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突然有冲动抱住何初三大哭一场。但他不能,何初三形销骨立一般的模样令他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心里。他知道何初三这些天来不比他好过。????何初三将缠着纱布的手放在他冰凉又苍白的手背上,陆光明要很努力才能听清他嘶哑的声线,“你怎么了?大仇得报,不开心吗?”????陆光明不能跟他说同僚们牺牲的事,怕何初三也更加自责。“你呢?为什么不吃东西?这样对养伤不好。”????何初三晃了晃手背上的点滴针,“死不了……我很努力地吃了,还是不行……”????他眼神飘忽地看着针管里缓缓流淌的药水,“我阿爸从小教我,有志者,事竟成……他没有告诉我,有些事再怎么努力,结局还是一样……”????陆光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反抓住了他的手,“不,这个结局不一样。夏六一不是被抓,也没有逍遥法外,他是自首的,为了你,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曾经做过的事。这不是一样的结局。”????“这些我知道,我认了,”何初三平静道,“但他说要跟我分手……他让我去找别人,他不要我了……”????“我真想杀了他。”他无比平静地说。????陆光明哑然地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何初三平静地又道,“或者等到他当庭指证谢英杰那天,我混进法庭当他的面杀了谢英杰,让他们判我谋杀,我去监狱里陪他。”????陆光明寒毛倒竖地握紧了何初三的手——他觉得何初三真的做得出来!????何初三反而笑了,笑到低下头去揩了揩眼角,“你放心,我还有爸妈跟妹妹,不会真的犯傻。”????他将另一只手覆盖在陆光明的手背上,接着道,“他不明白,只要他还要我,再长的夜我都能熬过去,要是他不要我了,这漫长的人生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会再跟第二个人在一起。对于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就只有那一个人,没有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他示意陆光明打开床头柜,取出了收在里面的那只小鲨鱼。“这个还给你,谢谢你,阿明。珍惜眼前人,他还在外面等你。”????陆光明本来是来哄何初三吃饭,结果被何初三洗了一轮脑子,呆愣愣地划着轮椅出了病房。谢家华真的还在门外等他,见他捧着小鲨鱼出来,冲他浅浅地笑了一笑。????陆光明第一次见到谢家华冲自己笑,呆愣之下,脸蛋情难自禁地发起了烫。他垂下眼去,默默地由着谢家华将他往前推去。两人进了电梯,他突然开口问,“你是不是其实前几天就出院了?”????谢家华没敢再骗他,“是。”????“你每天来陪我,自己的休息和工作怎么办?”????“我请了伤假。陪你看书也是休息。”????陆光明低下头去轻轻抚弄着小鲨鱼,“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趟墓园?”????……????他们去了公墓。陆光明牺牲的同僚们大都葬在了这里。下葬的那天奏着乐、覆着旗,连港督都前来献花。那时陆光明的腿仍在感染发炎中,还未能获准离开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想象着当时在墓园正发生的一切。????现在他亲身坐着轮椅来到了墓园,捧着一大捧鲜花,在每个墓碑前动作艰难地折下腰,放下一支康乃馨。今日这里没有任何祭拜活动,园地里一片空旷寂静,海鸥尖啸着在头顶盘旋。朗朗蓝天下,只有鲜花与还未散去的忠魂。????陆光明一边放花,一边跟谢家华介绍道,“他叫franky,他唱歌很厉害,家里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他是老大,每个月要交一千块家用,工作很努力。”????“他是win哥,女儿才六个月大。我抢过他一个案子,后来他灌了我三杯酒。他是半道出家的,以前在金融公司工作,后来才进了廉署。”????“milly姐,很活泼爱笑,喜欢那些电影明星。她会煲汤,还答应教我煲。”????“许sir,他跟我大学老师是老同学,老师在我大四那年癌症去世了,临终前将我推荐给他,我一毕业就跟了他。他一直很照顾我。他女儿今年才刚刚读大学。”????“阿火,蓝仔,技术部门的,我跟他俩合作过一个案子……”????“我进廉署三年了,才刚刚跟大家成为朋友。我那么讨人厌,他们都没嫌弃我。现在大家都走了,只有我还活着。我每天一闭上眼,就是许sir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应该活下去,继承大家的遗志,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但是我有什么资格幸福呢?”????谢家华弯下腰去将他泪湿的脸按进了自己怀里,陆光明竭尽全力抱紧了他的腰,带着哭腔道,“我喜欢你,谢家华,我好喜欢你,我想带着嘉奇哥的份一起爱你。我想珍惜眼前人,我想认认真真地追求你,但是我有什么资格幸福呢?”????谢家华亲吻着他的发顶,眼眶也湿红了起来,“你有,你有……”????他捧起陆光明的脸,轻轻吻着那双被泪水浸湿的唇,“他们会祝福你的,他们不会怪你。我也喜欢你,陆光明,我也喜欢你,我想带着jacky的份一起疼你,好不好?”????……????夜晚时分,谢家华推着轮椅回到了病房。将陆光明抱上病床,他又去拿了湿毛巾,给陆光明擦那张哭成桃子眼的小脏脸。整理完毕之后,他关灯要离开,走到病房门口却又折了回来。????“你明天想看什么书?”他问。????陆光明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道,“想看漫画。不想看名著了。”????“好,我明天买漫画给你。”????谢家华说完了,却仍是不离开,犹豫了一会儿,道,“你这些天晚上睡得好吗?”????“嗯。”????“你说你闭上眼就会看到许sir,你睡得还好吗?”????“没事,许sir不会害我。”????谢家华心里隐隐作痛,仍是站在原地,“你……要不要我今晚在这儿陪你?我去找护士加一张陪床。”????“……”????他看着在黑暗中沉默的陆光明,他看不清陆光明脸上的神情。安静了许久之后,陆光明缓缓掀开了被子,往边上让了一点点位置。????他脱掉外套,挤上病床,将陆光明的头肩搂进怀里。陆光明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伤腿,姿势扭曲地在他怀里团成了一团。????“睡吧。”他在陆光明的发顶亲了一下。他想起陆光明第一次酒醉被他带回家的那个夜晚,陆光明在他家发了一阵酒疯,最后哭着在他怀里睡着了。从那时他就明白了唐嘉奇与陆光明的关系,从那时他就发自内心地想替嘉奇照顾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他对陆光明的感情始于内疚,始于同情。现在的他到底真的爱陆光明吗?他认为是爱的。爱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无法辩清——他们俩的关系本来就纠结而复杂,无法理出个明明白白。他只知道此夜,与此后的每一夜,他都愿像这样紧紧地拥抱与陪伴。????那个共同的人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空缺,令他们曾各自孤独地走过无数个痛苦、歉疚、彷徨与怀念的夜晚。从此之后,长夜将明。????……????小陆的故事,end。
番外三:兄弟(1)
???纹身店里点着熏香,青年一声不吭地趴在床上,上半身的肌肉虬结起来,在背后绷出龙脊般坚硬优美的形状。????“放轻松。”中年纹身师傅道,在青年肌肉缓慢舒展平和后,再度下了针。鲜血从密密麻麻的针点里缓缓浸出,在青年的背上积出一片血雾,又被师傅用布巾擦去了。????外屋的帘子被人掀起,另一个青年叼着烟大步而入,鹰隼一般尖锐的眼睛在室内叼了一圈,看见趴着的青年,顿时一阵风般旋了进来,“喂!青龙!你果然在这儿!又来纹你那条龙?我说老爸你也太偏心了!你什么时候给我纹那只鹰啊!”????纹身师傅头也没抬,手下仍是不紧不慢地动作,“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纹鹰?”????“喂!你别说话不算话啊!说好了他纹龙我纹鹰!”????“人家太子付了钱的,你呢?”????“自己儿子也要收钱?!你有没有良心啊老家伙!”????趴在床上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开了口,“阿应,闭嘴。”????叫阿应的青年悻悻然闭了嘴,一屁股在纹身床边坐了下来,小小声,“你说闭嘴就闭嘴喽。”????“跟你阿爸道歉。”????阿应憋屈地哼了一声,从鼻子缝里挤出声音,“对不起喽,老爸。”????“对不起你死去的老妈!”纹身师傅叹道,又对趴着的青年道,“只有你治得了他,青龙。”????“什么治不治的,”阿应嬉皮笑脸地一弯腰趴在了青龙身旁,十分自然地将叼在自己嘴上的烟摘下来塞进青龙嘴里,“人家是我结拜大佬,我听大佬话嘛。”????青龙蹙着眉慢条斯理地抽着烟,腾出一只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阿应假模假样地呼了一下痛,笑嘻嘻地又道,“哎,我听说你昨天捡了两个小东西?在哪儿啊?好玩不?”????青龙抬了抬眼道,“就在那儿。”????阿应顺着他视线一望——房间角落里缩着两个瘦巴巴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同一张长凳上,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其中一个女孩穿着一件崭新的小连衣裙,枯黄的头发被剃成了小平头。另一个男孩子更被剃成了小光头,穿着一件小t恤和一条小短裤,露出细竹竿一般的手脚,他脸上和身上都涂着紫色的碘酒,有的地方还贴了膏药。????这两个孩子又瘦小又安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青龙要是不说,阿应压根不会发现!????“我/操!怎么跟两个小鬼似的!真他妈瘆人!”阿应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朝他俩去了,“叫什么名字?给哥哥玩玩儿。”顺手去摸那个小男孩的光头。????“别玩,会咬人。”青龙道。????话没说完,阿应就嚎上了,“嗷啊——!痛痛痛!快松开!松开!”????他硬掰着小男孩的下巴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扯出来,想抽那小男孩一巴掌,但小男孩恶狠狠地瞪着他,像幼狼一样发出了带着奶声的怒吼。一旁的小女孩也开始扑上来抓挠他的脸。阿应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几步跑回青龙身边,“你捡的这是小孩还是小疯狗?!”????青龙嘴里叼着烟,将手掌翻过来给他看虎口上那个牙印,“昨晚我发现他们头上有虱子,给他们剃头时被咬的。”????“连你也敢咬?!”阿应十分愤然,扭过头冲他俩骂了句,“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不多时,纹身师傅收起工具,“差不多了,下次再来就能纹完了。还是一样,今晚回去别洗澡。”????“谢谢峰叔。”????青龙坐起了身,抓过一旁的衬衫松松地披在肩上,向纹身师傅道谢后离去。阿应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后面,回头看看远到自己老爸听不见了,这才上前一步揽着青龙的肩膀跟他说,“群英会那帮兔崽子昨天砸了我们在铜古巷的摊子,葛叔说要假装约他们老大去春华饭店谈判,在桌上宰了他。明晚八点,你去不去?”????“别在孩子面前说。”青龙低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操,我都忘了你现在是有孩子的人了!是龙爸爸了!”阿应乜着两个小孩,“去去去,大人说话,一边儿去。”????两个小孩一动不动,并且小男孩又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闷吼,大有再扑上来咬他两口的趋势。????“喂,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我踹死你就跟踹死只狗崽子一样。”阿应威胁他,“我是看大佬的面上……”????“你跟小孩计较什么?”青龙叹道,随即又微微弯下腰对两个孩子和气道,“乖,先上车等我。”????小男孩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动不动地瞪着阿应。小女孩倒是听话,一言不发地牵起小男孩的手,将他往不远处一辆轿车牵去了。????青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爬上了车,这才微微偏头对许应道,“这事我爸知道吗?”????“当然是他老人家指使的啊。这么大的事葛叔敢自己做主?”????青龙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塞进阿应嘴里。他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爸想我做正经生意,我要是去了,他会很生气。”????“这他妈蛟龙城寨里哪有正经生意做?你一个太子爷天天守着那几个菜摊,像话吗?一筐萝卜赚几文钱?你是骁骑堂龙头的儿子,不是什么豆腐西施。你爸是老糊涂了,你可别跟着他学。你看看别人帮派那些大佬,哪一个不是打打杀杀上的位,你不在江湖上杀出点名堂,以后元叔、葛叔他们那帮老家伙谁服你?”????青龙皱起眉头,“人家元叔、葛叔才三十几岁,我爸也才四十五,老什么老?你别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我爸发起脾气来我都保不住你。”????“啊哟,知道啦,知道我大佬疼我,”阿应吊在他身上嬉皮笑脸,“那你明天去不去啊?”????“我考虑考虑。”????“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到时候我被人砍死了你别哭啊。”????“闭上你的乌鸦嘴。”青龙往他脑门上又拍了一下,拢紧衬衫走了。????……????青龙坐进了车内。司机问他,“少爷,去哪儿?”????“回家。”????他坐在副驾驶座,沉默不语地抽着烟。轿车走街串巷地驶离了蛟龙城寨,开往不远处的一处村屋。屋子只有上下两层,装饰较为简陋,但这已是青龙目前为止住过最奢华的房子了。????就在两年前,十九岁的他还只是街头一个普通的古惑仔,他父亲郝威是个老古惑仔,父子俩以帮人收高利贷为生,加上他母亲,一家三口挤在蛟龙城寨一户租来的小屋里。一年多前,他母亲得了重病,住进医院,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个精光,他父亲失踪了大约一个月,说是去泰国找老朋友借钱,回来的时候带回一笔巨款。母亲很快做了手术,但还是因为术后的并发症而去世了。他父亲用剩下的钱买了这栋村屋,买了两辆车,雇了几个家佣——他从此成为了“少爷”。父亲又置办了一些小摊小铺的资产,聚集了一批古惑仔弟兄,在城寨里插香炉开堂,创立了一个叫做骁骑堂的新帮派,自命龙头大佬——他也从此成为了“太子爷”。????父亲带着兄弟们天天出去打打杀杀、扩张地盘,却不准他过多插手帮派的事务,只分了几个小摊给他看管。青龙生意头脑不错,将几个小菜摊也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毕竟只是菜摊罢了。他的结拜兄弟阿应是个有野心的人,成日里撺掇着他也出去打打杀杀,创一创太子的威名。阿应说的的确也有几分道理,他应不应该违抗父亲的心意?????他沉浸在思绪里。轿车抵达了村屋,他扔了烟下车,走出好几步才想起自己现在带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他昨天在城寨里救回来的。当时他带人经过一条小巷,听见刺耳的打骂声,进去一看,一个中年“粉客”正将这个小男孩往死里打。小女孩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想上去阻拦,却也被中年人推倒在地。他把两个孩子救回来了,让人痛打了那个虐童的扑街一顿。然后他带两个孩子去吃了蛋糕,因为昨天正好是六月一日“儿童节”,他听说内地有这么个节日。他问两个孩子叫什么、住哪儿,通通都没得到回应,只能将他们带回家,想给他们洗澡,两个孩子却不让近身——小女孩也就罢了,小男孩都不让他碰——剃头的时候还被小男孩咬了。????没有咬破皮,但咬出一片青紫。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一眼伤手,倒回去拉开了后车座的门。????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手,跟着他慢慢走进村屋。小男孩牵的是昨天自己咬过的那一只,一边走一边转头看那只手,眼神里流露出担忧和内疚。????“不疼,”青龙温和地说,“但是以后不准咬了。”????仆人烧好了热水,他将两个孩子带进浴室。昨天那场鸡飞狗跳的小惨剧就发生在这里。他将两条毛巾分给两个孩子,“你们自己洗澡。”又对小女孩道,“你是姐姐吧?看好你弟弟,小心他呛水。”????“小满。”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说。????“嗯?”????“我叫小满。他叫阿皓。”????“我不是阿皓!”小男孩突然尖叫道,“是他取的!他坏!我不叫这个!”????“阿皓,你要乖。”小女孩有些害怕,赶紧抱住他。小男孩也赶紧回抱了她,两个孩子像两只瘦弱的小动物一般团在一起,然后小男孩又扭头冲青龙吼道,“不叫阿皓!”????青龙蹲下身去,像逗狗一样和和气气地,“那你想叫什么?”????小男孩斩钉截铁地,“叫蛋糕。”????“什么?”青龙以为自己听错了。????“昨天吃的那个,叫蛋糕。那个好,我叫那个。”小男孩很认真地说。????“……”这孩子怕不是有点傻。????青龙很努力地憋住了笑,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脑袋。手刚一过去,小狼狗立刻龇起了獠牙,但是看见他虎口的牙印,又有些蔫,最后微微发抖地主动把小脑袋凑到他手心里了。????青龙轻轻地摩挲了摩挲他柔软的头皮,“你几岁了?”????小男孩抖抖抖着不说话,仿佛竭尽全力在忍受他的碰触似的。????“他十岁了。”小女孩轻声说。????“你呢?”????“我十二岁。”????青龙蹙起眉头。他们看起来才像五六岁,实在太发育不良了。????让厨娘明天再多做点好吃的吧。????“你们的爸爸妈妈呢?”????两个小孩又一致地闭了嘴,不仅闭了嘴,而且连看都不敢看他,一副要抱回一团去瑟瑟发抖的模样。????青龙看他俩细胳膊瘦腿的样子,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爸妈。“你们爸爸妈妈没跟你们说,你们都十岁和十二岁了,男女有别,不能再一起洗澡了。”????两个孩子瑟瑟地互相看了一眼。“你先洗吧,”姐姐小小声地说,“我在门口等你。”????青龙牵着姐姐出浴室,弟弟看起来很怕一个人被留下,很想抓住姐姐的衣角,但还是什么都没做。在浴室门关上之前,他突然叫道,“你要站在门口一直说话。”????“好。”姐姐说。????青龙心想:“怕我将姐姐带走吗?也没有那么傻嘛。”????他关上了浴室门。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推开门道,“香皂在……”????他愣住了。????小男孩已经脱下了一半裤子。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两条惨白而细嫩的大腿间有一大片淤红的痕迹,痕迹太深也太靠近隐秘的部位了,那不像是殴打所留下的。????他冲进门去拉住了男孩的腿,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男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抓挠着他的头发,女孩也从门外扑了进来,抓起地上的小凳子砸向他背后。他扛了几下打,硬将那处看得更仔细了一些——是硬物在腿根处摩擦所造成的,男孩的大腿上还有很多处掐伤和指甲的划痕。????他还想分开男孩的私处再看一看,然后就被凶猛地咬了,咬在他的手臂上,刹那间就见了血。他强忍着疼痛快速地检查着,没有发现撕裂的痕迹——想必行凶者遭遇了比现在还要激烈的反抗。????他颤抖着松开了手,男孩像受伤的野猫一般从他身边滑蹿了出去,缩到浴室的最角落里。他缓缓将脸转向了一旁的女孩,竭尽全力地稳住声音,“你身上也有吗?”????女孩手里抓着小凳子,也在颤抖着,眼里水汪汪地盈满了泪水。她摇摇头,说,“他不碰我。他说要卖掉我,碰了卖不出好价钱。”????狂怒伴随着沸腾的血液瞬间充斥了他的身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度压抑的杀意,“他是谁?”????……????几分钟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出了浴室。仆人迎上来道,“少爷,老爷刚刚来电话,今晚陪几个探长喝酒,不会回来了。”????“知道了。”????“少爷?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吗?”????“照顾好那两个孩子,我一会儿就回来。”????……????二十分钟之后,纹身室二楼的门被人从外狠狠撞开。阿应趴在床上正哼着小曲翻看一本黄色杂志,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瞬间翻身而起,摸出了枕头下的匕首。????“阿应。”来人冷声道。????“我/操!是你啊!”阿应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扮鬼吗?你拿着刀做什么?要劈哪条友?”????“我们是不是兄弟?”????“当然是啊!”????“我要去杀人,你去不去?”????“去!!”
番外二:兄弟(2)
深夜小巷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一个醉汉。他不仅喝了酒,还吸了粉。眯缝着凹陷的眼睛,露出飘飘欲仙的神情。
黑暗中,迎面有一个冷厉的声音道,“蛇仔夏?”
“咩事啊!”醉汉道。
“我要买你女儿和儿子,多少钱?”
“丫头,呵呵呵,丫头好,丫头五百文……嗝,少一分钱都不给……阿皓那个衰仔!他癫的!不听话,命贱,怎么打都打不死!白送你好了,不要钱,哈哈哈……你不要,老子今晚回去就杀了他……”
一叠钞票递到了他的手边。蛇仔夏脚步虚浮,站都站不稳了,还有意识一张一张地数着钱,“……三百,四百,五百,五百一十,嗝……你多给十块做什么,你真是好,好人……”
“买你的贱命。”那声音道。
“扑哧!”
刀捅入血肉,发出破瓜般的声响。蛇仔夏呆愣地看着自己肚子上的刀刃,手里的钞票一张一张飘落在了地上。
青龙扶住了他的肩,无比冷静地抽出刀刃,又是狠狠地一刀入腹!
蛇仔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发出了破锣一般嘶哑难听的惨嚎。被“白面”麻痹的神经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疯癫地摇摆着手脚,去摸放在裤兜里的折叠刀。刀未出手,身后又是“扑哧!”一声响。他瞪着眼睛转过头去,阿应站在他身后,邪狞地冷笑着,手里的匕首拔出又刺入,拔出又刺入……
他被两人一前一后扶站在原地,刀刃从两边不断地扎在他身上,渐渐地被捅成一个血篓。鲜血滴落在地,汩汩流淌出老远。
破布口袋一般的身体最终倒在了血泊中,压住了几张百元钞票。
青龙弯腰捡起唯一一张幸免于难的十块钱,用那十块钱擦了擦刀上的血,随手扔在了他死不瞑目的脸上,随即转身离开。阿应追问道,“哎,尸体不管了?”
“他没资格被收尸,让他臭在这儿。”
阿应蹦跳几步,揽住了青龙的肩膀,“真他妈狠!不愧是我大佬!哈哈哈!明晚八点你还去不去?”
青龙稳稳地走着,“去。为什么不去?我不去你被人砍死了怎么办?”
……
他回家换了一身血衣,仔仔细细地洗了澡。但那浓郁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仍然伴随着他。第二天早上他跟两个孩子一起坐在桌前吃饭,蛇仔夏浸泡在血泊中的半张凹陷的脸依旧在他眼前浮现,他心中犯恶,没吃几口就放下了刀叉。
两个孩子还在用尽力气地往嘴里塞东西——面包、煎蛋、红肠——小满发现他停了动作,顿时不敢再吃了,有些舍不得又怯生生地放下了油腻腻的小手。她偷偷碰了一下她弟弟。她弟弟正跟仓鼠一般塞了一腮帮子食物,赶紧又奋力塞了一小块红肠进去,这才停下手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龙,嘴里还在嘎吱嘎吱地嚼。
“我没事,你们继续吃。”青龙道。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又抓了一块煎蛋。“慢慢吃,别噎着了。”青龙道。她犹豫了一下,动作生涩地抓起了一旁的叉子,慢吞吞地用叉子吃了起来。
她弟弟没她那么顾虑,看也不看青龙,连手带嘴地狼吞虎咽,恨不能连两只脚都放上来一起帮忙。青龙从没见过有人吃东西吃得那么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别叫蛋糕了。”
小男孩眼巴巴地看他,嘴里塞满了,说不出话。
“你看,红肠也好吃吧?鸡蛋也好吃吧?”
小男孩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你总不能昨天叫蛋糕,今天叫红肠,明天叫鸡蛋吧?”
小男孩期盼地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青龙道,但他读过的书也不多,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你什么时候生日?城寨里很多人用生日作名字。”
小男孩茫然地摇摇头。
青龙看向小满,小满低低地说,“阿妈生病死了,死的时候我还小,没有记住他的生日。我只知道阿妈说我是小满那天生的,所以她给我取名叫小满。”
青龙叹息着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小满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自己弟弟的秃头,十分爱怜。
小秃头在他们的爱怜中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我要叫六一。”
“什么?”青龙。
“六一儿童节,可以吃蛋糕。”小秃头认真地说,“我要在六一儿童节过生日,可以吃蛋糕。”
青龙笑了。“傻六一,生日本来就该吃蛋糕,”他也摸了摸那颗小秃头,“跟着我,你每天都可以吃蛋糕。”
小六一期盼地睁大眼睛,毫不客气地说,“那我要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吃蛋糕。”
“哈哈哈!”青龙大笑了起来。他转头对一旁的佣人道,“听见了吗?要一辈子跟着我。好啊,这以后就是你们的小少爷了,这是你们的小姐。”
他又对小满和六一道,“我叫郝承青,大家都叫我青龙。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大哥,叫‘阿大’。”
小满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弟弟这是被收养了,顿时眼眶就红了,眼泪汪汪地唤道,“阿大。”
小六一抽空往嘴里又塞了半块面包,鼓着嘴努力道,“嗷呆。”
……
青龙守着他们俩吃完早餐,又给吃得直打嗝的小六一揉了一阵肚子,然后就要开车出去。两个小孩年糕一般叫着“阿大”想黏上来,青龙却说不可以。“今天不行。刘妈,你带他们上街去买几样玩具,去吃顿西餐。”
“是,少爷。”
他深夜时才回到家中,同昨夜一样带回来一身血气。他父亲郝威在客厅沙发上抽着烟,两个孩子缩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玩玩具——小满比较规矩,六一已经悄无声息地把自己那只木偶玩具又拆又咬地折腾成了木渣渣。
“阿爸。”
“你跟我进来。”郝威道。
郝威带他进了一楼的小祠堂,他母亲的灵位前,让他跪下。
“看着你妈,告诉她,你今晚去做了什么?”郝威厉声道。
青龙垂下眼去,将视线投向了灵牌的边缘。“我跟阿应杀了群英会的大佬。”
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他被那冲击撞倒在地,一声不吭地爬起,连喘息声都没有。
“我跟你说过,我们是行走江湖,但也要讲道义!杀人和卖‘白面’决不能做,这都是断子绝孙的事!”
青龙腰背笔直地跪对着自己的母亲,“指使别人杀人,跟自己杀人,有什么区别?断子绝孙的事你做得还少吗?两年前那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敢不敢对我和我妈说真话?”
下一棍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腿上!青龙摇晃了晃身体,仍是直直地跪着。
郝威扔了棍子背过身去,气得浑身发抖。青龙站起来扶住了自己的父亲,掌心里敌人的残血染在了父亲的衣袖上。
他低声劝着父亲,“我们帮派刚刚建立一年多,还在人心不稳的时候。大家都在刀口上舔血,到处去打拼,凭什么你的儿子就可以站在一旁干干净净?爸,你既然开了船,就下不了船了。你必须让我帮你,除了我还有谁呢?”
郝威久久地没有发话,最后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外面那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是我捡的。他们很乖,不会惹事。”
“让他们改姓郝?”
“算了。我们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不要牵连他们。”
……
青龙给两个孩子请了家庭教师——他们从小没念过书,去学校不可能跟得上,只能先在家里补一补。两个孩子跟他一起住在村屋的二楼,每天跟着老师一起呜呜呀呀地学字。晚上他一回到家,总能听到楼上一阵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小六一像颗炮弹一样撞上来,“咚!”地撞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腰。
小满要矜持一些,提着小裙子快步地下来了,然后站得远远地,软软地唤道,“阿大。”
青龙这天回到家,照例被六一撞个满怀。他吃痛地摸了摸小秃头上冒起的青茬,对小满道,“小满,听说你会做蛋糕了?”
小满脸蛋红扑扑地,提着小裙子跑进厨房,过一会儿端着一个大碗出来,里面是特意留给他的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
青龙将蛋糕拿了起来,瞥见小六一正专注地盯着他的手。他故意将手抬高,小六一马上仰起头。将手放低,小六一又低下头,目光定定地看着蛋糕,十分眼馋。
他将蛋糕递给小六一,小六一很舍不得地别开脑袋,不看他了。
“你吃吧。”他说。
小六一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你吃。”
青龙小小地咬了一口蛋糕,对小满笑道,“好吃,我们小满真厉害。”然后将剩下的递给小六一,“我晚上吃得很饱,你帮我吃剩下的好不好?”
小六一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姐姐对他笑,于是他很期盼地接过了蛋糕,几口吞了下去。小满凑上来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嘴。
晚上两个孩子早早地回自己房间睡了。青龙在他们隔壁的卧室里躺了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一本账册——他父亲最近将几处高利贷的生意分给他处理,这些都是该去收数的名单。
看着看着,隔壁突然传来女孩一声凄厉的尖叫。青龙扔开账册翻身而起,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冲进了孩子们的房间。小满缩在床头一边惨叫一边哭,她弟弟坐在一旁手足无措,慌乱地想掀开她的小睡裙,却被她打开。
青龙冲上来掀开被子,只见一滩殷红的血迹。“谁受伤了?!”他抓住两个孩子焦急地问,“伤在哪儿了?”
小满一边哭一边一反常态地推拒他,不让他靠近。小六一吓了个够呛,紧张兮兮地抱住姐姐,还以为自己姐姐得了绝症,眼睛里也包起了眼泪。
佣人们听见声响,也从楼下跑了上来。女佣尴尬地上来拉了拉青龙,“少爷,那个……”她把青龙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孩子,第一次来月事……”
“……”青龙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过姐妹,也没谈过恋爱,现在一下子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哦,那,那你帮她处理吧?你会,会处理吧?”他难得结巴。
女佣把他和小六一都请出去了,温声哄着小满。青龙抱着小六一,尴尬地回到自己卧室里。小六一很难过,“姐姐生病了。”
“没有生病,那个是……”青龙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孩进行性教育,于是采取了旧式家长一贯逃避的态度,“姐姐好好的,你长大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说,“姐姐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你以后不能跟她一起睡觉了。”
小六一茫然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呃,你长大就知道了。”这个蹩脚的大哥尴尬地说,“今天开始你跟我睡吧。”
他说着就把小六一塞进自己被窝里,小六一牵着被角茫然地说,“你也不是小孩子呀。”
“我跟你一样是男仔。男仔和女仔不一样,知道吗?”
“为什么不一样?”
“不为什么,”青龙给他盖好被子,“快睡吧。”
“是因为男仔有小叽叽吗?”
“咳!快睡觉。”
“我有小叽叽,你也有小叽叽吗?”
“我当然有!快睡!”
番外三:兄弟(3)
一夜过去,青龙睡了个腰酸背痛。一大早的,他跟阿应带着几个青年弟兄去别人家收数,站在狭窄又脏污的居屋走廊里,伸手想拍门,却突然黑着脸扶住墙,沉默了好一会儿。
“操,你怎么了?”阿应惊道。
青龙咬着牙道,“别提了,昨晚陪六一睡,整晚都挂在我腰上。”
阿应大笑出了声。住在对面的邻居嫌吵,探出个脑袋来骂骂咧咧,一见走廊里站着四五个不良青年、个个手里都拿着砍刀或者汽油桶,光速将脑袋缩了回去。
阿应笑完了,看着依旧紧闭的房门,“你确定人在里面吗?”
“一大早肯定在。”
“让开吧,”阿应道,“我踹门。”
青龙让开一点位置,阿应卯起劲来“咚!咚!”地踹了一通,屁用都没有。欠债人不知道用多少东西堵着门呢。
“烧不烧?”他问青龙。
“这怎么烧?附近住了这么多人。”青龙示意狭窄走廊两边密密麻麻的房门。
“管他的,一起烧。”
“别胡闹,”青龙往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压低声道,“出去看看外面阳台,从阳台翻过去。”
阿应很惋惜地去了,过了一会儿,青龙听见房间里传来“砰!”一声重响,然后是拳打脚踢和惨叫声。又过一阵,房门被从里面打开。阿应笑嘻嘻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龙带着几名马仔走了进去。房主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他老婆孩子在一旁抱成一团瑟瑟发抖。阿应上去又踹了房主一脚,“还躲不躲?!”
“不躲了不躲了,饶命啊饶命啊。”
青龙抬起手中的账册,翻了翻,“连本带利,两千四百八十文。”
房主肿着个猪头脸,“我没有钱,我真没有啊,”他眼看青龙生得清俊,说话又和气,与其他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全然不同,赶紧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求饶,“大佬,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求你通融几天好不好?求求你了!”
“把他老婆孩子带到隔壁去。”青龙和气道。
两个马仔拎走了他的老婆孩子,青龙在他面前弯下腰来,抓起了他的手,从兜里掏出一柄巴掌大的小钳子。
“一天,一根指甲,两天,两根指甲,你要留几根?”
“什么?不是,不……咿啊——!!”
一条血淋淋的指甲片落在地上。青龙捏着钳子,还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剩下的还要吗?”
房主痛哭流涕地点着头,“要,要要……”
“明天,两千四百八十文,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呜呜……”
青龙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把他老婆孩子带走,明天拿钱来赎。”
“什么?!不,不要啊,求求你,求求你大佬……”
……
一行人押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孩子回了大本营——他们在城寨中的一户破烂大屋。青龙找了条毛巾擦着钳子,对阿应道,“把门锁上。谁也不准进去动他老婆,谁动我剁了谁子孙根。”
“哇,太难了吧?”阿应看看房主那位长得还有几分姿色的老婆,“兄弟们都憋很久了啊。”
青龙摸出钱包扔给他,“晚上带他们去鸡窦玩。”
“遵命!”阿应笑嘻嘻地亲了钱包一口,看见青龙转身要走,“你去哪儿?又回去带孩子?”
“知道你还问。”
“哈哈哈,你好惨啊,老婆都没娶就带上了两个拖油瓶!干脆把那小丫头留着当童养媳吧?”
青龙头也没回,手向后一甩,一钳子砸到他身上,“闭上你的嘴。”
……
青龙走出老远,几个小混混欣喜地围在阿应身边,“应哥,给看看,里头有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是你的!”阿应扇了他一脑袋,摇着钱包得意道,“今晚咱们去鸡窦‘浪一浪’!龙哥请客!”
小混混们欢呼起来!“龙哥真大方!”“龙哥万岁!”“说起来,为什么龙哥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去鸡窦?”“是不是不行啊?”“龙哥砍人的时候腰这么劲,怎么可能不行?”“会不会不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难道中意男人吗?那不是兔二爷哈哈……”“砰!!”
桌椅突然翻倒!祸从口出的小混混被阿应撞倒在地!阿应操起地上一块碎砖,迎面砸到他的头上!霎时间鼻破血流!阿应虎爪一般的手掌扼住了他的喉咙,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刀切割着他血淋淋的脸,“谁他妈是兔二爷?再听到这种话我要你的命!”
小混混哆嗦着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应哥,我不敢了……”
阿应摔开他站了起来,脸上还沾着几滴他的血,眉目甚为狰狞。周围的马仔都吓得战战兢兢。
“愣着做什么?继续讲啊?继续笑啊?”阿应狞笑着道,突然一把揪住了旁边另外一个马仔的衣领,“笑啊!老子让你笑啊!”
马仔十分卖力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不就对了?”阿应拍拍他的脸,狞笑着对所有人道,“龙哥供你们吃喝,供你们逛窑子,谁他妈的忘恩负义背后说他坏话,我他妈一颗一颗抠了谁的眼珠子!”
……
青龙独自开车回家,载上了小六一去医院——昨晚小六一趴在他身上一直嘟哝着牙疼。
他把小六一拎进了牙科室,医生跟兽医一般娴熟又淡定地拗开了那口专咬人的小老虎牙,给青龙看,“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每天都给他吃蛋糕,你看这个牙蛀的。”
“要拔吗?”
“要拔。”
小六一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医生拿着钳子走近,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青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偷偷堵住耳朵,果然下一秒小六一嗷地嚎出了声!
回家的路上他都不肯理青龙,捂着肿肿的腮帮子,缩在座椅里一言不发。青龙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跟他说,“回家要好好刷牙,蛋糕以后不能每天吃了,一个礼拜吃一次好不好?”
“哼!”
还会哼?青龙瞥了他一眼。小六一嘟哝着嘴含含糊糊地说,“唔噜噜噜噜。”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唔噜噜噜噜!”
“是医生说你不能每天吃,又不是我。”
“唔噜噜……”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回了家。小满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一个玩偶发呆,看见他们回来,很开心,但不敢站起来——她第一次来月事,还不习惯那种感觉。小六一炮弹一般弹到她身上,先给她看自己肿起来的嘴,然后说,“唔噜噜噜。”
“拔了两颗牙哦,给我看看。”小满软软地说。
“唔噜!”
“不疼不疼,痛痛飞。”小满把自己的玩偶给他,“给你玩这个。”
两个孩子在沙发上亲昵地玩成一团。女佣在一旁看得很感慨,“这两个孩子感情真好啊,少爷。你看小少爷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只有小姐才听得懂。”
青龙对她道,“让张叔把杂物间那张折叠床搬到我房间里,你去铺床被褥。”
“好,少爷。”
“唔噜噜噜噜?”小六一听到这句,抬头瞪了眼。
“你自己有床不好吗?”青龙回道。
“唔噜噜噜噜!”
“我不跟你睡,你重死了。”
“唔噜!”
……
晚上小六一就很委屈地睡在自己的那张小折叠床上。他从小住在破屋子里,都是跟姐姐挤着睡,突然间被告知不能跟姐姐一起睡了,好吧那还能睡大哥哥吧,第二天大哥哥也不让睡了,顿时落入被抛弃的孤苦境地。嘴巴也还肿着,拔了牙的地方隐隐作痛,虽然远远没有以前挨打痛,但第一次尝到了被大哥哥“背叛”的滋味,伤心死了。
“你都十岁了,是大男孩了,大男孩要自己睡。”青龙一边哄他一边将放在枕头上的木偶娃娃塞进他怀里,让他抱着睡。
青龙这时才发现这只木偶是小满的那只——想来小六一自己那只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了。他这段时间看出来了,姐姐有任何好东西,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毫无条件地让给弟弟,不管自己有多喜欢。而弟弟是个护姐狂魔,除了青龙和家里的女佣,任何人靠近他姐姐他都会挡在前面,龇出小獠牙。
青龙自己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有点羡慕他们这般友爱。不过想一想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应,还是笑了——少年时他们结伴出去打架,阿应挡在他面前恶狠狠的样子,不也跟这只小老虎一样?
他跟阿应在同一条街上长大,性情虽南辕北辙,兄弟感情却一直很深。阿应敬他是兄长,只听他的话。他们唯一一次反目是在一年多前:他父亲建立了骁骑堂,他不让阿应拜堂入帮,因为“一日入江湖,终生不得出。你还有你爸的纹身店要看顾。”阿应不甘只做一辈子纹身师傅,于是背着他找了葛叔,由葛叔“引荐”磕头入帮。他气愤不已,差点跟阿应绝交。
最后当然还是被阿应嬉皮笑脸地哄回来了,阿应再三向他保证“就算入帮也只听你的话,绝不乱来”,还硬拉着他结拜了金兰兄弟,指天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青龙给小六一掖好了被子,心里盘算着还是多叫阿应来家里玩玩,跟小弟小妹熟悉熟悉,也算是阿应的弟妹了。
对大人来说,这个时间还早。他没有睡意,靠坐在床头依旧看着账本。小六一抛开被子偷偷地看他。
“睡觉。”他温和地说。小六一又将被子捂回去了,装模作样地闭上眼。
青龙翻了一页账单,心里很安宁。他从小没有养过小动物,现在觉得自己养得还不赖。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女佣在外说有他的电话。青龙下床出去接了电话,阿应在那头急促地道,“青龙,出事了!你快来春华会所玫瑰号房间!”
青龙放下电话,刚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腿上挂了个东西——是穿着小裤衩光着脚的小六一。
“我有急事要出去,你快回去睡觉。”
“唔噜噜?”
“没什么,你先睡吧。”青龙心里焦急,对他的动作也略微粗鲁了一些——将他强行从自己腿上剥了下来,抱着他快步地塞回床里。小六一团在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青龙头也没回地关上卧室门走了。
番外三:兄弟(4)
不久后,青龙腰后挂着两把刀,出现在了春华会所门外——这是城寨内一处有名的“鸡窦”,与他前一阵杀了群英会大佬的春华饭店相距不远。他今日将钱包扔给阿应让他带弟兄们来玩玩,难道是阿应游玩的时候出了事?群英会的人来报复了?
担心阿应已经被扣、有人在此伏击,他从后门潜入了春华会所。一路所见尽是灯红酒绿,醉醺醺的食客拉揽着莺莺燕燕,并无任何危机之象。他心中生疑,戒备地一步步走近阿应与他约定的房间,贴身在门后,伸出一只手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有些诡异。他从腰后摸下刀来,缓缓挪步踏入房内。
身后突然有人扑住了他的肩膀!他向下一弓腰,试图将对方顶翻在地,而对方对他的招式一清二楚,双臂一滑向下搂住了他的腰!两人挣扎着翻滚在地!青龙骑在对方身上,挥刀欲刺,对方一边格挡他的手腕一边急道,“是我!是我!”
“啪嗒!”一声开关响,室内亮起了暧昧的红色灯光。青龙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下的阿应。阿应的脸颊在刚才的争斗间被他的刀锋擦伤,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就那样带着血,嬉皮笑脸地乐道,“Surprise!”
青龙听不懂他嘴里什么鸟语,抬头一望——房间的大圆床上坐着三个赤身裸体的靓女,手腕和大腿上缠绕着红丝带,正对着他们俩搔首弄姿。
“惊不惊喜?”阿应笑道。
青龙震惊地看看靓女又看看他,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厉声问,“你疯了吗?!”
“Sorry咯,不该吓唬你,”阿应仍是嬉皮笑脸地,“看看这三位‘佳丽’,分别叫小春香,小桃红,小无双,怎么样?专门给你准备的,而且还是用的我的钱,算我孝敬大佬的。”
青龙面目铁青地扔开了手中的刀,刀砸在阿应身旁发出冷硬的声响。他一声不吭夺门而出,阿应追在他身后拉他的手臂,他反手狠狠地将阿应摁在了走廊的墙上!
衣领被他紧紧地攥着,阿应呼吸艰难,却还是讪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你从小见了女人就跟见了鬼似的躲出老远,该不会真跟道上那些人传的一样,你喜欢男人吧?”
“你少胡说八道!”青龙怒道。
阿应收了笑,“是我胡说八道吗?你听听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是兔二爷……”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青龙一拳!“咚!!”
青龙震惊地看着他迅速泛红的颧骨,松开他后退了一步。阿应面无表情地捂着自己的脸。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上。一位醉客揽着一位身着红绸裙的佳丽从他们两人中间走了过来,“让开啊,让开,别挡道。”
他们走远了。阿应低着头,突然开口道,“从小你都舍不得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闹着玩,我不小心将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断腿,你都没骂过我一句。”
“那些跟这次不一样。这次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阿应抬起头瞪他,“你知道外面人怎么到处传你的难听话吗?传到连我们自己的马仔都这么说!我能帮你扇马仔的嘴巴、封他们的口,我能封住所有道上人的口吗?!和宏帮的黄二爷你知道吧?出了名的兔二爷,明里暗里都遭人鄙视遭人骂,前年在他养的小兔子床上被人砍死!他和他那姘头的尸体光着屁股被拖出来游街!整条街的人都出来围观插男人屁眼的鸡/巴什么样!连他自己的马仔都笑话他,不肯承认他是大佬!”
阿应说着,上前一步将青龙推在墙上,硬扣住他手臂,狠声道,“二十几岁男人谁没点儿正常需求?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像个良家闺女一样守身如玉,你哪怕装模作样总要泡泡窑子!你是太子,未来的龙头大佬!你在江湖上的名声,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青龙狠狠挣了一下,阿应仍不肯放开。他抡手还要揍阿应,阿应拧着脑袋直视着他的铁拳。握得青筋暴起的拳头在半空中凝了半晌,青龙最终泄气地放下了手。
他扔开阿应,冲进了房间,“砰!”地摔上了房门。阿应背靠着门边,一屁股滑坐在地,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颊。
屋内传来了女人高亢的呻吟声。阿应抬臂挡住了眼睛,放松而疲惫地,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
……
青龙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洗了一夜澡。女佣早上起来发现了他的异样,担心地去找老爷汇报。郝威披着个睡衣去浴室门口关心儿子。小满和小六一也起来了,忧心忡忡地躲在几步外偷看。
“出什么事了?”郝威拍着门问。许久没听到回应,他回头看了眼小满和小六一。小满小小声地唤道,“阿伯。”然后扯扯小六一的衣角。
“嗷伯。”小六一含含糊糊地也道,然后从肚子里咕噜出了好大一声。
郝威好笑地又拍拍门,“快出来吧,再不出来我让老刘撞门了。”
“我没事。”青龙在里面道。
郝威跟他父子感情还不错,但旧式父子间的关系不容易交心,他不知道自己儿子脑袋里成天在琢磨些什么。“你那两个小东西关心你,早饭都不肯吃。饿得肚子咕咕叫。”
他把小六一招过来,举高贴在门上,“你自己听听。”
小六一挺羞涩地咕出了一长串。
不一会儿,青龙打开门,从郝威手里接过了小六一。他上半身赤裸,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浑身都是湿漉漉又冰冷的水气。
小满一见此景,霎时满脸通红,扭头叮叮咚咚跑上楼去了。女佣也有些尴尬,不敢直视那美好的青年肉体。
“没事吧?”郝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瞥到他背后的抓伤,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更觉好笑,推了这刚开荤却还没开窍的儿子一把,“上楼去披件衣服,别着凉。”
青龙垂着眼没回话,抱着小六一往楼上去了。小六一被他身上的湿气呛得打了个喷嚏。青龙修长而结实的胳膊围拢着他,他好奇地戳了戳青龙硬邦邦的三角肌,又趴在他肩头看他背后——青龙背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甲抓痕,被水泡得发白。
小六一很心疼,搂着他脖子说,“咚咚飞。”
青龙闻着他身上干净而纯洁的少年气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并不能无时不刻地都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一个沉稳冷静的“太子”——一个才几十号人的小帮派,说什么“太子”,都是笑话罢了。他并不想郝威带回那笔巨款,并不想郝威创立什么堂什么帮,他厌恶窑子里那些肮脏女人与淫/笑着跟她们嬉戏的肮脏男人,也厌恶自己洗不净的手与身体。
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救病重的母亲,为了养活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也知道他自己只有做古惑仔的命,他的手也从来没有干净过,他十几岁跟着父亲出来走江湖,这双手染过的血还少吗?阿应骂得没有错,他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他抱紧了小六一,突然也很替这个小小少年难过——让不让他和他姐姐改姓又有什么区别呢?自打住进了这个黑道之家,这两个孩子的未来,就注定再也干净不了。
……
欠债人乖乖地带着钱来赎了老婆孩子。一家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青龙将欠债人单独唤到边上,看了看对方包裹着纱布的脏兮兮的手指。
“回去跟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赌钱,也不要再借高利贷。”他说。
“是,是是,谢谢大佬,谢谢大佬……”欠债人头也不敢抬,忙不迭应道。
青龙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走远,突然又觉得刚才的自己的话虚伪而可笑——他明知这种人借了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就跟磕“白面”的人一样;也明知对方也许连这次还的钱都是在别处借的新高利贷;更明知自己混的是黑道,就是靠这些下作生意来大富大贵。
他还不如阿应活得坦荡。
阿应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旁,脸还肿着,低头把玩着一只小钳子——是昨天青龙扔到他身上的那只。其他几个马仔直觉两位大佬间发生过什么,都识趣地躲出老远。
青龙将收回的那沓钱叠了一半入兜,剩下的一半递给阿应。阿应不抬头,也不接。
“弟兄们都看着呢,你别败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说我跟我义弟不和。”青龙拿他昨天说的话逗他。
“你那破名声关我屁事。”阿应低着头说。
“怎么不关你事?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都怪我昨天不懂事,把我弟弟的靓脸都打成猪头了,对不起。”
阿应嘴角牵了牵,“谁他妈是猪头?老子天下第二靓。”
“第一靓是谁?”
阿应抬起头,咧嘴一笑,“你啊!”随即见好就收,扑上来老模样搂住青龙,在他脸上夸张地亲了一大口,把钱抓过去了,“嘿嘿嘿!你们这些臭小子,还不快过来分钱?!”
几个马仔眼瞧云开雨霁,赶紧屁颠屁颠地围了上去,欢呼雀跃,大拍马屁。
番外三:兄弟(5)
日历一页一页翻去,骁骑堂太子“青龙”的名声渐渐在城寨内打响。他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稳重,对前辈恭敬,对小辈谦和,不动妇孺,不欺老弱,但杀伐决断,且有仇必报。道上人都说他与他父亲郝威如出一辙——郝威讲仁义,在道上出名的“三不做”:拐卖妇女不做,贩卖‘白面’不做,杀人不做——但又比他父亲更懂变通,手更狠。起码他敢杀人,并且善于杀人。
他手下头号疯狗阿应,江湖人称“老鹰”,心黑手狠,且喜怒无常。幸亏是在他手下受他约束,否则不知要成为怎样一条混世恶雕。
他家里养的两只小崽子,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在他的照料下像吹气球一般快速长大,像是将从前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缺乏的营养一口气补了回来。四年时间,小满出落得亭亭玉立,清雅动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而六一蹿高了个子,生出了喉结,跨过了变声期,学会了自己刮胡子,瞧上去也是个初具模样的小靓仔了。
他们俩姐弟都不爱读书。六一是直截了当地痛恨,天天与家庭教师斗智斗勇,鸡飞蛋打地翻墙逃课。小满是逆来顺受地苦读,手指都写出了茧子,趁老师上厕所的间隙趴在本子上打瞌睡,照样学得一塌糊涂。
青龙不忍心再折磨她,也不忍心看六一再折磨老师。他们郝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连他自己也不识几箩筐字——不过起码能算账记账,比他老爹要好。他按照两个孩子的兴趣给他们安排了武术课与声乐课,其他的时候就由着他们去了。
不用读书,小满倒还乖巧,喜欢研究厨艺,插一插花,做一做女红;而六一就跟脱缰的野狗一般满城寨乱蹿,打架斗殴无一不精,逗猫惹狗无事生非,愈发练得身长腿长,腰腹上的小肌肉一块一块地砌了起来。夜里睡觉,他将两条长腿蹬出折叠床外,睡得四仰八叉。青龙一边看账本一边偷瞄他,心里觉得可怜又好笑,但是家里就这么几间房,摆不下第二张大床,也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六一单独睡了。
青龙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买栋大房子,因为骁骑堂的账面并没有随着社团的壮大与人数的增长而更加光彩亮丽。郝威的“三不做”等于是放弃了蛟龙城寨中最赚钱的两门生意——白面及鸡窦。当时的蛟龙城寨,是亚洲最大的白面集散地,也有不少灯红酒绿的红灯区。加上帮中没有“掌柜”,郝威毫无理财观念,父子俩对手足弟兄又十分大方,钱进钱出,一年到头,账面上都没有多少盈余。
这一天临近除夕。夜深时青龙仍没有睡,鼻梁上架着一副度数极浅的眼镜,就着床头微弱的灯光翻看账册。六一在一旁的小床上睡得直打小呼噜,翻了个身,松耷耷的裤子一掉,露出半个屁股蛋。
青龙顺着那颗小麦色的屁股蛋看下去,看到他同样露出一大截的细瘦的脚脖子,在心里叹息一声:又长高了,衣服裤子又得全换几套。
地主家也养不起这么费钱的傻儿子。郝小地主有点头疼,揉了揉太阳穴。
女佣在外面轻声地敲门。青龙看了看六一,睡得正香的六一嫌吵,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露出的屁股蛋被压在了下面。
“进来吧。”青龙道。
女佣打开门压低声道,“少爷,老爷今天临走时嘱咐了晚上蒸一只龙虾,说要请春丽姑娘来家里用餐。可是晚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回来,直到到现在了也还没回来。”
青龙知道那位春丽姑娘,是位四十来岁的老姑娘,他父亲快要成婚事的女朋友。他父亲不常在外过夜,就算不回家,一般也会来个电话通知一声。今夜这样实在反常。
“你去睡吧。我打几个电话问一问。”青龙道。
“好的,少爷。”
青龙摘了眼镜放在床头,走到一楼去给父亲的几个亲信家里打了电话——帮里的副堂主元叔,“红棍”葛叔与裘叔,还有“白纸扇”老段。得知葛、裘、段这几个老兄弟今夜结伴出去喝花酒,至今未归。只有元叔已经结婚多年,大女儿五六岁,小儿子三岁,在家老老实实陪老婆带孩子,他亲自接了电话,说下午见过郝威,郝威说是要带春丽姑娘去油麻地的粤剧院听夜戏,其他便不知了。
时值一九七九年,BP机(寻呼机)还未普及,出门在外联系不上是寻常事;郝威应酬繁多,也时常夜不归宿;城寨内各个主要路口都有骁骑堂安插的哨子,至今也没有大事要事来报;更别提郝威出门还带了三个高大威猛的保镖,料来没人敢招惹这么一位大佬。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青龙心里不知怎么隐隐有些不安。
他回到卧室。六一又睡成个长腿青蛙的模样,脸朝下扑在床上,屁股蛋全露在外面。
青龙实在看不过去,动作轻巧地想帮他提上裤子,没想到这样轻巧的摩擦也令六一瞬间清醒,一蹦而起!昏乱中抓起枕头就要砸青龙!
“是我。”青龙挨了一下枕头。
六一一手抓着枕头一手揪着裤子,还是惊魂未定,粗喘着反应了半天,“阿大?!”
他最近在变声期,嗓子破锣烂鼓的,还带着一点未褪的奶音,“你做咩啊,吓死我了。”
“你屁股露在外面,怕你着凉。”青龙无奈道。
六一摸了摸屁股,赶紧将裤子提上了。眼瞧着青龙转身要上床,他可没管自己已经是一米六几快要一米七的个子了,炮弹一般“咚!”一下又弹到青龙身上去。
“做什么?”
“你吓到我了,我要跟你睡!”
“挤死了,下去。”
“不要,我一个人要做噩梦。”
青龙没再挣扎,伸手帮他掖好了被子。六一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给自己蹭了个极舒服的位置,搂着他一条胳膊开心地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小呼噜。
……
深夜三更,客厅里的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叮铃铃——”的声音在幽深的黑暗中分外刺耳与诡谲。
住在一楼佣人房里的女佣打着哈欠,摸黑出去接电话。伸向话筒的手,倏忽被刀刃斩断!飞溅的鲜血伴随着女佣骤起的惨叫,然而惨叫声不过一瞬,很快变成了喉咙灌血的咕咕声。
二楼房中的青龙睁开了眼睛。他推了一把六一,六一迷迷糊糊要说话,被他捂住嘴。
袭击者有四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滑上了楼梯。二楼只有两间房,他们摸向了离楼梯最近的一间。房门未锁,为首者轻轻推开了门。月色中,只见房中除了一个大衣柜,只有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上各自隆起一个人形。
袭击者分两路摸到两张床边,纷纷举刀直刺。“噗嗤”几下,却只带出几蓬棉絮。他们惊疑互望!与此同时,大床旁的衣柜门“哐当!”打开!青龙持刀撞入床边两名袭击者的背后,双刀一左一右掼入他们的身体!
两名袭击者惨叫着握住了从自己腹间冒出的刀刃,青龙抽刀不得,所以狠狠一推将他们甩倒在床。紧接着一弯腰避过了另外两名袭击者的砍刀,他就地一滚到了小床旁,大喝着掀起折叠床,拦住了二人!
“带小满走!”他抽空喝道。
同样躲在衣柜中的六一二话不说,贴着墙飞快地跑走了。他跑到二楼走廊上,眼瞧楼下又有几名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动。他赶紧低喊着拍开隔壁小满的房门,姐弟俩手牵手地跑到楼道口,眼见几个高大的人影正在攀楼梯上来。他拉着小满扭头就跑,跑回小满的卧室中,锁上房门。两个孩子齐心协力地推床堵住了门。
“咚!”“咚!”房门被狠狠地推撞,伴随着男人们的咒骂声与撕打声。黑暗与喧嚣中他们紧挨在一起,死死地抵住房门。
“阿大,阿大……”小满低低地哭叫出声。阿大一个人在与外面所有的凶徒搏斗。
“我要去救他!”六一喊道,想将床往反方向拖开。
“不行,不行!”小满抱住他哭叫,“阿皓!不要去!你会死的!”
“我不叫阿皓,我叫六一!他们要杀阿大!我去杀光他们!”六一却道,他不顾姐姐的阻拦开始拖床。小满被他推倒在地,一边哭一边爬起来在房中四处摸找,最后找到了自己裁布用的一把大剪刀,握在手里。
“好!我们一起去!”她哭着说。
两个孩子一个拿着大剪刀,另一个掰下了一根床头柱,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床重新拖开。门被人从外撞开,他们惊讶地看着血淋淋地堵在他们房间门口的阿应。
“他妈的,两个碍事的小兔崽子!快走!”阿应说。他将还在滴血的匕首插回腰后,一手一个将小满和六一拽了出来。
走廊上全是瘫倒的人体,血气冲天。青龙冲在前头,将那些还要挣扎阻拦的人纷纷砍翻在地。阿应拉着小满跑在后面,小满的另一只手拉着六一。两个青年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逃出了已成人间炼狱的小楼,沿着昏暗逼仄的小巷向前狂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龙一边跑一边问阿应,“你怎么来的?”
“你爸死了!出车祸!”
青龙猛地停下了脚步,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瞪向阿应。
“是真的,”阿应急道,“狗日的雷家帮比我们先一步拿到消息,想趁机灭了骁骑堂,占我们的地盘。我今晚本来陪葛叔他们一起去喝花酒,他们也被人砍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我是小角色,没人注意到我,我跳窗户跑来找你。我路上听他们的人说雷老大悬赏,谁杀了你赏两百个英镑……小心——!!”
他扑上去推开青龙,斜刺里偷袭的一柄长刀径直捅入他的身体!而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死死抓住刀刃,手里匕首“嗤!”地一下扎进对方的胸口。
“阿应!!”一旁的青龙大吼一声,挥刀回砍!四个埋伏在此的雷家帮小混混将他们二人围拢在内,刀刃相接,火光四溅!
六一捡起地上一块砖头也加入了战斗,但他那点儿少年身量与逗猫惹狗的本事,几下就被一个青年混混一脚踹倒在地。好在倒地了也不忘殊死搏斗,一砖头砸在那壮汉脚面上,壮汉惨叫一声弓下腰去,被青龙从背后捅了个对穿。
眨眼间地上又多出几具翻滚呻吟的人体。青龙扔开已经砍钝的双刀,背起已成血人的阿应,朝六一喊道,“快去拉姐姐走!”
六一从地上滚爬了起来,赶紧去拉扯躲在巷角的小满——小满已经被这生死互搏、血腥异常的打斗场面吓得跌坐在地、缩成一团。
“不要打她!不要打她!你打死阿妈了!”她惊恐地哭叫着,被幼时血腥黑暗的记忆所笼罩。她看见出现在面前的六一的脸,尖叫得更加撕心裂肺,对着空气喊道,“不要打阿皓!阿皓还小!不要打他!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姐,快走!”六一将她硬生生拽起,随着青龙向前跑去。
……
阿应替青龙挡了一刀,受了重伤,血止不住地流淌。跑在后面的六一,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血上。而六一身后的小满弓着腰连哭带叫,已被吓到失了神智,完全靠他拖拽着前行。
夜色被染成血色,他们朝蛟龙城寨深处跑去,希望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高楼与错综复杂的巷路能庇护他们。但追击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人挥舞着砍刀在他们身后叫嚣。他们撞进一条不知名的狭窄小巷,青龙用脚踹开拦在前路的杂物——箩筐、簸箕、铁锹等等——他被一条麻绳绊倒,与背上的阿应一起摔跌在地。
“你走!”阿应推搡他,“别管我了,走……”
“闭嘴!”青龙道,他挣扎着爬起来还要背阿应。但跑得慢的六一和小满已被人追上,为首者揪住了小满的长发向后拉扯,小满发出了更加惊恐的尖叫。六一嚎叫着挥着砖头砸打着对方,格挡着对方持刀的手。
青龙捡起地上一把铁锹,冲回去一锹钉进了对方的脑袋。将六一和小满拎起来推向阿应的方向,他狂吼着挥舞铁锹。巷道狭窄仅融一人通过,他一夫当关,一时间竟逼得对方众人无法再上前一步。
“你们快走!”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我不走!”身后却传来阿应的嘶喊,“是兄弟一起死!你忘了我们发的誓吗?!”他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一柄锄头。推开六一与小满,他拄着锄头踉跄着跑回青龙身旁,喘息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青龙不能回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铁锹,戒备地盯着前方蜂拥的敌人。“好一个同日死,”他也喘息道,“下辈子还做兄弟?”
阿应嘶哑地笑了起来,“那当然。”
六一跪在地上,两手捂着小满的耳朵,将她的脑袋护进自己怀里。小满已陷入歇斯底里的惊惧之中,口中发出癫狂的呓语,浑身抽搐着连站起都不能。六一紧紧抱着她,扭头望向青龙与阿应的方向——那兄弟二人并肩而站,以简陋的武器面对着十倍于他们的敌人——他心中充满着内疚与悲恸:青龙救助他,养大他,而他只是一个碍事而累赘的小兔崽子,他无力保护青龙,甚至没有能力像那样站在青龙身旁。
人群的背后突然响起了异样的厮杀声,挤在巷口的古惑仔们开始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青龙艰难地抹了一把糊在眼帘上的血汗,视线穿越众人逃离的背影,看见了带着大队人马赶来的元叔与葛叔。
他吁出了一口气,手里的铁锹坠落在地,随即及时地抱住了晕厥而滑落向地的阿应。
番外三:兄弟(6)
几位叔伯扶持青龙上了位。青龙时年二十五岁,是蛟龙城寨各个帮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龙头。底下自然有人不服,也有人觉得前景堪忧。升龙大会还未举行,就有人带着手下弟兄另觅他主。升龙大会上,更是有一名年长的弟兄公然对青龙出言不讳,不肯拜这么个小堂主。
青龙对长辈恭和,给他请了张椅子坐下,走到他面前去跟他说话。说着说着,拔出龙头杖里暗藏的匕首,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那几位带人投奔了其他帮派的弟兄,也被青龙亲自带人抓了回来,祭在堂前,三刀六洞。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动震慑了帮内蠢蠢欲动的兄弟们,也打响了他在江湖上“青龙大佬”的名头。他比他父亲更为敢作敢当,出鞘见血,令几位扶持他的叔伯十分满意。但叔伯们认为锐意更要“革新”,骁骑堂不能再穷困破落下去了。副堂主元叔,他父亲的结拜兄弟之一,自告奋勇带他去了泰国“开拓新渠道”,见了一位小有分量的军阀头头——外号金弥勒,是金三角大毒枭坤张的心腹。
金弥勒对青龙十分友善,自称与青龙的父亲相识,青龙父亲年轻时流亡金三角曾经救过他,两人曾结拜兄弟。他邀请青龙参与他的“生意”——他的双腿在两年前一次战争中残废,不亦再做军阀,准备移居泰国过一过清静日子,并且利用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与军力,替坤张代理在东南亚地区的“白面”交易——他选择骁骑堂作为他在蛟龙城寨的中转站之一。
青龙犹豫不决,元叔将他拉至一边,悄悄将厉害关系与他一一道来:金弥勒与他背后的坤张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从此之后,城寨里各个帮派就算看在坤张的面上也会对骁骑堂礼遇三分;城寨中“粉档”林立,谁掌握了“粉”源就相当于掌握了最大的生杀大权;更别提这笔大生意做下来,帮里弟兄们吃香喝辣,再也不用苦熬生计;你父亲纠结于此,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他刚一死,别的帮派就想来分一杯羹,置他全家于死地,你以后还想过这样任人欺凌的日子……
青龙最终认下了金弥勒这位“叔父”。回到蛟龙城寨时,他带回了两大箱“货”——金弥勒大方相借,先不收他的本金,等他售罄之后再与金弥勒结账。
阿应出院之日,青龙将“红棍”的名牌与一叠厚厚的纸币一同摆上了纹身室的案头。阿应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因突发重病去世,阿应在父亲灵位前浇了一壶好酒,磕了三个响头。收下“红棍”之名,他将纹身室改建成了骁骑堂旗下第一个“粉档”。
第二年,六一十五岁,正式拜青龙为师,磕头入帮。青龙本不愿他入江湖,但这小子本来就活脱脱地生成了一个古惑仔的模样,且入帮意愿非常坚决——你不让我拜你,那我就去拜应哥,反正我就要入帮,反正我就要帮你。
青龙现在有钱了,为他请了城寨内最好的武打师父,自己闲暇时也亲自教导。六一对读书一窍不通,在武术之事上却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一年没昼没夜地苦练下来,他将一对双刀耍得虎虎生威,瞧着也像那么一回事了。
旧的小楼因为死人太多,已成凶房,青龙一家暂时租住在城寨内一户独栋的唐楼内。唐楼只有三层,房间较少,又要安排新保镖们的住处,于是六一还是跟青龙住在一屋。这小子每天在演武场上嘿嘿哈兮,回到室内都是一身臭汗,倒头就睡,每每被青龙拎起来赶去洗澡。
在六一十六岁的一天,凌晨六点,青龙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睁眼一看,六一并不在一旁的小床上。他下床走去隔壁厕所,六一围着条浴巾在那儿使劲地搓洗内裤。看见他出现,少年脸色惨白,几乎是连推带打地将他赶出了厕所,连“阿大”都不叫了:“你走!你走!”
青龙觉得好笑,同时算一算年岁,觉得这孩子发育得有一点点晚,到现在才第一梦遗。
令青龙莫名其妙的是,六一洗完内裤出来,接连好几天都不肯再靠近他。不靠近他,也不靠近任何人,时常一个人抱着双刀蹲在演武场角落里发呆。晚上睡觉也不在青龙屋里睡了,夜里偷偷抱着被子去挤沙发,早上又偷偷回来装睡。
青龙对六一的反常隐隐产生了不安——在他的少年时期,当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兴趣并不像阿应那样强烈时,他也如此反常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就这件事情深想,而是采取了旧式家长对待此类问题时常见的态度——他让阿应找个由头带六一去鸡窦里“见识见识”。
阿应很快找了个由头促成此事,又很快来跟他汇报:“哈哈哈!你那小崽子,进去没多久就吐了!逃跑啦!”
“这小子该不会喜欢男人吧?”阿应坐在他桌上把玩着匕首,“小兔崽子敢走邪路子,老子剁了他的叽巴。”
青龙心里有些烦躁,“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基佬?”
“恶心啊!男人跟男人光溜溜地抱在一起,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在澡池子里跟我勾肩搭背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恶心?”
阿应笑嘻嘻地一挪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我们是兄弟,这怎么一样!我对我的靓仔大佬坦坦荡荡,毫无女干氵?之心!不过如果大佬对我有意,想女干氵?一下我,那我……”
“那你怎样?”
阿应嬉皮笑脸地开始脱衣服,“那我只好勉强从一下……”
“滚吧你!”青龙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阿应哈哈大笑,袒着胸口露出一只青黑色的振翅凶鹰纹身,鹰一般扑腾着往门外去了,“我再去逗逗你那小兔崽子!”
“不准去!”青龙正色喝道,随即叹了一声,“他不会喜欢男人,他只是还小,不喜欢那些事。你别烦他,由他去吧。”
……
让六一天天睡沙发也不是办法,孩子大了,确实也需要自己的空间。青龙拉着阿应帮忙,头疼脑热地算了几天账,最后一狠心买下了一栋居山面海的豪华别墅。还未入住,阿应先陪他去看房,一路上赞不绝口。
“……这个房间小满住……这个房间六一住……”青龙将自己的设想挨个跟阿应介绍。
阿应大步而入,打量着这间通透敞亮的屋子,“这小子真是狗/屎运,本来是路边横死的命,被你捡了。什么屁事都没做,白住了这么好的房子。”
青龙笑道,“你羡慕?你羡慕你也来住啊,就睡我隔壁这间。”
“鬼才跟你一起住!”阿应立马拒绝,“打扰我跟靓妹们开Party!”
……
一家人欢天喜地乔迁新居。小满兴奋地拉着青龙,屋前屋后地欢跑,这也问一问,那也摸一摸。六一坐在自己房间里闷声不吭地擦着双刀,除了习武,依旧不怎么出门。青龙瞧着这两姐弟像是性格调换一般,只在心里苦笑。
这一天下午他处理完帮中事务,叫上阿应一起出街。夕阳时分,两人踏着红霞一路“轰隆隆”地回了家。小满听见声响,放下手里的针线,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她看见院子里同骑一辆车的青龙与阿应,青龙昂起头对她道,“叫你弟弟出来看看。”
“小六?小六?”小满欢喜地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磨磨蹭蹭地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探出脑袋。
青龙摘下头盔,拍了拍身旁那辆崭新又酷炫的摩托车。“下来试试,你的。”
……
少年在院子里“试”了几圈摩托车,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突然猛一踩油门冲向了阿应,他在阿应的惊叫声中,擦着阿应的衣角而过,一溜烟朝着别墅外的山路去了。
“他妈的!臭小子!”阿应在后面追着骂,“这还是我陪你阿大去买的!”
青龙哈哈笑着揽住了他肩膀,“好玩吧?你要不要一辆?”
“小孩子玩的东西,”阿应不屑道,随即又笑嘻嘻地,“年底分红,我的那份不要了,换辆轿车给我?”
青龙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傻仔,你的那份也要,大佬额外送辆车给你。”
“哇,油钱也是大佬出?”
“想得美。”
……
没过一个月,阿应乐呵呵地又来汇报——“小兔崽子在赛车场上认识了一个姑娘,瞧着两人有点戏。不过那姑娘挺疯的,性格比小子还小子。看来小兔崽子不喜欢男人,只是口味特殊了些。”
“你监视他做什么?”青龙说,“少去管他。”
阿应自讨没趣,“啧!”了一声走了。走到门口被青龙叫住,“那姑娘叫什么?”
“西西?东东?反正挺怪一名字。”
青龙派人去查了一下那位西西东东姑娘,得到的反馈并不太好:小姑娘名叫崔东东,跟六一同岁。生于长于鸡窦,十二岁就被卖给了一个富商,前两年富商家里突然失火,连人带尸被烧得精光,只有这小姑娘逃出来了。警方怀疑火是小姑娘放的,但找不到证据。小姑娘拿出一份遗嘱,继承了富商剩余的财产,在城寨里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仅有十几人的姑娘帮,手下都是小太妹,天天不务正业,喜欢在车场赛车。赛起车来不要命,比男人还野。
道上还传这小姑娘的妈是梅毒死的,她自己身上也有不少脏病。
青龙心中担忧,考虑良久,慈父一般地找六一约谈。
“鸡窦里出来的姑娘,玩玩就好,不要认真,更不要轻易上床。”
六一恹恹地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看向自己的鞋面。他身量已经快和青龙一般高了,穿着贴身背心,两边胳膊上露出青涩的肌肉线条。“你不是想让我拍拖吗?”他看也不看青龙,硬邦邦地说,“我知道,那时候是你让应哥带我去鸡窦的。”
青龙噎了一噎。孩子大了,聪明了,叛逆期也来了。
“我想你跟好人家的女孩拍拖,而不是……”
“东东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六一打断了他。
青龙一时无言。他并不能言善辩,也不是一个刚愎自用、武断蛮横的家长。对着这个他自小呵护长大的孩子,他虎不起脸来。
良久之后,六一自己低着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跟她拍拖。我没有喜欢她,不是那种喜欢。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你不想我做的,我都不会做。”
青龙看见一滴水滴坠在了地上,他赶紧上前托起六一的下巴——少年眼睛微红,湿漉漉的。
青龙叹息一声,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做什么这么委屈自己?阿大说什么了?骂你了吗?”
“不是。没有。”六一别过头说,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
“你想怎样就怎样。阿大什么时候强迫过你?阿大只是担心你……”
他话未说完,少年突然转过头,脸颊无意间轻触在了他的唇上。少年浑身一僵,霎时满脸通红,飞快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你……”青龙。
少年扭头就跑,蹿得飞快,眨眼就没影了。
青龙尴尬地留在原地,唇上还留有软嫩而清新的触感。他刚才看清了少年羞涩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同样的神色,他在小满脸上也时常见到。
他不是傻子。
青龙僵硬地站了良久,最后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不出该怎么办,只想把阿应拎出来揍一顿屁股。这个乌鸦嘴!
番外三:兄弟(7)
一旦知晓了少年心事,生活气氛就十分尴尬起来。早上起来一家人同桌吃早餐,青龙衬衫扣子忘了系,露出大片胸脯。小满先低下头去也就算了;连六一都别开脸去,嘴里的蛋卷忘了嚼,渣渣碎碎地纷纷落到地上。
青龙把他俩当亲弟妹抚养长大,自觉对他俩毫无非分之想,哪知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俩姐弟的公共男神。他心中苦愁,关心这个也不是,疼爱那个也不是,跟个良家大闺女一般拢紧衣襟,“都愣着做什么?快吃。”
小满仰慕他,他还能理解一些。小姑娘刚刚长成,有了儿女心事,接触的男人不多,对大哥移情,也属当然。待她日后出去多结交些男子朋友,那便好了。六一的心思却令他更为头疼。他不想六一成为阿应等人口中的“兔二爷”,更不想阿应那把匕首当真剁向六一的子孙根。他想找六一再谈谈,但六一仿佛丛林中的小野兽一般凭直觉觉察到了危险,成天一见他跟见了鬼似的蹿得飞快。
小满倒还乖巧,天天在家跟声乐老师练习唱歌、舞蹈,看见他依旧大大方方地唤着“阿大”。她今年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华,秀丽清雅。青龙跟尖东一间文娱公司的老总塞了钱,想给她出一张唱片看看情况。
唱片很快便上了市。文娱公司太小,制作欠佳,宣传没有跟上,销量十分惨淡。然而又因为被传是蛟龙城寨中有名的“青龙大佬”的妹子所唱,城寨中宵小之徒无事生非,纷纷去唱片店围观——小满那张封面海报,梳着两只小辫子,坐在满天星花海中,娇俏可爱,十分动人。不少猥琐人士便印张海报回家,夜里对着消遣;甚至还有敌对的帮派将海报公然贴在自家鸡窦门口招揽生意……
阿应带人砸了对方的场子,大闹一通之后,将收缴所得的复制海报全都带回来给青龙看。海报上被画了不少淫/秽不堪的字句、图画,小满从楼上看到,冲下来哭着撕掉了那些海报,躲进房间里,从此连声乐老师都不见,再也不唱歌了。
她不唱歌,也一连几天不再出门。青龙怎么劝她,她也不肯出来——她心里爱慕青龙,这样污秽的事被青龙见到,她更觉得没脸相见了。最后还是她弟弟从窗户里翻了进去,俩姐弟在房里待了好久好久,六一最后用外套挡住小满的脸将她牵出房间,跟青龙说要带她去外面散散心。
青龙当然表示同意,并且想派保镖跟着他们,却被六一严词拒绝——保镖们也都看到了那些被涂抹得一片脏污的海报,他怕见到他们会刺激小满。
……
俩姐弟傍晚时分手牵手地出去,到半夜都没回来。当阿大的心急火燎,差点发动全帮派的弟兄出去找孩子。突然一个短发的高个姑娘骑着一辆摩托“轰隆隆隆”地出现在别墅外,还没进门就在院子外面嚷嚷,“喂!青龙大佬!快出来!你弟弟腿摔断啦!”
短发姑娘——后来青龙才知道她就是六一的“绯闻女友”崔东东——骑着摩托带着青龙大佬的大队人马往就近的一间医院里去了。路上她跟青龙说车场上有个赛车手借海报的事侮辱小满,六一跟对方赌气赛车,对方傻不拉几差点撞上大货车,被六一跳车给救了。人家没屁事,六一这个铁胆憨蛋自己摔了个骨折。
青龙对她叫自家弟弟“铁胆憨蛋”的事略有不爽,进病房后看见六一摔得鼻青脸肿的那张衰脸——不是铁胆憨蛋,又是什么?
六一的腿已经被打上了石膏,看到他进来,心虚地别过脸去不看他。小满在一旁心疼得眼泪汪汪,瞧着好像也在地上蹭了一轮,身上的裙子脏兮兮的。
青龙瞧着他们俩姐弟这个苦模样,真想仰天长叹。阿大真的不好当,他当得尤其失败——让小满出唱片是他的破主意,给六一买摩托车也是他的破主意。
他在这边反省自我,那边闻讯赶来的阿应将躲在病房角落里的赛车手给拎出来了。阿应一边臭骂一边要上手抽赛车手,还要绞断赛车手一根手指头赔数。六一挣扎着坐起来喊住手:“他已经道歉了!我摔断腿不是他的错!”
“他妈的,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阿应手下没停地抽人,骂那赛车手道,“骁骑堂大佬的弟弟妹妹你也敢惹?!说了我们阿妹什么难听话?老子烫了你这条狗喉咙……”
“就是你的错!”六一打断他,怒喊,“贴小满海报的那家鸡窦是定胜会的,是你前几天私通城寨外的探长、黑吃黑吞了定胜会的货,他们不爽你又抓不到证据,才拿小满的海报撒气!”
阿应脸色铁青起来,黑吃黑是道上为人不齿的重罪,他鹰隼般的目光瞪向六一,“谁他妈跟你胡编的?是这小子说的?!”他拎起赛车手,伸手拔了腰后的匕首,“胡说八道的臭小子,冚家铲……”
“阿应!停手!”青龙眼看要出人命,出声喝道。
“你信他说的?!”阿应怒道。
“刀收起来!”青龙道,“收声!”
阿应恨恨地扔开赛车手,赛车手连滚带爬地躲到六一床后边去了。
“小孩子说的话,你当真什么?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青龙皱眉对阿应道,“病房里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带你的人先回去。”
阿应恶狠狠地瞪了那赛车手一眼,带着两个马仔出了病房。那年轻的赛车手还鬼龟缩缩地躲在角落里,“青龙大佬,我真没有胡说。六一兄弟今天救了我的命,我不会骗他的。我大佬是定胜会的人,亲口跟我说的……”
“我回去查清楚,会给你们定胜会一个交代。”青龙对他道,“但一码归一码,我弟弟的医药费计在你头上。”
“是是是,我马上回去把摩托车卖了赔他。对不起大佬,对不起六一兄弟,对不起小满姐姐……”赛车手点头哈腰地道完歉然后溜了。
剩下青龙、六一、小满在病房里。青龙将惊魂未定的小满唤过来,牵着她坐在床边,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件事委屈你了。阿大已经派人全城寨巡逻,看到唱片海报就收回来。谁敢说你一句话,就是跟整个骁骑堂作对,阿大不会轻饶他。阿大和小六都心疼你,你别太伤心了,好吗?”
“谢谢阿大,”小满眼泪汪汪地说,“我不伤心这个了,我伤心小六的腿。”
青龙也伤心六一的腿,掀开被子看了看六一浑身上下的伤势,又按了按他那条石膏腿,“疼吗?”
六一疼归疼,犟着脖子不开心,嘴还硬着,“都是应哥!”
青龙叹息着道,“傻仔,以后别当着外人的面跟你应哥过不去。”
“那件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六一犟道,“是他害小满被别人报复!”
“他拿命救过你,你再怎么说都该给他点面子。你已经磕头入帮,从此以后就是一家兄弟。当着外人的面,哪怕他有一百个不是,你也不该当众指责他。”
“那他犯了错,你就不管了吗?!”六一仍是道。
青龙从没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瞪视过,有些心燥,“管不管他是我的事,你先养好自己的伤。出院以后回家疗养,腿没好之前不准出门。机车再也不准骑了。”
六一小老虎一般地嚎叫起来,气他偏袒阿应,气他不讲公义不讲道理,气他禁足自己,还没收了自己心爱的摩托车。青龙心里是很想留下来哄哄六一,但硬起心肠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他希望六一越气他越好——这样也许就忘掉那离经叛道的少年心事了。
……
阿应“黑吃黑”的事,青龙后来亲自去查,但查到一半,就不想再深查下去——他心里知道,再查下去,就过了。阿应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不久之后交出了一个手下,手下痛哭流涕地承认了自己“黑吃黑”的事实,向定胜会赔了货,以及两根手指。青龙亲自向定胜会大佬登门致歉及调停,对方也只是个掀不起风头的小门小派,没有多做为难,此事便算作了结。
但这事在青龙心里打了个结,年底许诺阿应的轿车,他没有购车,而是折作钱款给了阿应。一方面做到了身为大佬的言出必行,另一方面也是变相地警示阿应。阿应当着他的面笑嘻嘻地收了钱,第二年果然谨言慎行,瞧起来收敛了许多。
阿应这位大兄弟倒还省心,六一却着实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小兄弟。他那野性子哪里在床上躺得住,断腿在家刚养了半个月,就把床单拧成绳子,从二楼窗户偷跑了出去,坐在崔东东的机车后座上翘着石膏腿满城寨兜风。结果因为躲避路边一只野猫,而撞到护栏,双双扑到街上,都跌了个鼻青脸肿。怕被青龙骂,不敢回家,只能去崔东东的小太妹窟睡觉。当天晚上被青龙亲自率人逮了回来,索性将他软禁进了没有窗户的一楼客房。
六一在客房里老实了三天,到处摸摸摸,摸到墙角有一块砖头松动,日撬夜撬,把墙壁撬出一个狗洞,又钻出去野了。
这次被逮回来关了两个月,一直关到腿彻底走利索了才被放出来。小老虎这次久不见太阳,虎皮都被关白了,头发蓄得老长,蔫叽叽地坐在餐桌前故作乖巧吃早饭的模样,活脱脱跟小满是一对姐妹。
青龙亲自开车带他出门,去理了个摩登小分头,又给他置了两身新衣。六一躺归躺,个子没少长,已经快比青龙还高了。在裁缝店一照镜子,身长腿长,一张青涩又俊逸风流的小靓脸——青龙在一旁瞧着赏心悦目,十分欣慰;这小子却一点美丑观念都没有,兴致勃勃地对着镜子做了一通鬼脸,又扒在镜子上抠了半天眼屎。
六一被青龙关了快三个月,不知道是不是气过头,倒真像把那些少年心事都忘怀了。回去的路上大大咧咧攀在青龙胳膊上,也不羞涩,也不躲闪,和以前一样嘟嘟哝哝地与阿大瞎扯淡。
男女之事上六一似乎也开了窍,但开窍过头,矫枉过正,开始隔三差五地伙同崔东东一起去逛窑子——对,崔东东这位靓妹居然是一位逛窑子的靓妹。青龙一听见下属汇报就觉得头疼,但又不好暴力干涉六一的交友自由,只能焦心地继续派人暗中查探。听说这崔东东性情十分早熟,不仅擅长打架,还擅长算账,自己也才十六七岁,就将她那个十几人的小太妹帮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几年光靠赌车都赚了不少。青龙一方面钦佩她才华,另一方面又担心六一跟着她昏天黑地地胡混,索性亲自出面向崔东东发出了橄榄枝——请她加入骁骑堂,为她投资做生意,允许她自成一派,不受管束。
崔东东大方地答应了邀约,从此成了骁骑堂一员。她也由此大方地出入过青龙家别墅,还大显厨艺,做了一整桌饭菜给大家吃,吃得小满与青龙都赞不绝口,对她刮目相看。
六一见她获得哥哥姐姐由衷的赞美,心生羡慕,私底下向她讨了番经,也在家里学做起菜来。这天傍晚青龙的轿车驶回离家不远的山路拐角,只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身后远处还能看到呼啸而来的消防车。
“什么地方烧起来了?”青龙疑道。
司机探出脑袋去一看,“啊?老,老爷,是我们家烧了!”
青龙冲下车一看:跑得快的女佣正拉着小满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外,管家和几个男佣今天本来在二楼整修电视天线,现在被逼无奈全跳了后院的游泳池。始作俑者六一也泡在泳池里,头上还顶着一条焦黑的厨师围裙。
番外三:兄弟(8)
别墅被烧了大半。闻讯赶来的阿应乐得哈哈大笑,他邀请青龙一家在别墅修缮期间去他那里住。青龙欣然同往,小满从善如流,六一却不很开心。一方面因为他自己闯下了大祸,另一方面他并不想承阿应的情——上次“黑吃黑”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对阿应耿耿于怀。
他有种小动物一般对于天敌的直觉,知道阿应一直以来并不喜欢他。尤其他幼时年糕一般寸步不离地黏着青龙亲昵时,阿应看他就像看一只抢占地盘的狼崽子。
但青龙说得没错,阿应再有千万个不是,也曾(在救青龙的时候顺便)救过他。他调皮捣蛋归调皮捣蛋,却并不骄纵任性。当着阿应的面,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叫“应哥”,不挑衅也不生事,如青龙所训,给了阿应几分“面子”。
但阿应显然并不想给他面子,当着青龙的面对他和小满仿佛二哥一般友善,背着青龙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敲打他们俩姐弟。某天夜里青龙去陪探长们应酬,阿应故意叫了一群狐朋狗友来家里胡闹,其中还有两个嗑“白面”的纨绔子弟,带了几个满臂针眼的瘦“鸡”。小满吓得躲进了房间里,六一跑得慢,被阿应拎住,硬要他跟几位鸡小姐一起乐乐。
他被拎到青年们中间饱受戏耍。阿应带着几个大兄弟硬灌他酒,逼他跟小姐们玩亲亲,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甚至要拉着他一起嗑“白面”。六一果断地跳窗户逃了,但不敢逃远——怕阿应迁怒欺负小满——躲在楼下的角落里紧紧盯着小满的窗户,一直到夜半时分看到青龙的轿车回来,他才扭头而去。
他去了崔东东那里,把睡得正香的崔东东弄醒,让她陪自己“去海边看日出”。崔姑娘起床气颇大,把他按在墙边一通狂削:“只有美丽的女孩子能吵我睡觉,你这个臭小子!谁要陪你看日出啊,扑街!”
最后还是鼻青脸肿地坐在崔东东的机车后座上去了海边,路上他向崔东东表达了想剁阿应一刀的美好愿景,而崔东东一边唾弃他的智障理想一边与他分析利害关系:骁骑堂里长老众多、派系复杂,青龙年纪轻轻出任堂主,少不了受长老们的节制与操控;阿应是帮内一股不小的势力,而且与青龙是过命的交情,全心全意扶持青龙,是青龙手下唯一可靠的力量,青龙绝不应该与阿应反目,你也绝不能在这时去挑拨青龙与阿应的关系;你这个臭小子嘴不会说、脑不够用,一天到晚除了惹祸什么正事都不会做,比阿应差远了,阿应要欺负你你就忍气吞声吧,谁让他能帮到青龙呢?你能帮你的宝贝阿大什么?
六一默不作声了一路。看完日出回来,他要崔东东教他识数与算账;又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回去找阿应磕头学艺——表示过去都是自己年幼不懂事,多谢应哥以前的救命之恩,仰慕应哥的厉害身手,想向应哥学习近身战技,学学那套祖传的“降龙二八掌”。
从此阿应要他往东他不会往西,灌他多少酒他拼死照喝;在拳场上借教习之机不留痕迹地揍他,他也不还手不记恨,一口一个“应哥”叫得妥妥当当;明知阿应教他功夫时有所保留,甚至故意误导他,他仍然装作认真研习,而且时常在青龙面前赞美感激阿应;只有“白面”他抵死不碰,好在阿应始终忌惮着青龙,不敢在这件事上当真将他踩下水。
他依旧偶尔与东东一起“逛窑子”,继续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正常需求的青春期少男;并且拉远了与青龙的距离,再也不一口一个“阿大”叫得亲密无间;行事言谈规规矩矩,出门在外再也不惹事生非,而是学会了宽容施恩、广收门徒,背后开始跟了一大串还在流鼻涕的黄毛小弟——渐渐地有了“小大佬”之风。
两年时间,他突飞猛进地成长。到他十八岁那年,连帮中的长老们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天裘叔和段亲王参加了六月一日青龙为他举办的生日宴,在宴会上叨道:“小六这几年懂事不少,是个男子汉了。”“小时候成天给你阿大找麻烦,还记不记得你那次断了腿还偷跑?你阿大以为你被仇家绑走了,大半夜地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发动起来一起找你……”“还有几年前,和盛会的强东哥花两百英镑在英国买回来的什么纯种长毛狗,冲小满吼了几声,把丫头给吓摔了一跤。你这小子,半夜摸到人家院子里给那条狗下麻药,把人家那身最值钱的毛剃得精光!和盛会是我们惹得起的吗?后来还是你段叔跟人家关系近一些,亲自带着钱上门去给人家赔罪……”
青龙轻咳一声,示意叔伯们在忆苦这件事差不多就可以了。于是叔伯们纷纷又开始思甜:“现在好啦,顶用啦,听说上个月沙家帮的人来砸场子,是我们小六带人打跑的……”“跟东东合开的赌球生意也不错哇,这几个月的收益叔伯们都看在眼里……”
“东东这丫头也不错,”段亲王说,“元哥想让她下个月去帮忙做做账,青龙你看如何?”
趁他们开始安排东东,六一端着酒杯跑路了,去向帮里的其他比他年长的弟兄们挨个敬酒。阿应懒得给他面子,借口有事没有出席这次饭宴,他找了阿应手下的一个马仔,毕恭毕敬地给这位什么哥敬了杯酒,并挑一瓶上好的红酒请马仔捎回去给阿应。
六一渐渐长大,学会了滴水不漏地处事,不动声色地隐忍;而阿应却渐渐地开始恃宠而骄,肆无忌惮。仗着自己是青龙手下头号马仔,青龙最“亲密无间”的生死兄弟,阿应在帮内越来越横行霸道,除了对元叔和葛叔这两位年长势大的长老还多留了几分面子,连其他几位长辈都不再放在眼里。对内,他独断专行,挤兑异己,生活上荒淫无度,任性妄为;对外,他心黑手狠,赶尽杀绝,甚至暗地里又做起了“黑吃黑”的勾当,明里暗里为骁骑堂树敌不少。
寒冬腊月的这一天下午,室外刮着沁凉的海风,别墅大厅里烘着热乎乎的暖炉。阿应与青龙在客厅里大吵了一场,因为阿应未向青龙通报,就擅作主张烧杀了一个敌对帮派的场子,并且将对方堂主全家都绑作一块从码头扔下了海,至今都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青龙怪他做事太过狠毒,连对方家里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却认为青龙优柔寡断,这几年被几位长老们叨叨狠了,性情跟老头一般婆婆妈妈了起来,远没有当年上位时的杀伐狠利。
“你懂不懂什么叫恩威并施?什么叫收买人心?你要全城寨的帮派都跟骁骑堂为敌吗?”青龙怒道。
“我只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阿应吼道,“砍光那些个扑街,全城寨都要找骁骑堂进货!弥勒爷不也希望你尽快将生意路子做广做宽吗?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我有什么不对?!”
“你根本不是为我这么做!你这样做全是为了你自己!”青龙厉声道。
阿应的脸色瞬变,目光中霎时透出心寒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咄咄逼人地往前走了一步,逼近青龙,“我为你杀人,为你卖货,为你把这个几十人的帮派发展到现在两百多个弟兄。我每天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去为你做事,好让你这个大佬当得安安稳稳,当得风风光光,你说我为了自己?!”
六一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将一柄刀藏在身后,他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隐藏在楼梯拐角处——他看见了阿应越来越激烈的动作。他的手下出了一层薄汗,刀悄悄地出了鞘。
阿应脸色铁青,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了青龙面前!六一心头一抖,持刀欲出,却见阿应只是双手一扯胸襟,撕裂了自己的衬衫,露出一大片振翅凶鹰的刺青图案:鹰翼之上,赫然一道深长而扭曲的伤疤,似折断了鹰的一边羽翼。那是他当年替青龙挡的刀。
“我为了谁?你有种对着它再说一遍?你说啊!”阿应咆哮道,眼底甚至带了血色。
青龙痛苦地闭了闭眼,手抵在他赤裸而颤抖的胸膛上,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疤,长叹一声,“对不起,阿应,我说得太过分了。”
阿应垂眼看向他的手,胸膛仍在激烈地起伏着。耳朵里听见青龙又道,“但你也做得太过分了。当年我们结拜,说好做一辈子兄弟,你也答应这辈子都听我的话,但现在呢?你做事全凭自己意愿,完全不问我的意见,明知道我会反对,干脆先斩后奏。阿应,你这样太让我失望了。”
青龙冰凉的手按在他胸膛,轻轻推开了他。“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我待会儿要去城寨跟几位长老商量这件事,摆平你搞出来的麻烦。你走吧。”
……
六一隐藏在楼梯拐角处,眼看阿应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别墅。青龙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揉着太阳穴。
六一收起刀走了过去,低声唤道,“阿大。”
青龙抬眼看看他,示意他在身边坐下。六一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没再近前。
“连你也跟我不亲了。”青龙叹道。
“阿大,”六一认真道,“你让我帮你做事吧。”
“嗯?”
“我满十八岁了。我能做的比应哥好,让我帮你吧。”
青龙笑了,抬起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你背着我跟东东搞什么赌球生意,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小年纪的胡搞什么?家里缺你挣的这点钱?”
六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青龙却没时间听他解释了。“我马上要出门,叫张叔开车。”
“我跟你一起去。”
“跟长老开会,你去做什么?晚上早点睡觉,不要跟东东出街瞎晃。对了,下个月华探长的夫人过生日开派对,我带你和小满去玩玩。”
六一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站在家门口,沮丧地看着青龙的车离开小院。
晚上东东果然打了个电话来,兴致勃勃地约他出街瞎晃,被他严肃拒绝了。深更半夜地,小满都睡了,他还在院后的练武房里“咚!”“咚!”地捶沙包。
真想快点长大,真想赶快变得更有力气,更聪明。真想早一点站在青龙身边。
练完功夫,洗完澡。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墙角里指向夜半一点的落地钟,觉得哪里不对劲:几个长老都有家有室,不常去什么“鸡窦”、夜总会。青龙也不是沉溺酒色的人。若是夜里没去消遣,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家?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索性披了件长风衣,背上一对双刀,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门。举着手电筒溜到附近的树林子里,他扒出了自己藏在里头的一辆新摩托车,“轰隆隆”地骑着往城寨的方向去了。
……
摩托车开着大灯,在城寨里漫无方向地滑行,在狭窄又昏暗的小街小巷里穿行,吵醒了不少疲于生活的居民,一路上收获不少怨声与怒骂。广场上的夜市狗肉摊档大都收摊了,亮着零星几处暗黄的灯光,老妇佝偻着身收捡碗筷,腐败腥臭的气息顺着空气飘来。
久寻不到青龙的踪迹,六一心里有些燥热。在广场旁边停下车,他摘下头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四下张望。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隐约又诡异的厮杀声,声音顺风而来,似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在城寨的边缘,像被瓮在了狭窄的巷道里。有刀刃相交的声音,还有大骂与惨叫。
“杀了……别让……跑了!”“谁……青龙……有赏!”
他一把扔开头盔!飞身跃上摩托,疾驰而去!
番外三:兄弟(9)
阿应杀了廖家堂的大佬。虽然是对方挑衅生事,有错在先,但阿应赶尽杀绝地拿人家一家填海,不可谓不心狠手辣。廖家堂虽然元气大伤,但尚有余忠,这天晚上他们纠集了六七十人暗夜上门,卯足劲杀阿应报仇。一群人在阿应家里扑了空,满城寨乱转,好死不死撞到了与长老们开会出来的青龙。这下好了,你杀了我大佬,我就杀你大佬!几十号人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将青龙堵进一条小巷。
青龙带了五名保镖,因为猝不及防,当场就倒下三个。剩下两人护着青龙被困在巷尾,虽然小巷狭窄,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然而身后毫无他路,是一条死巷。深更半夜,当时又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受地形与人数所困,三人再是奋力厮杀,也无法突围而出。时间越拖越长,三人负伤愈多,渐渐不支。
刀光血色中,巷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机车轰鸣。碰撞声伴随着惨叫,夜色太黑,人太多,谁也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随之而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与砍杀声。
“骁骑堂的人来了!”挤在中间的人大喊,“去后面帮忙!”“是不是来了好多人?要不要撤?!”“不要走!杀青龙要紧!”
“鬼!鬼啊——!!”后面的人开始凄嚎,“杀不死的血鬼啊!!”
见鬼的尖叫声吓破了这些身负累累血债的古惑仔们的狗胆,人群开始惊惶而骚动。几十号人排成长长地一串夹在小巷中,几乎避无可避地被突袭而入的厉鬼挨个砍倒。挤在中间的人惊惧地听着惨叫,看着刀光,鼻子里嗅见愈逼愈近、愈来愈浓的血腥气息……
伴随着满地死伤者的哀嚎与飞溅在小巷墙上的血肉,那个浑身是血的鬼人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身披淋漓鲜血的少年身上数十道撕裂的血口,衣衫被砍得破败褴褛,但仍如厉鬼一般屹立不倒,一双赤乌色的眼睛里满是森冷的杀意,两手分别提着一把长刀——刀刃已被砍得翻卷破败,上面沾染着黏糊的血肉,暗红的液体顺着刀尖滴滴下淌。
先前问“要不要撤”的人脚下一软,几乎是一个跟头跪倒在地。他去寺庙里拜过鬼神,曾见过这样凌厉杀伐的神情,他扔开了手里的武器,哆嗦着匍匐在来人面前,“是修罗,是血修罗……饶命啊!饶命啊!”
血修罗面无表情地跨过了他,在他身旁留下一个鲜血染成的脚印,朝他身后的袭击者而去,毫无畏惧地迎着对方高举的砍刀,整个人如箭般射入了对方怀中,向后退身时,随着转动的双刀刀刃,绞出了一串血淋淋的肠子。
匍匐求饶的人目睹此景,被吓得魂飞魄散,缩进墙角筛糠一般地狂抖,除了惨叫再也发不出完整的话来。他哆嗦着扭头朝后看去:漆黑的夜色中,小巷里遍地都是翻滚挣扎的人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腥臭的血肉味道,入耳全是凄厉痛苦的呻吟……他哇地一声狂呕了出来,一直到呕出馊臭酸腐的胃液。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如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脑海,从此之后的每一天,当他想起那个名字,都会立刻嗅到那绝望而可怖的死亡气息。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名叫六一。在这一夜,成就了“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之名。
……
青龙嘶声大喊着冲进了私家医院的大门。护士们赶紧推来担架车,将他横抱着的血衣少年一路送往急救室。
青龙紧紧攀着担架车的扶手,步伐踉跄地随着车向前跑去。被扣上氧气罩的六一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他,在白雾笼罩的口罩中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
青龙给了他一巴掌。很轻,掌心冰冷而颤抖。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六一的脸颊上。六一的笑容僵住了,轻轻抬了抬手,似乎很想摸一摸以确认那泪水。然而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分开了他们俩,分别推入手术室处理伤情。
……
凌晨时分,六一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青龙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他病床前。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少年睡脸平静而安宁,仿佛昨夜那场血腥的厮杀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梦境。
青龙轻轻地从被子底下摸出他的一只手。六一的手腕缠绕着绷带,掌心与部分手指的关节全是成年累月刻苦磨砺而出的老茧——就连青龙自己年少时也不曾这样拼命过。也许八年前的那一天青龙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而言就如天神降临一般拯救了他。但青龙从不希望他的回报,更不希望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他为青龙豁出命去,他为青龙甘愿化身地狱厉鬼。他才十八岁。
青龙握着他的手,痛苦地垂下头去,被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心疼沉重地冲击着胸膛。他早就知道六一的心意,这些年来,他何尝没有过刹那间的心动。他只是不能,他只是不敢。
他犹豫而颤抖地,微微直起身,最终轻吻了少年的额头。
天亮以后,收到消息的小满也赶到医院。六一浑身上下横七竖八地被砍了数十道刀口,裹得像颗粽子,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从头顶的缝缝里冒出一小撮头毛,一丁点都看不出她靓仔弟弟的影子了。她抱着这颗丑陋的粽子嚎啕大哭,青龙去轻轻拉扯她,让她小心六一的伤。她赶紧松开了六一。少年被她挤压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她,还傻乎乎地冲她笑。
小满抱着他脑袋又开始哭,眼泪稀稀糊糊地黏在他脸上。
“哎呀,姐,你可真是个水做的人。”六一还有闲心虚弱地开她玩笑,“我要吃蛋糕,快回去给我做蛋糕。”
“吃个屁啊,衰仔,”小满哭着说,她难得骂脏话,“养伤要喝汤啊。”
……
青龙留他们俩姐弟单独说话,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病房。转身带上房门,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跪在门外的阿应。
阿应昨日被青龙训斥后,半夜心烦气躁地独自出门喝酒消遣,谁也没有告诉,因此逃过一劫,却也给青龙带来了一劫。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已经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长时间。
青龙长叹一声,“阿应,起来吧。”
阿应神色悲哀而纠结,跪着挪上前来,一声不吭地抱住了青龙的腿。
“你起来。”青龙仍是叹道。
阿应地垂着头,“我错了,大佬。我知道错了。但是你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我现在没有心情说这些,起来。”
阿应爬了起来,沉默地站在青龙面前。“回去找个安全地方休息吧,”青龙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阿应识趣地未作纠缠,依言而去。面色铁青地步入电梯,他的眼神里满溢的不仅有悔恨,还有嫉恨。他知道这件事会成为扎在青龙心里的一根刺,成为他与青龙间的一道深深的沟渠。他感到深深的焦虑与嫉妒。躺在病床里的那个人,舍命相救的人,本该是他,本该一世都是他。
……
房中,六一和小满还在手牵手地低声说着话。六一虚弱地哄劝着哭泣不止的小满,“姐,你应该高兴啊。小时候你和阿大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能保护你们啦,嘿嘿嘿。姐,我想吃蛋糕……”
“不准吃。”
“就吃一小块……”
“不能吃。”
“一小小块……”
六一软磨硬泡地给自己要到了一小小块蛋糕的许诺。小满擦干净眼泪准备回家去给他煲汤及做蛋糕。出了房门,她见青龙安静地站在门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
“阿大,”她轻声说,“我回去煲汤,你陪陪他好不好?”
青龙在她头上抚了一抚,点点头。
小满离开后,青龙进了病房,与六一相面而坐,沉默不语地看着六一。六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小心翼翼地问,“阿大……你生气了?”
他脑子里有一张青龙流泪的脸,总觉得是他昏迷前的幻觉。他又开心,又胆怯,总觉得青龙会气到再扇他几个巴掌,或者又将他关个一年半载。
青龙没回答。六一又大着着胆子微微抬起手,去碰青龙的手,“你受伤了吗,阿大?”
青龙垂眼看着六一包裹着纱布的手,竭尽全力地压制着紧紧拥抱六一的冲动。他做不出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少年,是一个男人,他不能对一个男人产生兄弟之外的情感,他不能毁了六一的声誉,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被江湖人笑称“兔二爷”,让人鄙夷、调笑、挑衅、甚至游街审判……
“以后别这样了,”他看着六一的眼睛,哀痛道,“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报恩,我用不着你的命。以后别这样了。”
“我救你也不是因为报恩,”六一回看着他,在心里想,“不仅仅是因为报恩。”
但这番话六一说不出口,永远都说不出口。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是养育他的兄长,是骁骑堂的龙头大佬,他绝不能毁了青龙在江湖上的名声,他必须把他的恋慕狠狠地压到心底,永远不能见天日。
他们久久沉默地对视着,汹涌的情感激荡着他们的胸膛,但他们都看上去那么的平静。近在咫尺的一只手与另一只手,毫无相触的可能。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够轻轻地移动手指,跨过那条鸿沟。
番外三:兄弟(10)
蛟龙城寨从清政府时期起就属于“三不管”地带,清廷(以及后来的南京、北京政府)、英政府、港英政府都对其没有或无法实施管辖权。这场夜战加起来总共死伤了七十余人,因发生在城寨地界,没有探长会前来追查。但“三不管”不代表无秩序,城寨中的各方势力始终需要对这件大事摆个说法。
三日后,青龙参加了与各方大佬一起的所谓“江湖大会”。在会上青龙冷静自持地解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在他的说法里,阿应杀廖家堂大佬是因为对方挑拨争抢在先,即使做过头了,也是事出有因;而夜战中六一不论导致死伤多少,都是为了自卫。
他这么一说,自然有跟骁骑堂表面交好而假惺惺地表示赞同的,也有拍桌而起十分不服的。
“青龙大佬,江湖上都说你最讲道义,我怎么觉得你他妈的最会护短?这么说你这帮手下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双方唇枪舌战激战不休,后来由几位江湖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老出面,将争论按了下来,最终的结果是由阿应出钱妥善安置死伤者们的丧葬及安家费,廖家堂剩余人员该散就散,此事就此了结。
总数巨大的安家费让阿应彻底破产,重归光棍。但青龙仍念在旧日情谊及他苦跪悔过的份上,没有削去他“红棍”之职,并帮他添补了一部分费用。阿应经此一役,收敛了九分嚣张气焰,夹起尾巴重新做人,平素里大事要事必请令青龙,小事琐事则作出宽容以待的姿态。他就连看见六一和小满也多了几分客气;六一养伤期间,他还时常带着有名的跌打师父上门,替六一揉筋散结;又四处托人去寻访好参好药,一堆一堆地送到别墅里来。
两年下来,阿应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刻苦勤奋,任劳任怨,渐渐还居然在长老们那边获得了“沉稳懂事”的评价。就连青龙也渐渐放下了对他的失望,重新提拔他参与帮中的重要事务,甚至让六一时常跟随他做事,“跟着应哥去看看”。
阿应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而六一早就学会了在他面前装乖卖巧。二人兄友弟恭,一起接连办成几桩大事,阿应更大胆地向青龙提议,将生意渐渐做出了城寨之外。年底算盘一捻,几位长老都对阿应和六一赞赏有加。
小满也渐渐出落得更加秀雅动人。城寨里的女孩子,很多十几岁就被许了人家。小满二十出头,正是花样年华,也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城寨里有那垂涎小满美貌的,也有那想与骁骑堂结盟的,各路人士络绎不绝地遣派媒人上门说亲。就连探长们那边都有人蠢蠢欲动地想为儿子或侄子作打算。一个又一个媒人坐在别墅大厅里天花乱坠地吹捧着一个又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小满却连见人家一面都不愿意。
这天夜里,兄妹俩一人一张大躺椅,齐齐躺在小满房间的阳台上看月亮。新来的媒婆正在楼下客厅里对着青龙叽叽喳喳,其声之聒噪,有穿墙破壁的魔力,在楼上都听得一清二楚。六一翻了个身面向小满,揉了揉耳朵,叹道,“姐,你是不是不想结婚啊?”
小满偏过头看看他,柔柔地道,“你呢?你想结吗?”
六一哑然了一会儿,“我不结婚,我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阿大。”
小满也侧过身面向了他,“我也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阿大。”
“你是女仔,你总是要嫁人的。”六一忐忑道,“你不会是像东东那样?呃,你喜欢东东吗?”
小满温柔地笑了,又摇摇头,“东东是好人。”
六一只来得及在心里为好友新收的这张好人卡默哀了一秒,就见小满微微红着脸,接着低声道,“其实我……我喜欢阿大,我这辈子只想嫁他一个人。我不想离开他,离开你。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六一呆呆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对小满的心意隐约有所察觉——就是在感情上再愚钝如他,也看得出来——但听见内向害羞的她亲口说出来,那种冲击依旧如山倾海覆。
他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自己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轻声问,“那你会跟他说吗?”
“说什么?”
“跟阿大说,你喜欢他,想嫁给他。”
小满摇了摇头,“我不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候想,他也许是喜欢我的吧。有时候又想,他只是对我好。他对你也好,对应哥也好,他对谁都好。”
小六直起身抱住了她,“不是这样的,阿大他……他一定很喜欢你。除了你还有谁呢?他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只有你。你不敢说,我去跟他说。我不告诉他你知道这件事。”
小满羞红了脸,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憧憬的叹息。
离开小满的房间,六一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里,在浴缸里蓄满水,缓缓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沉了进去。在水底悄无声息地看向平静的水面,耳膜里响着隆隆的波涛声,世界是那样模糊不清,无法动弹,无处可逃。
气息被憋在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中,他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那感觉钻心刺骨,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而纠结的哀痛。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是啊,小满爱着青龙,青龙爱着小满,他们结为夫妻,而他是他们共同的弟弟。他们三个就这样相伴一生,多好啊。
而他那卑微而畸形的爱恋,应该永远沉于水底,永远不见天日。
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呛了一口水,猛地坐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遮挡了面容,络绎不绝的水流划过脸颊,滴落在浴缸中。他捂着嘴发出了压抑而低哑的哭声。
……
没过多久就是六一二十岁生日,青龙计划给他做大礼,在帮会祠堂中给他行加冠。生日之前,青龙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对青龙说:“我想要小满做我大嫂。”
他毕生都不能忘记青龙当时的神情。后来当青龙与小满双双离世,当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别墅被阿应烧毁,当他站在被烧得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看着青龙的灵位,他都会想到青龙那震惊而压抑的眼神。
青龙看了他很久,跟他说,“你想要什么,阿大都会给你……除了这个。”
他很惊讶,他不明白青龙为什么拒绝。这些年来,小满学唱歌,学跳舞,学厨艺,学花艺,明明内向文静却仍是努力在阔太太们举办的宴会与派对上积极地交际,她学得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她是一个完美的太太,是男人们心中的憧憬。
“我只想要这个。”他执拗地说。
青龙皱起眉头——而他并不知道青龙这个表情是因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青龙道。
焦躁与酸涩痛击着他的胸膛,他急道,“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青龙却问,“那你呢?”
“……”他呆住了,他不明白青龙的意思。
不,他没那么傻。他看着青龙沉痛怨责的眼睛,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像响雷炸开在耳际——除了应酬,青龙从不出入烟花之地;这些年来,青龙身边从未有过亲密的女人;那些拥抱,那些关切,那个巴掌,那滴泪水,还有在他意识昏聩时隐隐约约仿佛幻境一般落在额头的亲吻…………过往的一幕一幕像胶片般回转,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不敢相信!
他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即使他相信了,又如何?
他痛苦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青龙也呆呆地看着他。
是啊,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
六月一日的生日宴上,青龙向众人宣布了自己与小满的婚期。
除此之外,他还打了一对纹有精美龙纹的双刀送给六一。生日宴尾,他将六一带到长老们的桌前,对他们说,“这是我手下最得意的门生,也即将是骁骑堂最年轻的红棍。从下个月开始,公司的生意我会交一部分给他打理。请长老们多多指教他,帮衬他。”
长老们有些惊讶,但也不出所料,这便齐齐举起杯为六一庆贺。而谁也没有察觉,隔壁桌边的阿应,悄无声息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从这一天起,四人交缠的命运开始滑向深渊。
番外三:兄弟(11)
生日宴后,青龙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结婚,第二件是带六一去泰国拜见金弥勒。金弥勒喜欢六一的聪敏机警,收他作了干儿子。
青龙的婚礼之后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红棍”作为理由,提出想要过私人生活,搬离别墅自己居住。小满对这个要求十分惊讶,努力劝阻,而青龙却同六一一样沉默着。
六一最终还是搬了出去,在离城寨不远的地方自购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小村屋。户型、摆设都与当初他们三人一起长大的那间村屋类似——那间村屋因为青龙父亲死亡之夜沾过太多人血,早已经被拆除了——从此一人独居,独自活在少年时的记忆中。
“血修罗”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上被“双刀红棍”所替代。这位年轻的红棍身手过人,心思敏捷,作风雷厉风行,并不比他那些长辈们逊色。他的姐姐温婉贤淑,姿色动人,也是江湖上广为人知的“青龙夫人”。骁骑堂在性情谨慎内敛的青龙大佬的带领下,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城寨里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势力遍布鸡窦、粉档、赌档及其他各类娱乐场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岁时,港英政府与北京政府达成了蛟龙城寨的清拆协议。虽然有城寨中各方势力的阻拦,清拆工作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毫无进展,但这一协议仍然重重震荡了城寨内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开始缓慢而陆续地向外流动。在此逍遥了数十上百年的江湖帮派们为求生存,也加快了向城寨外发展的进程。
在这一年,青龙命阿应在旺角开设了骁骑堂旗下第一间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风导致行动不便,自请辞去副堂主一职,隐居幕后作大长老。在青龙的建议下,时年三十二岁的阿应被提拔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扩张与发展统统由他领军负责。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势力,怎容得别人家的衰小子来踩踏自己的地盘。在青龙的默许下,阿应渐渐释放出了狠辣嚣张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抢烧的旧业,为骁骑堂在外开疆辟土,抛洒热血——当然,在这途中为自己谋求一点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话下。
1988年,青龙又命当时已被提拔为骁骑堂“掌柜”的崔东东在九龙塘开设了一间高级商务会所,取名为“檀香阁”,专用于招待与骁骑堂来往的各类江湖大佬,以及与多年来庇佑骁骑堂“生意”的各类“上流”人士。
骁骑堂的枝枝叶叶愈是向外生长,得罪的愈不仅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视线同样开始聚焦于这支新兴的力量。时势日渐变化,随着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趋近,英国当局对香港的控制日渐减弱;市民民主意识高涨,要求直接选举产生立法/会议员的呼声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来的接连重击亦令香港政府的腐败之局大大扭转,探长们的“关照”愈来愈力不从心,势弱的帮派纷纷被警方重创甚至瓦解……
在这一系列压力与变化下,青龙渐渐意识到“社团”的局限与未来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骁骑堂洗白最大的阻碍,则是其最大的合作对象——金弥勒。这位隐居泰国的毒枭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货物为始点,一手培植骁骑堂至如今枝繁叶茂的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他在亚太地区最主要的分销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龙开始暗地里着手调查金弥勒的弱点,调查其生平履历——而这一切,为保安全,他连阿应与六一都没有提及。当查到金弥勒十几年曾在香港逗留过一段时日的经历时,他想起了从他父亲手里遗传下来的那本龙头账册——内含骁骑堂多年来的重大交易记录以及上贡记录。
他在第一页第一条中找到了疑似他父亲与金弥勒的第一次“合作”,并且无意之中从账册封面的夹缝里拆出了一张旧时照片。正是这次“合作”与这张照片,让他隐约猜测到金弥勒与父亲“金兰兄弟”关系的由来,并因此对当年父亲的离奇身死产生了怀疑。
当年之事只有当时人最为清楚。他带着那张照片去找了已经退居养老的元叔——这位性情宽厚稳重的大长老曾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亲身死之后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挺上龙头宝座,并一直尽心尽力地引导与辅佐他。他信得过这位最亲近的长辈。
而这位最亲近的长辈对这张照片表示十分震惊,从未见过,并让他稍安勿躁,说自己将去暗中查证,请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两天之后,这位最亲近的长辈背着青龙,在暗夜之中敲响了阿应宅邸的大门。
阿应亲自给他开了门,环顾左右,除了元叔再无他人。
元叔拄着拐杖,半歪着身,微伸头颅朝他身后空荡荡的屋子看了看,然后平静地、仿佛只是稀松平常与他唠家常一般问道:“许应,你想不想做龙头?”
阿应呆愣地看着他,在片刻之后,面色转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长辈。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间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长辈,不请我进去再说?”
阿应铁青着脸,犹豫良久,最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房门。
……
元叔坐在阿应家的沙发上,端详着满屋看似低调却其实十分昂贵的装饰与收藏。“我记得那时候青龙要你独力承担小六砍伤的所有人的安家费,搞得你住了整整两年破租屋,是吧?”
“当时那些人是为了杀我,因此牵连了青龙和小六。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他们俩。”
元叔摇摇头,叹道,“那些廖家堂的人为什么杀你,是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大佬。你为什么杀他们大佬,是为了帮青龙开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义胆,为什么最后错处反而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阿应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你跟了青龙多少年?十几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帮他杀了多少人,为他受了多少伤,他感激过你没有?”
“我是他的副堂主,他最信任的兄弟。”
元叔又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应啊小应,我今晚敢到你这里来说这番话,你又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呢?我一个糟老头子孤身一人来到你这里,难道还打得过你吗?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这几年最信任的人是谁。不说远的,就说说当下。城寨外的事向来归你管,可是我最近听说他要把新开的夜总会给小六。”
“……”阿应仍是沉默着。
“你还不知道吧,老葛怕是没跟你提过,怕伤了你的心。当年青龙带小六去泰国见佛爷之前,曾跟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过:‘小六有勇有谋,可堪大用。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这几年来,他一直防着你呢。不然为什么明明你是副堂主,但他每次去见佛爷却只带小六呢?”
阿应的手掌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这么多年来,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在眼里,都替你不值。你是要等到他对你彻底厌烦,等到小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彻底替代你的那一天,还是先下手为强,亲手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元叔盘着手里的拐杖头,看着阿应愈发难看的神色,悠然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说句难听话,我最近听到些风声。小六那个小东西,打小就对女人没兴趣。几年前他‘包养’过的一个妓女告诉我,他去她那里都是为了装装样子。她怀疑他啊,喜欢男人。”
阿应猛然抬头,将尖锐的目光瞪向元叔。元叔面不改色,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继续道,“前一阵我让成大嘴给那位‘青龙夫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来的心理医生。那西医跟我说,青龙夫人和青龙的性生活很不协调,平素青龙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欲望,导致夫人长期处在自我怀疑与压抑中。据那西医推测,青龙如果不是不举的话,就是对女人没有太大兴趣……你想想看,青龙娶了长得跟小六相似的他姐姐,为了什么?他们俩若真是这种关系,你还凭什么比得过那小子,你还有出头之日吗?”
……
深更半夜,阿应亲自开车将元叔送回了住宅。独自一人狂飙在夜半无人的街道上,他狠狠将油门踩到最底,凌冽的风从大开的车窗外掼入,刀片一般切割着他的面容。
轿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青龙在半山腰的独栋别墅的方向。然而他最终在半路山道上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车轱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被安全带拉扯着重重地砸回座位。
他扔开安全带,跳下车去,拔出匕首疯狂而凶狠划向了自己的车!直到将这辆他开了八年仍舍不得更换的旧款轿车划出万千道疤痕,面目全非!
那是八年前青龙许诺送他的车,却因为夏小六那个下贱的小子向青龙告密他“黑吃黑”,被青龙折算钱款抵给他,以示警告。他用那笔钱还是买了青龙许诺给他那一款车,就算青龙对他的信任与情义已经变了质,他还是认青龙这个大佬!他还是愿意为青龙赴汤蹈火,为青龙豁出命去!
就在刚才,就在他听到元叔说青龙背弃他的刚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要找青龙报信,说元叔图谋不轨,说元叔撺掇他犯上篡位!
而青龙呢?!而青龙呢?!他喜欢男人!他是兔二爷!他甚至看上了夏小六这种下贱胚子!
什么狗屁永结金兰,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还比不上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比不上那个半道里插出来的臭小子!
“啊——!!啊——!!!”阿应疯狂地大吼着,将匕首狠狠地刺向轿车的后视镜,玻璃发出狰狞的破碎声,映出他扭曲变形又破碎成千千万万片的脸。他扔开匕首,搬起路边一块大石,狠狠地砸向轿车,将它的车窗,将它的前盖、后厢,砸得凹凸不平、破败不堪!
“是我的——!是我的——!!”他狂怒地咆哮,“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番外三:兄弟(12)
1989年7月的一夜,被偷换抑郁药而导致精神日渐崩溃的小满在夫妻争执之中,持刀捅伤青龙,并绝望地从别墅楼顶跳下。
失血昏迷的青龙被送往医院。当时大哥大仍未普及,六一在檀香阁中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与陪酒女小荷假意“春宵一夜”,并没能注意到BP机疯狂的震鸣声。当天夜里,最先赶到青龙病房的,是双手提着青龙双刀的阿应。
夜还深沉,紧闭的窗帘从缝隙里透进了一丝月光。阿应在昏暗之中一步一步走近了床前。青龙从麻醉中醒来,微微睁了眼,在模糊中看见了床边高立的人影与他手中的双刀。
青龙轻轻叹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小满已跳楼身亡,耳边仍回荡着她绝望而痛苦的哭声。
一个深爱了他十年的女人,不明白为什么丈夫总是只给自己关爱却给不了真正的爱;到头来发现他原来深爱着她的亲弟弟,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怀有同样的情意,她只将这视作变态的、畸形的、如她的亲生父亲对她弟弟一般的猥亵与伤害。她难以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怀有这般下流的念头,她绝望而崩溃——也许她伤害自己丈夫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可怜的弟弟。
青龙深深地理解她,也深深地愧对她。他不怪小满这差点夺去他性命的一刀,只希望能向她好好解释,向她好好道歉。
他也愧对站在他床边的“六一”。是他的软弱令当年的他答应了六一幼稚而懦弱的请求,是他的愚昧令他相信这是他们三人最好的结局,是他放弃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也背叛了自己结婚之时在牧师面前许下的誓言,是他没有照顾好小满。
他虚弱地在黑暗中发出声音,“小六,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
“小六”静默地低着头看向他。丝丝缕缕的月色落在刀刃上,映出惨白的反光。
“你提着刀……是来杀我的吗?”他轻声问。
对方仍是没有回答。
青龙悔恨地阖了阖眼,叹道,“我应该好好照顾小满,我应该爱她……可是我做不到……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
“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我那时候,不该答应你娶她……”
他缓缓地抬起手,微微颤抖地摸向那冰凉的刀刃。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求而不得,像一块毒疮一般日渐腐蚀着他的心脏,苦涩的气息充斥着他的心肺,他想起小满方才绝望而疯狂的神情。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一生的勇气,他在颤抖的气息声中坦言道,“小六,我喜欢的是你……很多年以前,就喜欢上你了……”
“是吗?”熟悉而森冷的声音问道,“你真的喜欢他吗?”那声音冷笑了两声,“我真傻,我刚刚进来时还在想,这不是你的错,是那小子哄骗了你,他们姐弟俩就是两只小狐狸精,把你骗得团团转。我还在想,要不然偷偷把你带出医院吧,弄具死尸躺在这里烧上一烧,谁也认不出来。然后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了,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上街劈友,一起被人劈,就像二十年前那样。那样的话,说不定过上一阵子,你就把那两只小狐狸精给忘了,你就可以变回从前的青龙……哈!哈哈哈!原来都是我痴心妄想!”
青龙认出了那个声音,他震惊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然而还未成话,青龙刀劈开了冰冷的空气,在雪光一般的月色中滑入了他的胸膛!
青龙的气息顿时被斩断在了肺腑之中,他瞪大眼睛看向阿应俯身逼近的面容。他看到他的结拜兄弟脸上的怨毒、嫉恨、失望与疯狂。
他张了张嘴,竭力想说出什么。然而阿应面目狰狞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将另一把刀锯入了他的肚腹。
两把刀被压至最深,刺穿床板,透入空洞的床下。鲜血从青龙的嘴角满溢了出来,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他的兄弟。而阿应俯下脸去,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既然你真心喜欢他,作为义弟,我该成全大哥。我很快就送他下去陪你。”
……
阿应松开了手。在黑暗中木然地看着青龙渐渐散去了最后一丝气息。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黑色的液体顺着床单滴滴下淌,濡湿了他的鞋底。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来,在青龙的被角上蹭了蹭鞋。又拉起被子,盖住了插在青龙体内的双刀。
平静地走出病房,他回身关上房门,对等候在外的下属们道,“去找夏小六。找不到他,就通知他的马仔去找他。务必要尽快把他引到医院来。”
“是!”
……
阿应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六一在第二天凌晨被引至医院,阿应顺利地将青龙之死栽赃在他头上。六一跳窗逃跑,阿应发布了江湖通缉令,悬赏十万要六一小命。一时之间,江湖宵小倾巢而出,甭管为义还是为钱,总之杀了夏小六这个谋杀大佬、背信弃义的扑街要紧。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不仅夏小六迟迟没有落网,而且他也迟迟找不到那本记载了骁骑堂多年以来的交易记录、代表龙头权力移转之一的龙头账册。重选龙头的龙头杖也迟迟不肯现世——他不知道几位长老中的哪一个是持棍人,他最怀疑元叔,当然,也有可能持棍人就是逃跑的夏小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虽然作为代堂主执掌帮务,但没有账册,亦找不到公司的印章,完全无法行事。当初信誓旦旦保他上台的元叔态度愈发暧昧,几位长老也表示不太相信被青龙一手养大的六一会杀死青龙,要求放六一活命,听六一亲口/交代事实。金弥勒那边也对他的通报毫无回应。之前答应支持他上台的肥七和华探长,虽然仍旧与他保持联系,但因他手脚受限无法作为,二人也开始显露出失望冷落的迹象。
度日如年的两个礼拜之后,他终于获得了六一的消息。下属来报,一个曾经与六一有过来往的学生仔偷偷带着一包血衣想扔出城寨,被巡逻看守的骁骑堂手下逮个正着。
阿应亲自接见了这位学生仔。少年生得细胳膊瘦腿,小脸瘦而苍白,完全还没长出个男人形状,抱着血衣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瞧起来像只受惊的小绵羊。
“弟弟仔,不要怕。”阿应和气地跟他说,“告诉大佬,这包衣服是谁的?你身上没有伤,这肯定不是你的吧。”
学生仔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说,“我,我阿爸胃不好,这是他吐的……”
话没说完就被阿应的一个马仔掀了个跟头!“他妈的哄谁呢?!你爸吐一次吐两斤血?!他那是个胃还是个血葫芦?!”
学生仔可怜巴巴地爬起来,脑袋磕到一旁的桌角上,额头上肿起一块大包。他被吓得眼泪都团起来了,水汪汪地说,“真的是我,我阿爸……啊!!”
马仔一拳喂进了他的胃里!学生仔哀鸣着捂着肚子栽倒在地,霎时间疼出了冷汗,嘶着气抬头望向众人,他听见马仔恶狠狠地道,“这他妈才是胃不好!你想吐几斤?!”
“行了,”阿应摆摆手让马仔退下,摸出一把匕首,摆在了桌上,“弟弟仔,我现在心情不好,没有时间跟你慢慢聊天。你再说一句谎话,我就划开你的肚子,把你的胃扯出来给你看看。”
……
学生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说“双刀红棍”躲在他家里已有一段时间了,委托他将血衣扔到离城寨最近的一处码头,伪装成已经出海潜逃的样子;又说“双刀红棍”今天早上向他问了路,好像是想找一条偏僻的小路偷偷去城寨里的骁骑电影公司。
阿应心知六一去那里肯定是为了找重要的东西,不是账册就是龙头棍。不,龙头棍救不了他的小命,必是账册无疑。他立马亲自带人守在骁骑电影公司,果不其然,在当天晚上逮住了偷遁回那里的六一。
一场激烈的争执与打斗之后,阿应发现自己中了埋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六一原来是故意引他到电影公司,目的是让帮里的众长老、众兄弟们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马仔已纷纷被人用枪抵住。元叔被崔东东搀扶着,带着一大群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而阿应在看到元叔的一瞬间,心头狠狠一沉,顿时明白了。
——元叔根本不是为了扶他上位。
他性情嚣张跋扈,我行我素,一直以来除了青龙谁也压制不了他。元叔如此老谋深算,暗中把控青龙多年,怎么可能扶植这样一个不会听话的人做龙头?
元叔是要利用他杀死青龙,挑拨他与六一互相残杀,自己在旁坐山观虎斗。如果六一死了,元叔会揭穿他杀害青龙的事实,顺道将他一并除去,另选一个傀儡做龙头。而如果六一侥幸未死,元叔依然会揭穿他杀害青龙的事实,然后扶持六一上位——年轻青涩、幼稚轻信的六一才是元叔的首选!
而他就算现在揭发元叔,也只会被所有人看作走投无路后开始疯狗一般地反咬元叔,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原来这场戏,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跳梁小丑!
他万念俱灰,绝望至极,恨意也烧至极致,他想拉着六一一起死,黄泉路上给他垫脚!却遭到六一反击,自己反而身中了一枪!他被一群人按倒在地,元叔抽出龙头杖中的短刀扔给他,要执行家法,让他自己三刀六洞,自我了断。
三刀六洞,他怎么服气?!
他抓起短刀奋力一击,要杀了元叔这个罪魁祸首。然而却被元叔身旁的崔东东踹翻在地,六一捡起短刀刺入了他的胸膛,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他瞪大眼睛面色狰狞地看着六一,二人带着极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气里交刃而过。他太恨了,他看着这张蛊惑人心的脸,同样是过人的相貌,他也不差,为什么青龙会喜欢这个小子?为什么青龙会为了这个小子而冷落他,而背弃他?
他有过私心,他贪过利益,但他对青龙的忠诚与情义天地可鉴,日月可证。二十年风雨同程,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青龙凭什么说他“心机太深,不可全信”?!凭什么将本该全部属于他的信任全部给了这个半道里插出来的小子?
明明在天地面前一起磕头饮血的是他与青龙,这小子凭什么站在了青龙身边,挤去了原本是他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滔天的怨恨之中夹杂的酸涩、悔恨与悲哀是因为什么。
他想起青龙临死之前的眼神:震惊的,痛苦的,难以置信的。青龙没有想过会死在他的刀下,青龙没有想到他的怨恨与恶毒。
青龙真的说过那句话吗?
青龙临死前悔恨说不该娶小满,那句临死的告白,说明他与六一从未真正心意相通过,说明他与六一并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情人关系。如果这不是真的,那青龙那句“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的评价,会不会也只是元叔为了离间他,而编出的谎言?
会不会青龙自始自终,其实都深深地信任着他,就算喜欢着六一,也还是对他留有一份超越旁人的情义?
青龙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他永远都听不见了。
他挣扎着将双手扣向六一的喉管。六一按着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转!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咕噜,双手颤抖着在六一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附在六一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青龙是怎么死的……
他要六一知道,青龙不仅仅是他害死的,找到害死青龙的其他人,杀了他们。黄泉路上,他会等着他们,然后提着他们的头,一起去见青龙。
不,或许青龙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他这个兄弟了。毕竟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差劲而卑劣的弟弟。
他们曾约好同日生,同日死,他最终还是晚到了。
他猛地向上一撞,将六一手中的刀刃整个撞入自己体内!一口血喷出满天红雾,他带着悔恨与不甘,终究咽了气。
临死前的最后一瞬,他见到青龙奔跑的背影。那是青龙父亲被害的那夜,他孤身一人闯入青龙家救人,他们被堵在狭窄逼仄的小道,他替青龙挡了一刀,青龙背着他向前奔跑。风声,心跳声,青龙的喘息,那个夜晚是那样该死的美好。他趴在青龙背上,轻轻地将脸贴近青龙的后颈。
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时就终结,死在青龙最最喜欢他、最最心疼他的那一天,那该多好啊。
……
兄弟,END。
番外四:城寨往事
初遇时的场面还算平和。傍晚时分,崔东东带着几个靓妹在九龙城一处“赛车道”嬉戏玩闹——车道只是一段僻静少人的正常马路罢了,被各路喜好赛车的古惑仔们一齐霸占了下来,每天固定时段,连过路行人都识趣地绕道——有个没戴头盔的小子骑着一辆时下最新的机车出现了,也没什么动静,远远地观望着他们。
崔东东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头盔戴上,笑嘻嘻地让靓妹们给她头盔上加持几个“甜蜜蜜”。靓妹们纷纷踮起脚尖撅起嘴唇,给她白色的头盔各处“啵啵”了好些个口红印。
然后她携着芬香靓丽的红唇上了路。夜风掠过耳际,汹涌起伏的坡道,火辣刺激的急转,远处数不尽的霓虹灯纷繁的色彩,油门一压到底,酣畅淋漓的冲刺!
她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红线,轻轻松松地调头回来,将等在尽头的一位素不相识的靓妹裁判员一搂上了车,哈哈大笑着摘下头盔,把对方压在车上来了个法式深吻。围观者都“噢!噢!”地起哄。一吻初毕,靓妹裁判员眼眸湿润,满脸潮红,娇羞不可方物。
不久之后,靓妹裁判员坐在她后座上,两人一骑一起回了始发处。别的车手仍在争赛不休,她却跟靓妹你亲亲我、我逗逗你,热火朝天地浪了起来。
正亲得“啧啧”作响之时,一个突兀的声音道,“我想跟你来一场。”
崔东东不耐烦地抬起头——嘴角还带着靓妹的口红,猩红浓赤的,像个刚进过食的俊帅吸血鬼。“什么?”
那个从未在车场上见过的少年靓仔道,“这个场上你最厉害,我想跟你来一场。”
“没看见我没空吗?”崔东东搂着靓妹道,又不屑地瞥了一眼他的车,“新车?回去开过光再来吧,这里最差的车都比你那辆跑得快。”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车,没说什么。骑上车扭头走了。
崔东东对他毫不在意,许是附近哪户人家的小少爷过来看看热闹,半秒就把这小插曲抛到香江之外,与靓妹你侬我侬地商量起一起“过夜”的事了。
……
三天以后,她又在车场上遇到这位少年。对方胯下机车从变速箱离合器到油箱引擎通通作了一番大胆又昂贵的改换。只是对外观没做其他大的改动,并没有如别的车手一般搞些什么贴金箔、镶牛角、整昆虫大眼等等夸张的变化。
崔东东围着他的车转来转去,看着他那台价值相当不菲的六缸引擎,心想,“我/操,还真是个不愁钱的少爷。要不今晚绑架他要个赎金?”
这个合乎情理的念头在她得知对方是那位“青龙大佬”所收养的弟弟、是骁骑堂的三少爷之后,被深感遗憾地取消了。
要赛车就赛吧。车场上都签生死协议,就算这个小土豪被摔成七八段,青龙也拿不出道理找她生事。
豪华配件顶个鸟用,小土豪果然在他们那段刁钻的赛道上摔得乱七八糟。骑在前头的崔东东听见后面尖锐的刹车声响与碰撞声,回过头一看,少年在人车共毁之前及时弃车而逃,仿佛坐蹦蹦床一般从车里弹到地上又从地上弹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好在穿戴了一套同样昂贵的护服与头盔,过了一会儿,昏头转向地从灌木丛里自己爬出来了,瞧着居然屁事没有。
但他那车一个猛子撞在路边一块大石护栏上,车头和引擎都撞得稀烂。
少年摘下头盔,一瘸一拐地去扶自己的破车。脸色虽然苍白,但丝毫畏惧后怕都没有,也顾不上检查自己,只蹲在地上紧张地摸索那辆车。
她调头骑了回去,坐在车上问,“喂,小子,你是来找死的吗?”
少年一声不吭地将车扶了起来。崔东东上下看看他,觉得应该没受什么要命的重伤,于是调头要走。少年却又出声叫住她,“喂,你很厉害,可以教我吗?我拜你为师。”
崔东东摘下头盔,冲他假兮兮地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我不收徒弟。不过如果你出五百万入股我的‘檀香堂’,我可以免费教你。”
少年蹙起眉头,“我没有钱。”
崔东东乐了,“没有钱你这套德国进口的六缸引擎怎么换的?”
“我让管家帮我换的,”少年说,有些紧张又有些茫然,“这个很贵吗?多少钱?”
崔东东向这位明显没摸过算盘的少爷报了个数,出乎意料的是他立马露出了天崩地裂一般的神情,一脸“什么他们居然敢花这么多?!我要回去打人了!”的惊恐与愤怒。
“怎么?还不是个败家子吗?”崔东东心想,但看看少爷的衣着、身型与气色气质,“确实一看就是青龙烧钱养出来的啊。”
少年气呼呼地推着车回去了。过了一周又在车场上出现——这次含蓄了一些,只换了个四缸。
他自报姓名说他叫六一,却没有跟青龙姓,乃是姓夏。他今年十六岁,比崔东东要大几个月——如果按照六月一日生日的话。崔东东不收他为徒,他也不气馁,每天在车场上观望,夜半无人的时候自己来来回回地练习。这位三少爷为人并不跋扈骄纵,也不懦弱娇软,讲话虽然直来直去、略显傻气,但没有任何心机与鬼主意——当然,更显傻气。崔东东觉得他有趣,他觉得崔东东厉害,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
……
这一天傍晚,六一在家多吃了两块蛋糕,迟了一阵到车场。发现崔东东正与几个富家公子打成一团。对方带了七八个不良少年,崔东东这边却只有四五个身材娇小的小太妹。小太妹们虽然个个都如崔东东一般骁勇善战,但毕竟不敌体型与人数。
六一二话没说跳下车来,冲上来一头盔砸了其中一个不良少年一个趔趄。他弯腰又捡了块砖头,狂吼着加入了战局。这支生力军来势凶猛,打起架来连抽带踹,砖头拍在对方脑门上连个犹豫都没有。崔东东一方士气大涨,与他并肩作战,没几分钟就揍得不良少年们落荒而逃。
临走时带头的还嘴贱,“他妈的!死变态!你给老子记住!”
“你他妈的说谁死变态!你老豆被驴操/了才亲自生出你这个没屁眼拉不出屎从嘴里出来的扑街!”崔东东在后头叉着腰,破口大骂。
人都跑远了。六一抹了一把汗,问她,“他为什么打你们?”
“我睡了他女朋友。”
“……”
“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勾引人家,那个女的自己贴上来的,我哪儿知道她有男朋友!”
六一无奈地又抹了一把汗,“你不是已经有好多个女朋……好多个炮/友了吗?你就不能管管你的老二。”
“什么老二?”崔东东莫名其妙地道,“我没老二。”
六一惊讶地瞪着她。
两人对视了七八秒,崔东东一码袖子扑了上来!
这一架打得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原因是六一直到那一天还以为崔东东是男的。认识整整两个月了,他都没看出来。一直到崔东东暴起挥拳、他茫然抵抗、他们俩这场架都打完了,他都还是不知道崔东东原来是女的。
崔东东跟他互相揍得对方鼻青脸肿,谁也没赢过谁,最后气喘吁吁地一齐靠坐在树下喘气。
“你挺厉害。”六一说。
“你也挺厉害。”崔东东也说。
“可是你为什么打我?”
“你说我有‘老二’。”
“这怎么了?”
崔东东无可救药地叹了口气,爬起来掀开自己衣服,露出底下的胸罩,“我是女的。”
“……”六一。
他满脸涨红,连滚带爬躲出去三米远。
“他妈的,你处男啊!没看过女人啊!”崔东东骂道,“认识这么久了还当老娘是男的,你瞎了眼吗?”
少年绿着脸不说话。崔东东乐了,“你真是处男?车场上那么多靓妹,你从来没勾搭过?”
少年结结巴巴,“你,你是女的,那你还跟女人……去,去开房……”
崔东东哈哈大笑,笑完脸色一变,“看不惯就滚!”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坐回她身边,“我,我没有看不惯。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崔东东那年也才十六岁,花季少男少女总是容易被“永远”打动。她用小拳拳狠狠捶了捶六一的胸口,“哼!”
她没有告诉六一,他也是她第一个朋友。
……
后来对六一日渐熟悉了解了,她才发现这小子是天然地不认脸也不认性别——人与人的美丑高矮胖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一个直男会天然地在意美女的样貌,一个基佬会天然地在意靓仔的身材,但对六一而言,男人女人他都看不出任何区别,他对双方都没有性趣,对美丑毫无审判。
“你这叫做无性恋。”崔东东断言他。
六一对这个评价毫无反应,看不出失落,也看不出反驳。只是很认真地问她,“那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对女人有反应吗?”
“你想治阳痿?”
“不,我能,能那个。只是对女人没反应,对别的男人也没有。”
“‘别的’男人?”
“……”少年发现自己傻不拉叽说漏了嘴。他愣在当场,突然扭头就跑!
“他妈的,怕什么呀!喜欢男人就说咯!你喜欢上哪一个啦?”崔东东追在后面喊。
“我没有!我不是!”
少年逃出老远。过了一会儿,又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垂头丧气地道,“东东,你,你脑子聪明,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喜欢的人,他想让我跟女人在一起。他,他让人带我去鸡窦‘开荤’……”
崔东东瞪大眼,“所以你就去了?”
“我被骗去的。”
“然后呢?”
“然后我……我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
六一瞪起眼睛要追打她,她笑得岔了气,一边躲一边呛咳,边咳还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你还是不是朋友?!”六一怒道,“帮我想想办法!”
“你不行就不要硬来呗,”崔东东乐道,“你傻啊,你跟他直说不好吗?说你喜欢他,说你不想跟女人‘开荤’。”
六一使劲摇头,“不行!不能说!他不喜欢男人!我不能害他!”
“他妈的,谁能害谁啊!男人跟男人睡觉又不会死!”崔东东说,“怕得艾滋你们互相戴个套咯。他女人多吗?性生活乱吗?”
“他没有那种病!他不是那种人!”六一使劲推了她一把,“不准这么说他!”
“喂喂,重色轻友的家伙!一说就变脸!”
崔东东发了他一通牢骚,最后悻然提议,“又不能告白,又要被逼‘开荤’,不然你只能这样:塞点钱给那些女仔,要她们帮你装样子。”
六一很惊讶,“可以这样吗?”
“当然啊!”
崔东东拢着六一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一阵叽叽咕咕。以狗头军师自居,她为六一制定了一系列伪装直男的大计。末了,拍拍六一肩膀,“懂了吧?”
六一点点头,“你真厉害。”
“那当然!好了,现在可以告诉你唯一的、最好的、天地日月可鉴其真心的朋友,你到底喜欢谁啊?”
少年声如蚊蚋,红着脸嚅了嚅嘴唇。
“什么?大声点啊。”
“我阿大……”
他如怀春少女一般脸颊绯红,扭头飞快地遁逃了。
剩下崔东东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操,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番外四:城寨往事(2)有大嫂出场
“所以说,他小时候很可爱的。”崔东东说,“又坦率,又傻气,跟后来那副又别扭又火爆的死样子完全不一样。我看啊,他是憋了那么多年,憋了一脑子毛病。只有重色轻友这一点,从来都没变过,哼。”
两人坐在临街的一处僻静咖啡馆里。时值1996年的夏天,高温炙烤着窗外的柏油马路,一窗之隔的空调房里却是冷气丝丝。回归日临近,桌面的呼叫铃旁插了一面小小的国旗。
何初三双手捧着咖啡杯,笑道,“其实真没有,东东姐。他那时候听说我害死你,差点把我活活掐死,还跟我说要是你有事他永远都不原谅我。”
“你活该。”崔东东毫不客气。
何初三苦笑,“是啊,我活该。他十几岁时就很喜欢青龙了?”
“是啊。吃醋了吗?”
“说不吃醋是假的,但你也说了,他宁肯把自己憋出毛病都没有向青龙表白过。”何初三低下头去抚摸着咖啡杯,笑道,“他说他爱我,说了好多次。一开始我还很珍惜地数着,后来实在数不过来了。”
他明明笑得很得意,但眼底透出的全是哀痛与挣扎。崔东东看不过去,往他的苦咖啡里加了勺糖,“喝吧,傻仔。”
何初三抿了一口咖啡,渐渐平静下来。他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人,夏六一入狱这三年来,他更加稳重自持,也更压抑自敛了。
“他还是不肯见你?”崔东东问。
何初三点点头,“东东姐,你能帮我再劝劝他吗?”
崔东东点燃了一根烟,皱着眉头抽了一口,“实不相瞒,上次因为你的事跟他吵了一架,他现在连我都不见了。这个扑街东西,要不是在探监室,我就提凳子砸他一脑袋。”
她也苦笑了,“他有一个遗传自青龙和小满的‘美德’——叫做‘我为你好’。小满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让着他,不管自己多喜欢;青龙宠他,为了他也什么都愿意给,不会计较自己的牺牲。他无以为报,只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让给小满,成全小满,而且也认为正常地娶妻生子、家庭圆满地度过一生对于青龙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就像他现在逼你去另寻幸福一样。这个破德性,我当年就骂过他,现在也骂他,你看有用吗?”
她头疼地吞吐着云雾,夹着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就得有什么东西一棒子打醒他才好。”
何初三垂眼轻轻搅动着咖啡勺,“罢了,不说他了。他一直都比不上东东姐你洒脱。我听说你前一阵将自己的公司卖了,家产全都捐出去了,现在跟萝姐一起做社工?”
“也没全捐,总得留点钱给你萝姐买几身漂亮衣服啦。我把几处房子也卖了,跟新界的几个社工组织合搞了一个基金会,救助社区里吸毒和卖/淫的女性,为她们提供戒毒、医疗和就业指导。也算是为以前做的衰事赎罪了。何总要不要捐一点?”
何初三掏出支票本,二话不说刷刷几笔,递给她。崔东东啧啧有声地看着支票上一长串数字,“何总现在发财啊,出手不凡。”
“我不用留钱给老婆,我那傻老婆现在不认我。”何初三道,“东东姐,再说说以前的事吧,你是怎么认识小萝姐的?”
“这个嘛……”崔东东低下头去搅了搅咖啡勺,叹道,“那就得从小满讲起了。”
初次见到小满,那场面也很平和。崔东东当时正揽着一位靓妹,背后跟着好几个小太妹,经过城寨里一处生意兴隆的鸡窦,视线在鸡窦门口停顿下来。
“干什么?想进去玩呀?”靓妹吃味地拉扯她。
“别闹,别动。”崔东东目光专注,顺手扒开她的脸。鸡窦门口除了几位搔首弄姿的姑娘,还张贴了一大副唱片海报,歌手的艺名被污言秽语涂去,只依稀辨出唱片名:《满天星》。年轻的歌手女孩梳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坐在满天星的花海里,温柔而恬静地微笑着。
“操,仙女下凡啊,”崔东东感慨道,“姐妹们,我宣布,我一见钟情了。”
“嘁——!”满怀不屑的姐妹们。
崔大姐头说自己一见钟情,还真做起了一见钟情的事。从那天开始,就不跟靓妹们搂搂抱抱了,宣布自己要诚意追星,洁身自好。这一天在赛场上骑着机车,大大方方地用肩带背起一个硕大的磁带播放器,播放键一摁,放起了女歌唱艺术家“小海星”女士的《满天星》专辑。
柔和悠扬的歌声掩盖了机车引擎的轰鸣,崔东东在曼妙的旋律中破风而行,所向披靡。夜风鼓鼓地吹起她的皮夹克,吹起她凌风而舞的头发,起伏的坡道像她历经坎坷却又恣意潇洒的青春。美丽的歌声飘散在了风中——伴随着轰鸣、碰撞、惨叫,她身后的几辆机车撞到了一起,骑手们纷纷跳车滚逃,炸起的火光在音乐中升华——只有唯一一辆车冲破烟火驶出坡道,紧紧逼随在她身后。
崔东东回头望了一眼,回头弯下身体与车体平行,加快油门。引擎的轰鸣声终于盖过了歌声。两辆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赛道上激烈地角逐,最后同时同刻地冲过了终点线。
崔东东停下车来,按停了音乐,然后摘下头盔冲那辆车乐道,“进步挺快啊!”
对方也摘下了头盔,正是六一。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问,“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这个?”崔东东打开播放器,抠出一盘《满天星》磁带,“刚买的专辑,好听吧?这个歌手可漂亮了,城寨里的鸡窦还用她的海报揽客呢。”
六一脸色一沉,“什么?!哪家鸡窦?!”
“就定胜会……哎,哎你做什么?去哪儿?”
“我去砸了他们的场子!”
“啊?为什么啊?”
“她是我姐姐!”
“我/操!那是该砸!”崔东东赶紧调转方向跟上了他,“姐妹们!跟我来!帮六一哥哥砸场子去!”
一行人组成了机车小队,气势汹汹地赶到前几日崔东东见到海报的那家鸡窦——来晚了,现场已经不知道被谁砸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店门口的招牌被拆下来烧成了黑炭,门前的各类海报也被撕扯得一干二净;几个受伤的古惑仔在地上呻吟;原本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被拉扯得衣发凌乱,都吓得躲在附近巷子里发抖。
另一边街头,定胜会的“红棍”带着几十个古惑仔提着砍刀气呼呼地往这边冲过来,边跑边叫唤,“谁!谁他妈砸我们场子!是不是你们几个小子?!”
六一一跃跳下车,从车座两边抽出两把长刀就要迎上去。崔东东追在后面揪住他后衣领,硬给这个直肠子的傻蛋拽回来了,“又不是你砸的,你出什么风头?走走走!快撤!”
一行人赶紧跨上车,在几十个古惑仔的追骂追砍下,风驰电掣地溜了。
……
当晚六一回到家,才知道对方的场子是阿应带人砸的。阿应收缴回了全部的小满海报,但小满仍是深受刺激,哭着躲进房间里,再也不唱歌了,也一连好几天不再出门。
这一天六一千哄万哄,好不容易才哄着她出了门。用外套遮挡着小满的脸,他准备带小满上车场玩玩,不赛车,带她骑在自己后座上兜兜风,跟他的朋友们一起热闹热闹。
崔东东那天晚上正在车场上跟一位新结识的美人玩“啵啵”。她短暂的追星生活因为偶像的飞快退隐而宣告终结,准备重回自己潇洒浪荡的情感生活。六一载着自己姐姐轰隆隆地驶了过来,崔东东猛一回头——只见微风吹起了丝缕柔软的黑发,那张娟秀美丽的脸庞一半隐没在衣帽的遮挡中,露出令人遐想的线条柔美的下巴,和一双粉/嫩的红唇。
“我的老天,我真一见钟情了!”她震惊地想。
小满从六一的车后座上下来。崔东东面对着她,破天荒地,说话开始结巴,“你好,我,我叫东,她们都叫我崔,都叫我东东。”
六一莫名其妙地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还挺担心,“东东,你发烧了吗?”
“小处男闭嘴,走开。”崔东东随手扒开他的脸。
小满低着头笑了,说话声音很轻,“你好,我叫小满。六一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哦,哦,是吗?”崔东东呆呆地。
“他平时不让别人碰他,”小满说,“更不会主动摸别人了。”而东东刚才整个手掌都拍在六一脸上,六一居然没有跳起来咬她。
崔东东完全不想跟她讨论她那性冷淡弟弟,“你,你介意把衣服拿开吗?这样说话不,说话不方便吧。”
小满有些忐忑又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见她身边都是些面相直爽的女孩子,于是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外套。头发被衣服罩乱了,她挺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又在脸上擦了一擦,“我好久没出门了,乱七八糟的。”
“不,不,你真美。”崔东东看着她的脸呆兮兮地说,“我喜欢你。”
话没说话就被六一从后面扇了一脑袋,“色狼!不准对我姐姐下手!”
“谁色,色,色什么了!”崔东东恼怒道,“我很绅士,不是,我很淑女的。小满姐姐,你别误会,我是女生哈。但我还是喜欢你,你真漂亮。”
小满垂着眼有些羞涩地笑了,“谢谢,你人真好。”
他们骑着机车上了山道。崔东东想让小满坐自己后座,六一当然不让,老母鸡护崽一样把自己姐姐遮挡着。两人一边并行骑车一边互相斗嘴。
“色狼!别看她看了!”
“为什么呀!我喜欢她当然要看她!”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你不知道害羞吗!”
“害羞干什么呀!你自己喜欢人不说,还不准我说?”
“小六你喜欢谁?”小满。
“我不是!我没有!别听她胡说!东东你再说我撞你了!”
“他喜欢……哇!救命啊!你真撞啊!哇!……好好好,他喜欢我!喜欢我好了吧!”
“喜欢你个屁!”六一。
……
正在嬉戏打闹间,迎面驶来了另外几辆机车。擦身而过时,为首的车手看见了小满,戏谑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哈哈哈!这不是海报上那个鸡吗?”
六一猛地一刹车,小满扑撞在少年结实的背后。机车轮胎发出尖锐声响。
“你说什么?”六一带着森冷寒意道。
番外四:城寨往事(3)
正在嬉戏打闹间,迎面驶来了另外几辆机车。擦身而过时,为首的车手看见了小满,戏谑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哈哈哈!这不是海报上那个鸡吗?”
六一猛地一刹车,小满扑撞在少年结实的背后。机车轮胎发出尖锐声响。
“你说什么?”六一带着森冷寒意道。
那车手也停下了车,扭头挑衅道,“我说,这不是我们鸡窦门口揽客的‘小海星’姑娘吗?”
小满一下子将脸埋在了六一背后,浑身发起抖来。六一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翻身要下车,正这个时候“轰隆!”一声重响!那车手连人带车被崔东东一车撞出老远!
崔东东自己也摔翻在地,一个骨碌跳了起来,冲上去揪起那车手的衣领,照着他头盔就是一石头!车手的几个同伴大呼小叫地围了上去,崔东东提膝从靴旁拔出一柄匕首,冷冷地瞪视着他们。
六一抽出双刀要去帮忙。小满拉扯着他惊叫,“不要打架!小六你站这里不准动!”她又对那顶着破头盔坐在地上的车手喊道,“你骂了我,她打坏你的头盔,我们扯平了!都不要再打了!”
车手狼狈地撕扯了好几下才摘下头盔,恨恨地道,“这里是车场,打什么打?是车手就比一场!”
“好啊!我跟你比!”崔东东怒道。
“我才不跟你这个臭娘们比!”车手的手一指六一,“你不是她弟弟吗?你来比啊!”
……
后面发生的事快得像一阵风。比赛之时,一辆迷路的卡车突然出现在道路拐角,车手躲避不及差点连人带车撞上去,六一凌空跃起,及时地将他扑下车去,两人一同滚落在地,六一发出了一声痛楚的惨叫。
六一救了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自己却摔折了腿。
车手对着六一那条血肉模糊的伤腿,痛哭流涕地跟六一道歉:“谢谢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骂你姐姐的。不是 ,我是有意的,我错了,我错了。是因为你们骁骑堂的大佬‘黑吃黑’吞了我们的货,我心里不爽才……”
六一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了,还有闲心大骂他,“胡说八道!谁‘黑吃黑’你们了!我阿大不是那种人!”
“不是青龙大佬,是那个‘老鹰’,许,许大佬……”
车手又后怕又感激,忙不迭地与大哭的小满一起将六一送往医院。崔东东则飞车赶去通知青龙——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几个小屁孩是一定兜不住了。
“吃了你的狗胆!”临走时,崔东东向那车手恐吓道,“这是青龙的弟弟和妹妹,他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几条命都不够赔!”又嘱咐几个姐妹护好六一和小满。
青龙很快与崔东东一起赶到医院。崔东东眼见青龙和小满将六一围住,骁骑堂的二把手‘老鹰’许应也赶了过来,她自觉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便带着姐妹们离开了。
临走时她看了看小满抹着眼泪的侧影,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大声:初次见面,就出了这么大桩惨事,想必留给小满的都是不好的回忆。真是个超衰的开始。
不过说起来,小满姐姐的眼泪也忒多了些。从之前哭到现在就没停过,真是柔情似水的人啊,谁能被这样的天使姐姐这样温柔地心疼着,真是三生有幸。
崔东东沉浸在温柔水乡的幻觉里,满心陶醉地离开了。
……
然而接下来她的追求之旅并没有如她预想的由衰转胜,简直是一路碰壁,一衰到底。送去的贵重礼物被婉拒了;邀请小满出来玩,次次都有六一这个超大号电灯泡;接受青龙之邀加入骁骑堂,诚意满满地上青龙家别墅做饭给小满吃,费尽一切手段,无论告白多少遍,都只换来一张又一张柔情似水的好人卡。
“啊啊啊——!谁要当好人啊!”崔东东双手摇着六一的肩膀咆哮,“我要当好甜心!好DARLING!好BB!好老公啊!……说!是不是你这小子在里头捣鬼!你跟你姐姐说我什么坏话了!”
“我没跟她说你坏话!你本来就不是好甜心!你一个月要换五个女朋友!”六一回骂她,“你当她傻啊!她才不是你们那种随便玩玩的人!”
“靠!那些都不是我女朋友!只是炮/友你懂吗?!是各取所需你懂吗?!你崔妹妹技术好着呢!想跟我睡觉的女人排队从这里一直排到城寨外你懂吗?!”崔东东憔悴地抹起了“眼泪”,“我只想邀请她做我第一个女朋友。她一定是误会我了。”
六一无语对苍天,他觉得这其中没有任何误会。他太清楚自己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了——安稳的,恬静的,安宁的。哪里是这个天天抽烟喝酒赛车泡妹的大姐头给得起的啊?再者说,他也并不觉得小满和东东一样对女人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又十分疑惑起来。从小到大,小满跟他一样,对男人也没兴趣,对女人也没兴趣,从未对别人产生过憧憬。他跟东东认真讨论了一下这件事,担心姐姐该不会也是个“无性恋”吧?
“得了吧,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无性恋,你不是也暗恋你宝贝阿大嘛。”东东说,“小满一定是心有所属了,不然面对我这样又靓又能干又有钱、极品中的极品、完美中的完美的追求者,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啧,她到底喜欢谁呢?我瞧着她平时也就对你和青龙好……”
说到这里,东东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面目扭曲地将目光投向了六一。
“看我干什么?”
“你说‘她跟一样’,该不会她也……”
六一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红着脸慌乱地道,“你乱讲!”
“我这是根据事实推论。”
“乱讲!”少年慌乱又混乱地扭头跑了。
“喂!喂!你又跑什么跑?!你这个少女怀春扭头就跑的毛病到底跟谁学的?难道是跟小满吗?”崔东东追在后面骂。
“唉!”崔东东放下了手里那杯冷掉的咖啡,对桌对面的何初三叹道,“所以啊,从此以后我和小六难兄难弟,一齐开始了我们的失恋史。当然,他是暗恋,我是明恋。不过结果都一样。小六后来几年性子也变了,做老大了,收弟兄了,开始装模作样地端架子了,渐渐地一点都不可爱了,有难事喜欢自己憋在心里,对感情也越来越别扭。当然,脑子是精明了一些,做事也更有城府——后面这两件事都是我教导有功啦,哈哈哈。”
何初三招来服务员,为她重新点了一杯咖啡。待服务员走了,才问,“后来呢?”
“后来,”崔东东叹道,“后来青龙和小满就结婚了。”
……
婚礼那天晚上,崔东东和六一从宴席上偷跑出去,在崔东东的小屋里大醉一场,庆祝他们这个失恋阵线联盟一衰到底,宣告彻头彻尾地失败。
崔东东直到那个晚上才从酒后吐真言的六一口中得知:是六一要求青龙娶小满的。
她卯起劲来揍六一,两人在屋子里打了个天昏地暗,连揪头发抠鼻孔这等攻击方式都用上。末了,双双蓬头垢面,眼肿鼻歪,衣衫褴褛,摆成两个“大”字摊倒在一片狼藉的地上,对着天花板流马尿。
“我也不想这样,”六一用手臂挡着脸,哭道,“可是小满最喜欢青龙,她从小什么喜欢的东西都让给我,只有这个我不能抢她的,我不能……这样对他们是最好的,他们从此可以幸福圆满了……”
“幸福圆满个屁,”崔东东大哭道,“你怎么知道青龙会不会真心爱她?我才是真心爱她!她跟青龙在一起还没有跟我在一起幸福!”
“她跟你在一起才不幸福呢,”六一哭道,“你的喜欢不也是说说而已,嘴里说喜欢她,这些年你的床伴还少了吗……”
崔东东苦兮兮地抹眼泪,“那还不是因为她总是不理我,我忍不住嘛。”
六一抬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回拍了六一一下。两人互相揪对方的衣服擤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