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凰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任我欺侮三年的家奴摇身一变,成了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笑里藏刀,一纸诏书逼我嫁给敌国的残废君王,后来却又苦苦哀求,
「回来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ol>
「别乱动。」
萧平芜随意靠在椅背上,指间转着一支蘸满墨汁的狼毫笔,整整半个时辰,桌案上的白纸依旧空空如也。
我心知他有意戏耍,但却不得不配合。
但保持一个姿势半个时辰,纹丝不动,那是不可能的。
「你杀了我吧。」
我破罐破摔,直接瘫坐在玉石堆砌的地板上,带动脚踝上的金色锁链哗哗作响。
<olstart="2">
萧平芜是恨我的。
因为我曾逼他在我府中做过三年家奴。
当时他十五岁,一杆银枪在手,潇洒俊逸如流云。
营中十万将士,我一眼便看中了他。
见我神情,皇长兄便了然,「我家薇儿开府已有两年,也该增添人手看家护院。」
可萧平芜却不愿做我侍卫。
我似笑非笑瞧着他,「既不愿做侍卫,那便贬入奴籍好了。」
那时的我,从来不知何为『求而不得』。轻飘飘一句,便抹灭了他此前数年的努力和从戎报国的决心。
我是个恶人,所以如今我得了报应。
腕间倏然的疼痛令我回过神。
「殿下在想什么?」萧平芜毫无温度的视线在我脸上逡巡。
「在想……摄政王今晚会不会留下来?」我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萧平芜像甩脏东西一般将我的胳膊打落,目光嫌恶。
「楚怀薇,你让本王恶心。」
呵,恶心还不快滚!
<olstart="3">
萧平芜滚了。
但又有讨厌鬼来了。
我的亲妹妹——二公主殿下依靠在殿门处,目露怜悯地看着我。
她身后殿门半开,寒凉的夜风灌入,身上仅着一层薄纱的我顿时瑟瑟发抖。
「真可怜啊,长姐。」
她语气讥讽。
我搓着胳膊,头也没抬,「你也滚。」
楚云禾被噎了一瞬。
她大步走至我身前,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啪!」
「禁脔玩物,你如今还有什么嚣张的资格?若陛下知道你还活着,你猜你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口中的陛下,便是此次夺嫡之战中最后的胜利者。
我们的皇兄,楚徊。
一个卑劣,觊觎自己亲妹妹的无耻之徒。
我『噌』地站起身,膝窝却被她婢女一踹,狠狠摔在了地上。
楚云禾大笑起来。
「平芜哥哥说你死了,却偷偷将你藏起来,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为了平芜哥哥好,我只能杀了你。」她拔出头上的金簪走向我,「皇姐,别怪我——」
她大概是杀我心切,忘了我只是脚上有锁链,而双手是能自由活动的。
待她靠近,我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在她跌坐地上震惊的时候,抡圆了胳膊又给了她一巴掌。
我手都震麻了,她的侍女才反应过来,将我按在地上。
「啊——」楚云禾捂着脸尖叫出声。
萧平芜去而复返。
他看着殿内乱象,眉心微蹙。
「平芜哥哥——」见到萧平芜,楚云禾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为了防止她展现白莲花的技能,我决定先演为敬。
两眼一翻,我便直愣愣朝地下栽去。
<olstart="4">
起初是装晕,后来装着装着就睡着了。
我再睁开眼,最先闯入视线的,依旧是看了三个月的并蒂莲花纹帐顶。
「殿下醒了?」
纱帐被人撩起一角,
「微臣江阶,为殿下请脉。」
江阶是太医院中医术最高明的太医。
既然连太医院都惊动了,那想必新皇也知道了我还活着。
我认命地闭上眼。
烦死了。
江阶开了药方,而后拿出药膏为我涂抹脚踝红痕。
我这才意识到,萧平芜取下了锁链。
「二公主呢?」
「回殿下,摄政王送二殿下回去了。」
我就知道。
他向来,都要为楚云禾出头的。
<olstart="5">
说来讽刺,萧平芜不愿做我的侍卫,却甘愿为了楚云禾去死。
那是他被我逼着入府为奴的第三年,听闻二公主去相国寺上香的路上落入山贼之手,便单枪匹马地闯进了山寨。
我接到消息再带人赶过去之时,只见到了跌跌撞撞往山下跑的楚云禾。
她扑到我怀中,一个劲儿地哭,身体剧烈颤抖,「尸体……有好多尸体……」
山顶有杀声阵阵。
楚云禾被送回了皇宫,我则带着一千禁卫军进山。
我带人剿灭了余孽,又在尸山血海里找了两天两夜,将乌银山翻了一个遍,都没找到萧平芜的踪迹。
我颓然坐在地上,任风吹萧瑟。
脑海中一片空白。
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以为萧平芜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府中一个家奴。
最多是因我不甘心世间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强行逼入府中的一个家奴。
直到丝丝缕缕的钝痛感密不透风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晃神之际,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从我后心刺入。
是一个没断气的山贼。
<olstart="6">
萧平芜要我给楚云禾道歉。
看着他阴沉的面色,我忽地起了一个念头,问他:「当年她被山贼掳走,你去救她,究竟是意外,还是预谋?」
他神色蓦地一顿。
我顿时有了答案。
「难怪你喜欢楚云禾。」我轻笑,「为了帮你拿回自由,把自己性命都险些搭上的人,你当然喜欢了。」
他冷嗤一声,「云禾和你,自然是不同的。」
我努力克制住腾然而起的熊熊怒火,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到底也没克制住。
我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和楚云禾一样的体验感。
「萧平芜,你果真是脑子有病。」
<olstart="7">
我再次惹怒了萧平芜。
我以为他会直接掐死我,但他没有。
他只是撤走了所有服侍的宫女,重新用锁链锁住了我的脚踝。
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我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三日,再次睁眼,便又见到了江阶。
他低垂着眉目,正在仔细地为我脚踝处翻飞的血肉上药。
「何必白费功夫。」
我自嘲地笑。
见我醒来,江阶端起一旁黑乎乎的汤药,舀了一勺送至我唇边。
「臣会为殿下包上足够厚的纱布。」他依旧低垂着眉眼,「殿下不该拿自己的身子胡闹,天底下有多少病患渴望能拥有一副健康的体魄,能无病无灾地活着,已是莫大的幸事。」
我瞧了他一会儿,顺从地将汤药一勺勺喝完。
经过江阶的数日调理,我逐步恢复了气色。
昨日来时,他带了一簇桃枝。
望着窗台边花瓶,我有些出神,「竟已是阳春三月了。」
距离那次惨烈的宫变,已过了四月有余。
就在我愣神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我本还好奇,他要忍到何时才会来找我。
我的皇兄楚徊。
<olstart="8">
「数月不见,皇妹可好?」
他一袭明黄龙袍,看起来确实尊贵无双。
可我知道,这层人皮之下,是怎样一颗令人作呕的心。
我厌恶地别过眼,「滚出去。」
楚徊扬起了唇角,肆意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眼底幽光闪烁。
他突然上前钳住了我的手腕,因为脚链,我躲闪不及。
他拖着我的手腕将我扔到榻上,欺身而上,「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高居云端的嫡公主?朕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我胃里一阵翻涌,抽出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萧平芜真是瞎了眼,竟扶持了你这么个龌龊东西登位!」
话音未落,我被一巴掌扇地偏过了头,唇角撕裂的疼痛过后,只觉眼前一黑,天地都开始旋转。
「贱人!以前朕得不到你,如今再得不到你,岂不是愧对座下的龙椅?」
楚徊一手狠狠掐住我的脖颈,一手撕扯我身前的纱衣。
清脆的裂帛之声响彻耳际,我依稀看到了殿门缝隙后楚云禾那张漠然的脸。
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在我胸腔之内熊熊燃烧。
「楚徊!你最好期待我死,否则,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我用尽力气嘶吼。
他动作一滞,下一瞬,殿门轰然倒塌,压在我身上的楚徊也如破布一般被人扔了出去。
我听见萧平芜略带惊惶的声音,可他来得稍迟了一些。
我再没力气睁开眼,唇角一动,便是汩汩的鲜血流出。
<olstart="7">
无论是失败还是被囚,我都不曾想过死,可楚徊却有逼死我的本事。
但最终我还是被江阶救了回来,养了足足三个月,才勉强能开口说话。
这三个月,江阶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簇花枝,或海棠或绿荷。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费心讨好我这样一个被废弃的公主。
可江阶却说,他只希望为病人带来生机。在他眼中只有病人,没有公主和平民之别。
然而这次对话没过几天,给我治伤的太医便换了一个人。
我再也没有见过江阶。
据说他与宫女行不轨之事,被摄政王当场碰见,摄政王本欲将他落狱,奈何他奋力抵抗,触柱而亡。
那样清清白白,正直端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与人偷情呢?
屋中放着海棠花的花瓶,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顿觉心灰意冷。
<olstart="8">
「不要——!」
我从梦中惊醒,眼前血红之色如雾消散。
梦中,江阶触柱而亡,临死前还高喊着自己的清白。
一只冰冷的大手忽地覆上了我的脖颈,萧平芜凌厉的神色出现在我面前,「楚怀薇,勾引太医的滋味如何?」
「好极了。」我神色麻木,「比勾引家奴强——」
不等我说完,萧平芜便掐住我的脖颈将我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死死握在我的腰间,力气之大,我几乎怀疑他要将我硬生生捏碎。
从他暴怒的眉目间,我依稀辨认出了一些除怒火之外的情绪。
「萧平芜,你在嫉妒?」
腰间的力道猝然一滞。
我大笑开来,像是窥探出对方了不得的秘密,「萧平芜,原来你爱我啊。」
「爱?」他冷笑起来,「凭你也配得到本王的爱!」
他越是极力否认,越是显得心虚。
可我内心早已没了丝毫波动。
在我平静的注视中,他忽地松手,而后大步离开了我的寝宫。
半月后,我接到了要将我送往魏国和亲的圣旨。
他要将我嫁给魏国三皇子。
一个不良于行,性情阴鸷的残废。
<olstart="9">
楚云禾特意前来看我的笑话。
她掩着唇,「虽说魏国三皇子是个残废,但好歹也是个王爷,皇姐嫁过去,那便是三王妃了,云禾在此,提前恭祝皇姐,喜得良缘。」
「借你吉言。」我神色未改。
自知没趣,楚云禾冷哼一声便走了。
前往魏国那日,是萧平芜亲自替我戴的凤冠和盖头。
「你若开口求我,我便留下你。」他拨弄着我耳畔垂下来的流苏。
我瞧了一眼神色忽地有些紧张的楚云禾,扯了扯嘴角。
若我不去和亲,楚国便只有楚云禾能去了。
我故意沉默,欣赏够楚云禾煎熬的神色之后,毅然上了送嫁的马车。
她顿时松了口气。
临走之前,我掀开车帘,似笑非笑道了一声,「皇妹,后会有期。」
楚云禾眼睫一颤。
经过两个月的舟车劳顿,我抵达了魏国国都。
伸进帘中扶我下车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略有薄茧。
我听有人唤他『夜将军』,顿时便明了了他的身份。
魏国第一将军,夜听澜。
以白衣布身杀入魏国朝堂,手握三十万大军,那是帝王亲自给予的权柄,代表了一定的帝王意志,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臣恭请王妃。」
我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盖头摇晃间,只能看清他暗紫滚金的袍角。
一直到大婚那天,我也没能见着我那传闻中阴沉残废的夫君——昭王魏峥。
所有婚礼流程都是夜听澜代替,他骑马带着迎亲车队将我从驿馆接出时向我告罪,「王爷身体不适,还望王妃谅解。」
我自然谅解,「夜将军言重。」
拜天地时堂内或奚落或同情的私语声接连不断,我却觉得魏国已经算是给面子了,至少没让我抱只公鸡拜堂。
当我被搀扶着踏进婚房的那一刻,竟微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比被萧平芜囚在楚国深宫更差的境地。
我静静等待着魏峥的到来。
洞房他总不至于再找人替了吧?
正想着,房门应声而开。
我的盖头也被人揭去,一身喜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便映入我眼帘。
「王爷的身子不适宜饮酒,合卺酒由臣代劳。」他微微笑着看向我,一点也看不出战场之上的杀伐之气。
我曾随皇长兄上过战场,也曾在楚魏联手击退匈奴的战场上见过夜听澜沙场点兵的模样。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唇角微扬,「好久不见啊,夜将军。」
「不久。」他放下酒杯低声道。
我微微挑眉。
此时,我尚不解他话中意。
「魏峥呢?」我问。
夜听澜屏退众人,烛火摇曳下,他精雕细琢的面容上氤氲着一层珠玉之辉,「王爷正在陪宋侧妃用膳,与公主的交易,臣亦可全权代劳。」
我知道魏峥有一个眼珠子般的侧妃娘娘,名为宋雁如。
不过这一开始便是我与夜听澜之间的交易,若他能全权做主,那魏峥出不出现也确实不重要。
魏国储位之争,比之楚国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江阶被送出宫时,身上便带着一封我要送往魏国的亲笔书信。
此次和亲,是我的筹谋。
我故意接近江阶,让萧平芜吃醋发怒,只是我没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五指微蜷,「若三皇子是将军选中的人,那我倾尽姜家之力,也定助将军如愿。」
夜听澜对我俯身一揖,「公主言重了,半个姜家便已足够。」
「只盼将军如愿之日,也莫忘了吾之所求。」
「自然。」
<olstart="11">
姜家是我外祖家,财力可抵千城,在助我父皇登位,母后母仪天下之后,姜家在外祖父去世之际急流勇退、化整为零,逐渐淡出了天下人的视线。
虽天下再无首富姜家,可其内在实力不减,原本是外祖父留给我与皇长兄的最后底牌,却不想竟真有用上的一天。
如今我缺兵,夜听澜缺钱,自是一拍即合。
大婚第二日,我见到了魏峥。
如传闻所言,他面色苍白低沉,坐在轮椅中,整个人都似笼罩在一层阴郁之下,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
唯有见到宋雁如时,他那层将自己隔绝的阴郁会稍稍露出一个空隙,容她一人踏进。
她面容娇俏明艳,似开在冬日里的迎春花,生机盎然。
在见到我时,明艳的笑容微滞,宋雁如带着些忐忑,朝我福身,「……妾身见过王妃。」
我并未托大,还了她一礼,「我虚长你一岁,若妹妹不弃,可唤我一声阿姐。」
「哎!」宋雁如重新恢复了明艳的笑容,欢快地唤我『怀薇阿姐』。
魏峥看向我,那似是能冻死人的目光也微微一缓。
<olstart="12">
昭王府中人人眼明心亮,我的皇长兄夺嫡失败,我从楚国最尊贵的嫡公主成了可以随意被送来魏国和亲的废公主,然而魏峥早已有了心尖上的人,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一个不受夫君宠爱的弃妇。
对我恭敬了两三日之后,眼见我没有得宠的希望,便也逐渐懈怠。
在宋雁如偶然撞见一个婢女在将滚烫的茶水不慎打翻在我手上也并未过多惶恐之时,她彻底怒了。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同下人生气。
她唤来王府管家,「福叔!将这个不长眼的拖下去发卖了!」
「是,侧妃娘娘!」
明面上,魏峥是一个毫无争储希望的皇子,但他的兄弟们都很谨慎,即便他双腿已废,昭王府依旧如同筛子般,被安插进了一个又一个眼线。
便譬如这个婢女。
我甩了甩手上的茶水,平静地看着。
她被福叔捂着嘴拖下去,惊恐地不停挣扎。
想来今日之后,府内应再无人敢对我不敬。
「公主真是好手段。」
夜风徐徐,我正倚在窗边发呆,冷不丁响起了夜听澜略略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
「夜将军?」我回过神,正色道,「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商议?」
对上我忽然肃穆的神色,他像是被噎了一瞬,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那个婢女是七皇子的眼线。」
难道是打草惊蛇了?
我抿了抿唇,「将她赶出去可是有所不妥?」
夜听澜看着我,表情竟有些一言难尽的复杂。
「是,很不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白小罐,睨了一眼我手背上随意裹缠的绢布,语气并不怎么和善,「三日后便是中秋宴,公主手上带伤,在外人看来对昭王声誉很不好。」
「是我的疏忽。」我点头认错。
可他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和缓半分,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叹了口气,伸手除去了我手上的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