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此处请先看作话的历史资料, 以便理解）

“听说了吗？细川氏和三好氏又打起来了。”

“不是一直在打吗？这年头就是这样，打起来没个停。”

“不一样，这一次据说是有天皇的授意——上个月, 藤原种继被人暗杀了, 接着长冈就乱了起来，一准是奈良那边干的。”

“什么意思？”

“我看啊, 是又要迁都了。”

前殿，正在侍奉油灯的僧人眉头一皱。

忙把两个在说闲话的师弟拉到佛像旁。

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两个师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声说道：“昨晚上……听那些武士说的。”

提到武士，三人各自陷入沉默。

只在深夜造访的畜牲, 不应该在白天、在佛像前被提起。

平白坏了出家人的平常心。

闲聊因为不合时宜的人被提起而草草结束, 师兄弟三人往外走，前院还没有打扫。

出去前，其中一个回头看了眼仍盘坐在蒲团上打坐的人，满眼都是羡慕。

“别看了，走吧，晚了师父会骂。”

“好羡慕小师弟啊，他……”

“走了！”

脚步声远去，前殿内只剩下一个俊俏的小沙弥。

面若好女、眉目如画的少年睁开眼睛, 幽幽叹了口气。

悟心可不觉得自己值得羡慕。

现在这个世道, 除了幕府的将军们, 又有谁能真正过得自在呢？

发生在师父、师叔、师兄们身上的事，迟早也要落到自己头上。

早晚的事。

只不过他奇货可居, 要用在更有价值的时候罢了。

想到这里, 悟心讽刺一笑。

恐怕快了。

刚刚, 三位师兄聊到, 怕是又要迁都了, 消息还是从武士们那里传出来的。

悟心觉得，八成是真的。

近来，世道越来越乱了，迁都一事不是空穴来风。

自从倭国正式对外将国号修正为日本国后，日本好像失去了被大唐庇护时的运气似的，国内战乱连连民不聊生。

比起早就完成了中央集权的大唐，日本更像他们历史上的周朝，并没有统一的国家概念，大体上可以被看作是由多个小国组成的联合体，这些小国各自拥有不同的文化和传统，由地方势力和贵族家族共同统治，但受到天皇的统一领导。

刚刚，师兄提到的乱了的长冈，在山背国，是目前在位的天皇——恒武天皇的所在地。

也是悟心出家的国上寺的所在国。

老都城奈良那边的守旧势力不满恒武天皇所推行的改革政策，暗杀了天皇的忠实拥趸藤原种继，恒武天皇虽立即严惩了阴谋分子，但出于安全考虑，决定再次迁都。

目标是葛野。

国上寺距离葛野不过七百里。

天皇还没有正式颁布迁都的圣旨，但他的班底早就知道消息，并暗中行动了起来。

既要迁都，那就要先赶走看好的地盘上的地头蛇。

是以，从一个月前开始，葛野的本地势力细川氏和三好氏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一触即发，最近更是频繁械斗。

惹得七百里外的乡下也不安生。

而且，那些武士来得愈发勤快了。

想到这里，悟心掐珠的手一顿。

恰好这时，有一个师兄来找他：“悟心，细川氏的小姐找你。”

“来了。”悟心站起来，往外走。

少年身姿挺拔，虽常年茹素，身材却发育得很好，足有八尺高，且还有再长的趋势。

岛国人种天生矮小，他却挺拔得像一棵翠竹。

他的脸更是这乱世中绝无仅有的风华绝代，明明是男性，却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姐还要美。

十六七岁，唇红齿白，叫人看了就心生爱慕。

莫说十里八乡的待嫁少女，就是葛野的地头蛇细川氏的小姐，也爱慕他。

悟心来到偏殿外，细川小姐的侍女在外面守着，负责护卫的武士每一个他都眼熟，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偏殿内走去。

细川小姐一见到他，便掩面哭泣。

悟心耐心等了一会儿，等到细川小姐终于哭完，才递上一方手帕——这样的手帕他有很多很多。

“施主，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他问。

“外道丸。”细川小姐想扑进他怀里，洁身自好的小沙弥却侧身躲开了，她只好扯着他的衣袖哭，“葛野不太平，从奈良来了好多大寺院的人，我父亲打算离开山背国。”

“我们要去东海道，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心悦你，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留在这里！”

“跟我走吧。”

细川小姐长相其实很漂亮，她养尊处优长大，他的父亲至今未有儿子，对她视若珍宝。

比起乡下的姑娘们，她细皮嫩肉，当然是漂亮的。

只是和天生妖孽的悟心比，她的脸就显得平凡和寡淡了。

要是没有迁都一事，要是再等上些日子，等细川氏赢过三好氏，或许她就不是细川小姐。

而是细川公主了。

各地手握重权的将军的女儿，是可以被尊称为公主的。

将军是小国实质上的掌权者。

只可惜，细川氏少了点运气。

细川小姐泪眼涟涟地望着悟心，眼中满是期冀。

俊俏的小沙弥却不为所动。

他轻声说道：“不可以，我走不了。”

他不能以细川小姐的男宠的身份离开。

细川小姐的父亲本就是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这一路上他们会遇到什么，能否顺利到达东海道，到达东海道后能否扎根——都是未知数。

悟心知道自己，只有这么一张漂亮的脸，他没有别的傍身，他赌不起。

在寺庙里还安全一点。

没有哪个将军会放任手下的人杀死僧人。

僧人是这个国家的民众的信仰寄托。

悟心语气坚定，细川小姐又劝了几句，见他不为所动，又哭了一会儿才冷静了下来。

在侍女的劝说下回厢房里休息了。

细川氏全族迁移，今日在国上寺落脚。

然而下午，悟心又受到了另一位的召唤——三好氏的小姐。

三好小姐见悟心，说的是和细川小姐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三好氏的目的地是山阳道。

天皇迁都，自然是要把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奈良的贵族和大寺院天皇斗不过，收拾葛野的地头蛇还是简简单单。

一个月时间，恒武天皇用计、用武力把细川氏与三好氏都赶出了山背国。

武士们传言有误，打起来的不是细川氏和三好氏，而是这两家被天皇的护卫队打。

细川氏和三好氏难得联合，却落得了同一天出走葛野的下场。

恒武天皇尚未颁布圣旨，就是在给这两家和其它势力保留脸面，让他们自己走。

等他们走出山背国的范围，恒武天皇就会颁布圣旨，然后从长冈迁都至葛野。

细川氏与三好氏的目的地并不一样，斗了这么久，却落得个同样下场，两家约定过程中彼此尊重，不起冲突。

是以，细川氏早上到国上寺，下午，三好氏也途径了这里，同样决定在此休整一晚。

两位家主住在国上寺后面，后面有一座禅院，以国上寺为掩护十分隐蔽。

他们的随从大部分只能在国上寺中安置。

这正好遂了武士们的愿——出了国上寺，往外走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妓院了。

是的。

十里八乡的村民们眼中的佛教清净之地，是武士们的温柔乡。

悟心在五岁那年的夜晚长大。

战乱的年代，女人是硬通货，仗打得越厉害，女人结婚越早。

附近村子里的女人，大多三十多岁就当上祖母了。

就算是这样，女人也远远少于男人。

天灾、战乱、人为溺毙……很多很多原因让活下来的女人比男人更少。

而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宁愿当城里富人的外室，也不愿在乡下受苦。

长此以往女人愈发稀缺，一些清秀斯文的男人便成为了替代品。

这样的风俗一旦起了个头，到后面，只要是年轻的男人，就可以代替女人。

妓院不是哪里都有，也不是人人都消费得起。

可有一处，是身无分文，都可以进去的。

那便是寺庙。

从东土大唐传来的佛教文化，成了民众们心中普度众生的信仰。

当权者要依靠寺庙的力量来巩固统治，因此，寺庙有诸多隐形福利。

将军们会为势力范围内的寺庙提供修缮的资金，予以武力保障。

寺庙因为其特殊性不用交税。

可生活过日子，是需要钱的。

哪怕僧人吃素，也要钱。

悟心不知道其它地方的寺庙如何运转，但这里，他小时候已然见识到了真实面目。

五岁那年，被匆匆套上袈裟的师父从武士手中接过来抱回房间的悟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口酒的缘故，第二天发起了高烧。

可他没有被放着自生自灭，他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顾。

之后的好几年，日子都很平常。

他越长越大，越来越漂亮，师父对他很好，连住持也对他格外和善。

夜里还是会来很多武士，但悟心下意识地不去想——悟心其实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

古代小孩子都早慧，乱世本来就是一场言传身教，就算当时没看懂为什么屋子里武士们衣着完好，而师父、师叔、师兄们赤身裸体哀叫连连。

过个几岁，听见常来上香的村子里的姑娘要嫁人，也就明白了。

甚至他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当年，和他一起偷喝酒的师兄们，突然有一天晚上被师父叫了出去。

直至天亮才回来。

悟心那天一个人照顾了好几个师兄，累得满头大汗。

但他没有抱怨。

因为他周身完好，而师兄们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他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悟心原本以为很快就会轮到他了，事实上他都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没有他。