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浦乡码头上的告示,自不会只有钟洺一人瞧见了。
唐大强和钟洺前后脚回村澳,回家先同钟春霞说了此事,但因他不识字,是听那?乡衙小吏宣讲的,不算全然听明白,只大概搞清楚了“水上人也?可买田”这句话。
“你说这衙门是什么意思,居然使派咱们水上人去垦荒种地?,有那?银子,存下来?买船尚且支应不开,再去买地?,不说旁的,我连犁地?怎么犁都不晓得。”
唐大强摇着头跟钟春霞复述一遍,显然是觉得此事没谱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你可晓得那?荒地?多少钱一亩?三两嘞!而且说是田地?,听那?意思,不过是海边上的荒滩,涨潮时全教海水泡了的,莫说三两,三钱银子怕是都没人要。我估摸着,这就是衙门又想了新法子刮咱们水上人兜里的银钱!”
他絮絮叨叨说一通,钟春霞听在耳里,收拾干货的手往围腰上抹两下,思索着道:“甭管那?好地?赖地?,可都是田地?,你要正经去买,是不是也?给签田契?需知往前数个几朝几代,咱水上人可都没有这个好命。”
“且你说这遭是县老爷要试新稻种,还?给免五年?粮税,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要是真?种出来?了稻子,那?不就是咱家的地?,咱家的粮?”
她还?记得钟洺提过一嘴,说县城里来?了新县官,好似是个人物,不是那?等昏庸吃白饭的。
平头百姓眼里,县老爷就是顶大的官,若赶上了好官,大家伙几年?里日子都好过,若赶上了个和他们村头里正似的昏头昏脑,不是有碍自己前程的要紧事就不管的,日子便?难过。
她不管唐大强的一番嘟囔,他们两口子都是半辈子扎在这个小村澳里头的,哪里有甚么见识。
“等阿洺回来?,我问问他是怎想的。”
说是要去,当晚实则没去成。
唐雀贪玩,在木板桥上瞎跑乱撞,脚一滑给栽海里去了,浑身湿了个透。
虽说水上人家的孩子都擅泅,不至于呛水淹着的,但吃完晚食就说头疼,一摸额头见了热。
想必是从水里爬出来?后正好吃了一阵凉风,给吹风寒了。
钟春霞遂忙着翻出春日里闲采的葛根,和切块的生姜一起煮水,给他灌下去,若过一夜不好,再去乡里看郎中。
及次日清晨时,两家人预往乡里去,反倒是钟洺率先提起此事。
钟春霞便?问,他是如何想的。
“你家里可要置办田地?,去种那?甚么咸水稻子?”
钟洺道:“是预备置办,连银子都数出来?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先同二姑你们说一声?,还?有六叔公?那?头,看看族里有没有人想一起去的,一齐雇个牛车也?方便?不是。”
唐大强诚心问道:“大侄,这当真?不是像圩集增市金、收鱼税似的,为着诓咱们送银钱?咱们水上人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饭,哪个会种田,到时候买了田,却依旧撂荒,那?银钱不全都打水漂。”
他是真?琢磨不明白,因他活了几十年?,从没想过要弃了船去陆上当个种田的田舍汉。
当然,往大了说是衙门不许,往小了说,让他干他也?不会,只有踩着渔船,攥着渔网,他才觉得踏实。
“二姑父,不能这么想,其一,凡事都能学,咱们周遭没人懂,就去寻那?懂的人学,其二,咱们水上人也?不是自开天辟地?起,就给打发到这处来?对?着海讨饭吃的,老人不都说,咱们往根上寻,祖宗也?是陆上的人,不过是运道不好,逃荒避难的到了此处,才有了咱们这些个子子孙孙。”
“这买田置地?,本是咱们该得的,过了这么些年?总算给还?了回来?。”
钟洺料想这事是有好处的,不管别?家,至少二姑家他想扯一把?,到时两家一起享福气。
但这桩事和在乡里摆摊子不同,开支大不说,之后还?要劳心费力?,所以若二姑家不肯,他也?没法子,只能这会儿多啰嗦两句。
“头前我去县城里,就听说了这个新来?的县老爷,原本是可以去别?处当更大的官,他却自请来?咱们这处边远之地?,又带来?咸水稻米,便?是为了当地?百姓的日子能过好,将来?能吃上便?宜米粮。这样的好官,该是不会拿百姓身家性命开玩笑,给些种不出的种子来?。”
钟洺总不能说自己多活一辈子,早就知晓了将来?事,只好多往那?传说中的县老爷头顶多扣点高帽子。
钟春霞听钟洺意思,便?知这小子是打定主意要去买田了。
过去钟洺一直想寻个机缘,翻身去当陆上人,后来?她还?当成了亲定了性,不再想那?么远的事了,现在方知这志向始终都在,从未更改过。
换个角度想,她这侄儿还?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我和你二姑父手头不算多松快,这事我们还?得琢磨琢磨。”
钟春霞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着钟洺也去买几亩地?放着,就像唐大强说的,田地?对?于水上人而言,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买地?是买地?,又没说买了地?就能脱了贱籍。
这些日子里她还?在操心大女?儿的婚事,连着相看了两个都不如意,但不耽误攒嫁妆,何处不需花钱。
钟洺不觉意外,他是生了双前后眼,若没有这双眼,也?不敢丢上百两出去,谁不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下,只能听个响。
“既如此,我就先打个头阵,去县城买地?时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告示上不会写明的小道消息。”
去到乡里,趁着各家都出了摊,钟洺去转一圈问罢,果然要么和他二姑父一样对?衙门一百个不信,要么和他二姑一样,虽有些意动,但不敢放下心、放开手去做。
当日晚食后,他拎一罐新炒出来还热乎着的鱼酱、一壶新打来?的黄酒去六叔公?家船上。
祖孙两辈在船头支张小桌,盘腿坐下,就着鱼酱吃起酒来?,说起买田的事,六叔公?道:“这两日下来?,我也?听了好些风声?,如今看来?,除了你,没人有这么个魄力?。”
钟洺有些许意外,“叔公?也?觉得此事可行??”
六叔公?看他一眼,抿一口酒道:“我若和你一般年?纪,家里资财也?够,想来?亦会去搏一搏,但现在那?点子积蓄,我和你叔婆还?得留着养老嘞,至于下头的儿孙怎么想,我们两个老家伙管不了。”
大约是有心无力?的意思。
钟洺沉吟半晌道:“官府给咱水上人开了口子,却还?不知细则如何,待我去瞧瞧分?的是哪处田地?。”
又言道:“叔公?可曾想过,一村一澳是如何来?的,都是先有了几户人,在这处置办家业,扎下了根,繁衍生息,人多起来?,日后也?就成了个有名有姓的地?方。焉知到时候种地?的水上人多了,那?处会不会成个新的村澳。”
“说书人讲故事,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老百姓不敢论天下大势,但这几个字其实只说了一回事,那?就是‘大势所趋’,势头来?了,谁也?挡不住。”
六叔公?默然许久,而后主动提起酒盏,同钟洺碰上一碰。
“阿洺,叔公?只愿你记得一件事,以后若是腾达了,莫忘拉一把?族里你瞧得上的亲戚,这世道,一门一户立不稳脚跟,钱财多了反倒易招人眼热,非要那?一族人多了,聚在一处才能教人不敢欺侮。”
一席言谈,各有所思。
月挂中天时,钟洺携着淡淡酒气回了家,堂屋里悬着灯,远看昏黄温暖,他拾阶而上时,在屋顶吹海风的两只猫“喵”两声?和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